梁芙略过这张报纸,很快展示下一件物品,是一个装着照片的相框。

“这是在我先生的家拆迁之前,最后一次聚餐的时候拍的。除了纪念这个家,还因为我婆婆再婚,请我们吃饭。”

发生在那桩新闻被报道之后,于赵卉而言,一桩心结终于了结。在傅聿城的全力劝和之下,她终于答应阮啸山。

那天的聚餐欢喜之外兼有惆怅,傅聿城难得彻底醉倒。

人生如此,平淡如水的日常,间杂值得铭记一生的珍贵瞬间。

梁芙的展示到此为止,和潘怡云到客厅去,接受正式采访。

潘怡云说:“我注意到,您展示的这些东西,都与您先生有关。”

梁芙笑说:“因为二十二岁之前,我的梦想只有跳舞。二十二岁以后,我的梦想是我先生和跳舞。”

“您先生要排在前面?”

“也不能这么说,事业和爱情,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没有先后之分。没有事业,爱情无所附丽。没有爱情,辉煌的事业如果无人分享,也未免会觉得有一些寂寞。”

“您觉得,三十五岁和二十五岁,对于人生感悟的最大不同是什么?”

梁芙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微微偏着头认真思考片刻,“……最大的不同可能是,二十五岁的我绝对不会思考人生。那时候我在低谷期,活得很拧巴,想要妥协,又不甘心妥协。”

“那三十五岁的您,会开始思考人生了吗?”

“也很少,可能只有在看了比较沉闷的文艺片之后。”

潘怡云笑了。

梁芙也笑说:“我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人,和我先生完全不一样。他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人生这件事想得很透彻了。但是他绝对没有想过,会在二十二岁的时候遇见我。我是他人生最大的变数,他不得不重新做规划。所以前面想的那些,再透彻也没有用。”

“那您先生现在还会思考人生吗?”

“我觉得他被我影响,渐渐不会了。虽然他骨子里是个有计划,按部就班的人,但也开始试着对眼下的生活放下戒备,迎接任何突如其来的惊喜。”

“有什么惊喜是值得和我们分享的吗?”

梁芙看着她,笑得几分狡黠,“很巧,还真的有。”

傅聿城回到家,嗅到一股清新的香味,可能是梁芙最近买的大西洋海风气息的香薰蜡烛。

梁芙哼着歌,停了一下,转过头来跟他打招呼,“回来了?”

“编辑走了?”

“走了。”

傅聿城笑说:“不留人在家里吃饭?”

“他们还得赶回去加班。”

傅聿城白天开了一天的会,一脑门子官司。脱了正装,洗个澡再出来吃晚饭。

他们现在不拘泥于谁做饭,谁有空就谁做。最近演出季刚刚结束,梁芙在家休息,她做饭就比较多。在梁芙的调、教之下,傅聿城如今也能做两个家常菜了,平常应付一下问题不大。

“傅聿城,”梁芙端着一碗番茄蘑菇汤,小口地喝,“……今后,你有什么打算?”结婚这么多年,她好像还是不喜欢叫他“老公”。生活中傅聿城被人连名带姓叫的机会并不多,长辈叫他“阿城”,上司叫他“小傅”,旁人叫他傅律师。也因此,这郑重其事的称呼反倒被梁芙叫出一种昵称般的亲密。

傅聿城有点莫名,却还是照实回答,“目前就照着现在这节奏继续积累经验,四十岁的时候,跟邵磊出来单干——我记得跟你说过?”

梁芙笑着,这样一板一眼的答案当然在她的预料之中。

吃过饭,傅聿城把碗盘收了丢进洗碗机,去沙发上坐下点支烟,打开电视看新闻频道。

梁芙去卫生间晃荡一会儿,走过来,却没在他旁边坐,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往他腿间一跪,把他手里的烟夺过来,掐灭在烟灰缸里。

搂着他的后颈,声调拉长,她将满三十五岁,撒起娇来依然有种少女的娇俏,“老公。”

这称呼,通常只是他们床笫之间的软语,傅聿城笑了声,以为是暗示,要去亲她,被她偏头躲开。

她手伸进家居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透明的密封袋装着,傅聿城捏着,有点不明所以,等翻过来看见鲜明的两道杠,顿时愣住。年过三十五岁,他早不是会轻易激动的人,除非如此刻,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搅弄得心潮难定,以至于抬头看向梁芙,眼睛都红一圈。

“你看,”梁芙笑着,声音贴着他耳朵,“你的人生规划,要不要再斟酌一下?”

下午的采访,潘怡云问:“有什么惊喜是值得和我们分享的吗?”

“很巧,还真的有。正好也是采访提纲的最后一问——”

对于过了三十五岁的人生,有什么大的规划?

梁芙笑说:“就在早上,我知道我要当妈妈了。”

潘怡云惊呼恭喜,“是计划中的吗?”

“有计划,也有意外。不过,我和我先生,都已经准备好迎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

第70章 傅&梁(2)

傅聿城戒烟很干脆,说戒就戒了,中途没有任何挣扎和反弹。好像他性格就是这样,一旦下决心去做某件事,就一定会成功。

顾文宣打来电话抱怨:“我正在编一出新剧,剧本部分都已经打磨好了。”

梁芙笑说:“顾总,我都给你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了,薅羊毛也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啊,你给团里的年轻演员一点历练机会好不好?”

“你怀孕期间也得抽空来团里指导,两年后就得给我重新登台。”

“那时候孩子还小,放过他不行吗?”

“那五年之后,让你小孩儿来团里替你报道。”

梁芙笑不可遏,傅聿城把手机接过去,非常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资本家的反动剥削,封建社会已经亡了,舞蹈演员还要世袭?他的孩子,当然是爱做什么做什么。

梁庵道也打来电话,说:“你抽空回来一趟吃饭啊,你妈妈望眼欲穿。”

“您不要把不符合我妈气质的词随便安在她身上。”

“是真的,”梁庵道言之凿凿,“她拉不下面子打电话,不然显得好像她是那种隔代亲的老古板。”

梁芙哈哈大笑,“那她是吗?”

“这得你生下来了才知道。”

周末,梁芙就和傅聿城回家吃饭。桌上饭菜风格都有了一个非常大的转变,简言之十分不养生。当年梁芙学烹饪的时候也兼习一点营养学,当场指出骨头汤这种东西除了嘌呤就是脂肪。

说得章评玉有点抹不开面,神色淡淡地说:“觉得不健康不吃就得了。”

梁芙意识到这都是章评玉吩咐万阿姨做的,便舀了一小半碗,看向万阿姨,笑说:“不过您忙活半天,我还是喝两口。”

万阿姨笑说:“阿芙你想吃什么,来之前提前说一声,我给你做。”

“你拟个菜单给万阿姨,”章评玉淡淡地说,“反正你暂时不工作,多回来吃饭,正好你爸跟着你一块儿调理饮食。老在外面吃些应酬饭,我看他三高是不想控制了。”她是这样性格,关心和需求都不会直接讲出口,要绕两道三道弯。

梁芙笑说:“爸,三高又变严重啦?”

“你妈说严重了,那就是严重了吧?”

章评玉瞪他一眼,转而又说起傅聿城,“小傅,你现在还是经常加班?”

“没那么多,琐碎的事都是实习生或者助理在做。”

“不加班的话,下了班就早些回家。”愿意直接下命令,便说明她没再把人当外人。

反正这些年,梁芙他们和章评玉的相处就是在光明之中曲折前进,傅聿城也渐渐摸索出一些心得,并有些同情岳丈这几十年来的夫妻生活。相比较而言,梁芙真是坦率得可爱。

等吃过饭,梁芙被章评玉单独叫到一边,交代一系列琐事,常规产检、唐氏筛查、其他孕期注意事项等等。

气氛很有些别扭,章评玉不大适应这种谆谆教诲的角色,说完之后问一句:“听懂了吗?”跟指导下属工作没两样。

梁芙总要抓紧一切机会捣乱:“那多久能同房啊?”

问得章评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多久都不能!”

“哦。”梁芙憋着笑。

同样的,赵卉那儿他们也去了一趟。

在拆迁的回迁房建设完毕之前,赵卉都住在阮啸山那儿。

退休之后她没有闲下,弄来一台缝纫机,给身边的姐妹们做裙子,收点儿布料和手工费。

她最近扩展了业务,受一位姐妹读大学的女儿相托,开始给他们大学的动漫社团做cosplay服。

家里贴满动漫美少女的海报,就挨着阮啸山那些笔走龙蛇的书法作品,二次元三次元混搭,十分魔幻,傅聿城和梁芙进门的时候,差点以为走错地方。

阮啸山很会做菜,尤其擅长一手淮扬菜里的响油鳝糊。中午留下吃饭,傅聿城陪喝两杯二锅头。

傅聿城与阮啸山相处得很好。

阮啸山是那种中正平和的长辈,从不爱指点他人应当怎么生活。他精神世界足够充实,工作上早就退伍二线,但还是坚持研究领域内的前沿资讯,除此之外还有研习书法的爱好。

每一回探望,傅聿城都觉赵卉心情一回比一回更好,赵卉好像又觉得这样不好,总是忍着不显,别扭得自得其乐。

傅聿城父亲傅如嵩的照片,如今就摆在阮啸山家红木嵌玻璃门的展示柜里,作为一种回忆和缅怀被妥善收藏。

傅聿城过来每每看见,心中十分平静,十岁那年的那一天,逐渐淡化为一种释然。

吃饭的时候,赵卉笑问梁芙,“阿芙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梁芙笑说:“我都好,问傅聿城吧。“

阮啸山膝下有一女,在国企工作,比傅聿城大三岁,如今在北京定居。傅聿城前两年去北京出差,跟人见过一面。他这位“姐姐”有个女儿,已经在读高中。小姑娘活泼开朗,也不扭捏,喊她舅舅,说要以他榜样,考个好大学。

第70章 傅&梁(2)

得知梁芙怀孕之后傅聿城想起这个“外甥女”,觉得自己倾向于要一个女儿,相貌长得像梁芙最好,也要养成那样落落大方的模样。

后来傅聿城送梁芙去产检,十六周,已经能看出性别。但甄别性别是被明令禁止的,所以傅聿城很放心等着瓜熟蒂落之后再揭晓悬念。

做b超的那个医生,探头在梁芙的肚子上滚来滚去,突然说了句:“做爸爸的要努力赚钱啊。”

傅聿城莫名其妙。

后来领着产检的资料回到车上,梁芙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傅聿城直笑。

笑得傅聿城心里发毛,“你有话直说。”

“我知道宝宝的性别了,你要知道吗?”

傅聿城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严词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我已经被剧透了,很痛苦,你必须跟我一起被剧透。”梁芙笑着,告诉他说,现在医生有一套隐藏很深的话术。比如家长如果问,想给小孩儿准备小衣服,不知道什么颜色合适,医生如果回答蓝色,表示是男孩儿,回答粉色,表示是女孩儿。

“他让你努力赚钱,意思是说这是个男孩儿,你要加油给他准备房车。”

“……谁告诉你这些的?”

“周昙!她是过来人!是她灌输给我这些奇怪的冷知识的!”

傅聿城很痛苦,尤其想到周昙的孩子是个女儿,还十分的粉雕玉琢。痛苦使他变成了一个愤中:“……这都是性别刻板印象。女孩一定要穿粉色,男孩一定要穿蓝色?生男孩才要努力赚钱?我倒觉得生女孩更要努力赚钱,锦衣玉食长大,才不容易被人几句花言巧语骗走。”

“……喂喂,你在影射谁呢?”

“我并没有影射你那位卖红酒的老情人。”

梁芙笑得不行。

梁芙是长情的人。她的座驾jeep牧马人二十岁那年买的,开足了十五个年头。这车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如今梁芙准备换了它,倒并不是因为它真的已经大限将至,而是jeep的车,座椅真的都太硬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怀孕之后周遭一切都不顺心了起来,“这个座椅跟铁板凳有什么两样”,她抱怨。

周末的时候,傅聿城跟她一起去看车,没什么犹豫就定了一款林肯领航员,一来座椅舒服,二来空间够大。

提车那天傅聿城载着梁芙出去兜风,车停在江边,看着对岸灯火,心里一种平静。

他很长时间都觉得没有实感,虽然生活节奏和生活习惯已经因为梁芙的怀孕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仍然会在周末下午,和梁芙睡到黄昏,看见窗外夕阳将落的时候,觉得幸福过了头会像是一场梦。

这时候兜头吹来江面潮湿的风,看着对岸的霓虹,他反而在这种美如幻梦的场景中感觉到一种真切。

“师姐,想个名字吧?”

梁芙笑着,灯光之下,她净瓷一样白皙的脸上,眼角会因为笑容堆出浅浅的细纹,“你终于肯接受这是个男孩儿的事实啦?”

“不接受能怎么办?也不能回炉了。”

风一时大了,他伸过手臂将她搂入怀中,他烟灰色毛衣上上沾了一点雾气的味道。

“我其实想过的,要是生双胞胎一步到位就好了。一个叫傅之梁,一个叫梁之傅。”

傅聿城笑说:“……是不是太敷衍了?老师说当年给你起名,翻遍词典,最后是因为师母临盆之前,他梦见了满池塘的荷花开得繁盛,就定下‘芙’这个字。”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梁芙笑得肩膀直颤,“才不是。他只是因为喜欢《倚天屠龙记》的纪晓芙。”

“……”

“你对我爸的滤镜太厚了。”

“……”

梁芙手臂撑着栏杆,笑说:“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

“我名字是我爷爷起的,‘聿’是个象形字,一手执笔就是‘聿’,可能就希望我好好读书。‘城’只是单纯因为算命的说我五行缺土。”

梁芙笑说:“还搞封建迷信吗?可是我觉得很好听,有抑扬顿挫的感觉。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你爸爸的名字也好听。让他来起名肯定错不了。”

“还是让老师来起吧,不然他会很失落。”

“我才不想我儿子叫傅冲,傅峰,或者傅靖……”

“……”

“对吧!你是不是也觉得难听!”

“……还不如傅之梁。”

梁芙猛点头,“我觉得傅之梁好,多念几遍也有抑扬顿挫的韵律感。”

“……我可能被你说服了。”

“你哪次没有被我说服。”

“那就……”

“不不不!”梁芙急忙笑着去捂他的嘴,“我们再斟酌,斟酌一下,还有五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