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几日,聂小香既没见到谢明月,也不曾再去麒麟洞,整日懒洋洋地在药庐里打混,不知怎么的想起谢明月,便问起苏和与青葛,青葛面色发白,支支吾吾不敢多嘴,苏和迟疑半晌只小声又隐晦道:“庄主的旧疾复发,在园中养伤。”

谢明月哪来旧疾,只怕是经脉紊乱压不住逆行的血气,只好静养,聂小香蓦地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却听见苏和小心问道:“最近倒是不见你去麒麟洞了,小香。”

她眼中隐有异光,一怔便嘿嘿笑道:“孙婆婆风寒已好,我去怕是会打扰她老人家。”

苏和毕竟年少憨厚,也没听出她话中异样,笑嘻嘻道:“那前些时候你不也时常过去打扰?”

聂小香忽地沉默,半晌不做声。

这天夜里却做起了噩梦,仍旧是桃花镇的潺潺小溪边,夜色沉沉压下,唯留几点隐约星光落在溪水中,分明桃红竹青的三月天气,那水却冰寒刺骨。聂小香赤足立在溪中,心头茫茫然不知要往哪里行去,抬头见溪边青石旁一丛孤竹,笔直傲然直冲天际,影影绰绰间化成聂三的身影。没有月华,没有虫鸣,那黑影却勾着她一步步涉水向前,仿佛耳旁听见他轻声笑道:“上岸来,小香。”

受了蛊惑一般走到近处,果真见聂三笑吟吟立在青石边朝她伸手,恍若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岁月,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也不曾经过。她浑浑噩噩伸手,却见黑暗里一道寒光劈面,竟比溪水中的星光还要耀眼,聂三原本微笑着的面庞陡然扭曲,手中的雪亮刀身映出无尽狰狞。

聂小香大叫一声惊醒,额头早已冷汗密密。原以为白鹤山远离江湖,聂三却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处伤。

夜深寂静,聂小香出了园子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不知不觉出了山庄极远,寒月的银光落在茫茫雪原,说不清的冷清寂寥。

青鸾峰似乎比天都峰还要凄清寒冷,再往前走便是麒麟洞,她在雪地里立了半晌,慢吞吞过去,靠着石壁安静地出神。孙婆婆已不在香案前,该是早已在洞内歇下。

这里比白鹤山庄里的客房要冷上数倍,她却觉得心中分外安宁。几日不来,那篾编小鸟儿仍旧站立在香案一角,案下竹筐内的瓜果只见多,不见少,聂小香蜷在石壁下模模糊糊地轻声笑道:“婆婆,原来你却也不爱吃这些玩意儿。”所有恐惧惊惶仿佛逐渐消失,眼皮越发沉重,也不管这青鸾峰顶风大雪寒,闭了眼睛安心倚着墙睡去。

过不多时,洞内深处亮起一点灯火,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石壁上拉得极长,倒微微有些修竹苍松的气势,孙婆婆走近前抱起聂小香慢慢回到内洞,石床上早已铺了狐裘,一盏孤灯照亮她苍白的脸庞。

隔天苏和在药庐中等候大半个时辰不见聂小香,煎好的药在炭炉上热了再温,温了再热,又有一盏茶功夫,才见聂小香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踏雪而来。

苏和看着她捏了鼻子灌下汤药,机灵地顺手递上一碟腌梅子,笑道:“起这般早,莫非昨夜没睡好?”

聂小香塞了一嘴的梅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搁下碗嘻嘻笑道:“我在这庄里锦衣玉食快活似神仙,哪里还能睡不好觉……”话未说完,忽觉胸口一阵气闷刺痛,像是被人掐住心肝狠狠拿针扎了进去,不由眼前一片赤红,压不住喉头急涌的血腥气,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梅子核裹着猩红沥沥落了一地,吓得苏和青葛魂飞魄散,忙扶她在窗边坐下,取过一盏清水给她漱口。苏和胆量还大些,青葛面色早已白得像纸,捧着白瓷盆的手都在抖,聂小香闭眼喘息,却还能笑出声来安慰两人道:“都说祸害遗千年,谢叔叔那老狐狸走火入魔伤了心脉还不是活到现在,我聂小香福大命大,世间美味还没吃够哩,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如同压了块巨石,惴惴不安之中仿佛某一处微微揭开了布帘,露了一点光亮,待要伸手去抓,却又扑了个空。

谢明月的医术天下少有的精湛,他开出的方子必不会有太大谬误,聂小香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在药庐厮混数月,对药材药性也略知一二,这些方子里所用药材分量掐得精准,又多是固本培元的温补药材,本不该如此。

歇了有半日,苏和见她面上渐有血色,松了口气,已是腿脚打颤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天都峰上奇寒人稀,药庐只有青葛与他相伴,自从聂小香来了白鹤山庄,便多了几分快乐,少年间的感情最是醇厚真挚,他二人早将小香当成了最亲近的同伴。

青葛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苏和看了他一眼小声吩咐道:“庄主这几日静养,已好了些,你去向红绡姑娘禀报一声。”青葛匆匆出去,雪白衣衫在碧青藤蔓间一闪便融入白雪皑皑中,聂小香喘息渐定,心中却慢慢浮起一种熟悉而危险的感觉,就如同当初在灯火中,苏星海举起了寒光逼人的长剑,那剑尖直指骆长风的背心,一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蓦地一声脆响,聂小香在紧张之中却把装梅子的白瓷浅口碟扫下地,摔了个粉碎,苏和忙过来收拾,正要宽慰她几句,聂小香却陡然间松懈下来,怔怔地瘫在窗下的方背椅中出神。

良久,才叹了口气问道:“你腰上拴着的是什么东西?”

苏和解下腰间那不起眼的小瓶子递给她,只道是师母留下的易容丹,前几日打扫药庐时偶然得到的,聂小香顺口讨了来,打起精神出了药庐,还听见苏和在身后追出来叮嘱道:“这易容丹过了十多年怕是早已不能再用啦,改天你若是想要,我再照着方儿给你做一瓶就是。”

过了两天,他果真笑嘻嘻地重制了十粒给她,聂小香心中十分感动,爽快道:“改天小爷带你下山,五湖四海大江南北吃个遍!”可把苏和喜得满面笑开了花。

诺言虽许下,聂小香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实现的这一天。

这一夜与往常的夜并无差别,同样的寂静,同样的寒冷,雪地的微光与清冷的月华一道投进门来,聂小香闭眼躺在被褥中,听着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禁不住微微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俺忙完了回来了,悲愤得想杀了俺的同学可以给俺打负分,咳咳

明儿会更很多,对不住大家鸟……

鼎人

那人披了一身如水月华,足尖略点门内细碎的银光,脚步猫也似的轻悄,眨眼到了床前,见聂小香在黑暗里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不惊反笑:“小堂主还不曾休息?”

聂小香懒洋洋靠在床头,抿嘴微微一笑:“红大美人不也还没歇下?”

床前黑影侧身,海棠花一般美艳的脸凝白如脂,竟似是比屋外月下的雪地还要剔透温润,正是多日不见的红绡。

红绡不是不惊讶,美目中含嗔一点,尽遮疑惑,却是十分镇定,笑盈盈道:“既然小堂主还不曾睡,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夜半破门邀人共游,非灾即祸,聂小香却似是丝毫不曾察觉其中的诡异,笑嘻嘻道:“也好也好。”慢吞吞爬下床穿衣着履,又往床下桌上捞了把核桃,一粒粒塞进衣袖中。

红绡嘴角微有笑意,看着她道:“核桃好吃,壳却锋利伤人。”

话中颇有深意,若有若无像她唇角那朵奇异的笑,聂小香深深看了她一眼,只嘿嘿笑道:“红大美人若是喜欢吃,一会小爷多给你剥几个。”说罢拢紧衣袖昂头先出了门。

天都峰顶的冷月似乎比千年寒冰还要冷,聂小香慢慢走在绣春花丛中,只觉上半身如同火灼,双腿却像浸在冰窖之中,刺骨的冷。

忽听见红绡笑吟吟道:“到了。”

却是谢明月所居园子的一角,僻静处藤蔓缠绕花团锦簇,当中一座单独小屋,门正虚掩。

聂小香站定,偏首若有所思,月华下一双眼珠黑亮澄澈如同剔透的琉璃,红绡怔怔望着她线条流丽的面庞片刻,心中说不出的欣羡嫉妒。

她陪伴谢明月数十年,倾心所向,却终究无法在谢明月心中占得一寸,而聂小香只一人,却有无数人喜爱怜惜,人与事,事与人,总是这般不公。忽地便发了狠冷冷道:“进去。”

聂小香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却毫不惊慌畏惧,抬头慢慢道:“谢叔叔在里头。”

不是询问,是极为肯定。红绡微微一笑,眼中狠厉之色略减三分:“小堂主果真聪明。”

事到如今,聂小香啧一声弹了弹指甲,还有心思说笑:“我以为红大美人早就知道小爷聪明绝顶。”

红绡笑得越发妩媚:“小堂主既然聪明过人,那么你猜猜,我是如何在你身上种下了紫萝烟的毒?”

聂小香哦一声了然道:“原来是叫做紫萝烟,顶好的名儿,药性也上佳,枉我天天喝那苦死人的药汁,竟然也抵不过你这毒药。”

谢明月所开药方多是补经续气之用,不料红绡动了手脚,数月来的温补化作东流水,全然抵消殆尽,不得不说这紫萝烟实在是狠毒。

从那日在药庐呕血,一连三天续续断断心脉绞痛,聂小香忍了这么久,无非是等的就是这个时候,静一静便又笑嘻嘻道:“不过呢,我却也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着了道,三餐饭菜我向来谨慎,汤药也无异常……”

红绡柳眉弯弯,笑起来便像三月天细雨里的芍药,冶艳又纯真:“谁叫你这小鬼爱吃核桃,我边将紫萝烟溶在水中,抹了些在核桃皮上,无色无味,浸入肌肤腠理之间,谅你也瞧不出来。”

聂小香顿时呆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栽在了这临安小核桃上,不觉不知该哭还是笑,转念又哼一声道:“苏和与青葛分吃了半筐,他们怎么不见有事?”话刚出口,便已经猜到原因,药物相生相克,必定是这紫萝烟专克谢明月的那几副方子,苏和青葛无病无痛,自是无碍,而在她而言却是极大的贻害。

思及此,也不动怒,双目之中如同淬了星光,异样的明亮,她望着红绡慢慢道:“谢叔叔走火入魔年深日久,即便是找到了一个经脉错乱内力尽散的……”她稍一顿,挑了个合适的字眼:“废人作为接纳内力的容器,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这就好比茶壶煮茶,茶碗总有斟满的时候,茶壶中却一刻不停地添水,周而复始,茶碗满溢之时便是使命终结之日。

更何况,这废人并不好找。

红绡妩媚地笑着拍手,赞赏道:“小堂主果真聪明。”羊脂白玉般滑腻柔润的纤长手指轻轻抚过聂小香清瘦苍白的双颊,笑声中有着绝然:“所以,我才会千方百计将你带回白鹤山来,什么绣春刀什么秘籍宝藏,在我心中都远远不如明月来得重要。”

说到此,眼里竟有了凄然之色,聂小香瞪了她一眼,心道:且不说谢明月老狐狸如何打算,你想让小爷做这人形废鼎,也得看小爷乐不乐意。

心中正琢磨脱逃的法子,红绡却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掌心握了柄七八寸长寒光闪闪的短匕架在她颈间:“小堂主反正活不了多久,不如积点功德帮我这个小小的忙如何?”

聂小香此生最恨受人胁迫,险境中反倒生出强烈的求生之志,不由朝天翻个白眼,哼一声伸手去推门,指尖触及冰凉木门,不觉略略迟疑,也不怕锋利刀刃割破颈子,回头看着红绡的双眼淡淡道:“这么多年谢叔叔心中只有我娘,你却一生都在为他奔波痛苦,值得么?”

红绡一怔,十多年来惟愿能陪伴谢明月听风赏月,观花立雪,满腔的情意在谢明月而言总抵不过秦清影的一个幻影,聂小香问她可值得?她竟是如同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恍惚间见聂小香眼中微有悲悯之色,不由得像是迎头泼下一盆雪水,瞬时清醒,仍旧笑盈盈道:“你花言巧语不过是想劝得我放了你,我却没那么傻。”

聂小香虚倚着门嘿嘿冷笑一声,反身推门进去。

屋内陈设倒是简单,一几一榻而已,谢明月闭眼横卧榻上昏迷不醒,太阳穴高高地鼓起,看得出内力已近饱满之态,聂小香面色微微一变,心道:若是这一身内力全数过给我,我就死得快了。

顿有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危机感,便顺手摸出颗核桃把玩,漫不经心道:“谢叔叔以往发作时都专门服药控制,这次何不干脆也给他服药……”

“我给他服下了幻药,待他醒来有半个时辰不会认得你我,到时候你这人鼎便能派上用场。”

红绡打的好算盘,聂小香在心里早已将她骂了千遍万遍,面上仍旧笑嘻嘻道:“哎,那我先回去歇着,等他醒了再来不迟。”

说罢作势掉头要逃,红绡哪里能容她溜走,掌心寒光闪电般只扑她面门,聂小香忍着周身剧痛,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下指尖用力捏碎三四颗核桃,照着红绡那张芙蓉绽放也似的美艳脸庞拍去。

两人隔得极近,喘息可闻,一掌拍上那光滑的脸蛋,竟有裂帛之声。

核桃好吃,壳却锋利伤人。

红大美人若是喜欢吃,一会小爷多给你剥几个。

聂小香掌拍面门脚踢环跳,趁乱一脚将红绡蹬翻在地:“小爷可不陪你玩了!”说罢掉头就跑。

红绡爱美,匆忙收拾了伤口追出,只见一点鹅黄往庄后风雪里去。

连绵几座山峰,唯天都峰与青鸾峰比肩,聂小香跌跌撞撞逃到青鸾峰已是耗尽全身力气,正为逃出生天大乐,又听见风里红绡急促踏雪之声。

不由得暗悔当时心软,没照着她双目下手。此刻疲倦疼痛下,双腿像是绑了千斤大石,便是跨一小步都是极难。

大抵是逃得急了,百骸间气血乱涌,聂小香忽觉喉头一阵阵腥甜,心脉剧痛时压不住满口的血,顺着唇角流下,点点滴滴落在雪地里,猩红触目惊心。

双腿却仍旧有意识一般往前迈,几十丈外麒麟洞口微弱灯光在望,聂小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牙向前,眼前却越发模糊,白皑皑连成了一片,扑通一声跌进积雪中。

峰顶风声极大,人栽进雪地不过一声轻响,红绡如飞追来,面颊上细碎的伤口鲜红欲滴,眼底的愤恨如火一般。

聂小香迷迷糊糊哀叹一声:“终究小爷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立时痛得昏厥过去。

红绡下手极重,点了她几个大穴,忽见皎皎月华中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轻烟一般飘来,不由一惊:“孙婆婆!”

到了近处才忽地警醒,脱口道:“你不是孙婆婆,你是什么人!”

灰影快如闪电,抄起雪地中的聂小香,花白乱发间蓦地睁开一双黑亮的眼,那眼底仿佛是淬了千年寒冰,冷厉漠然。

聂小香是痛醒的,睁眼望见一洞昏黄烛光,半晌记起先前也是痛昏过去,不气反笑,心里暗道:“左右是痛,干脆痛死了,也省得费事。”

依稀见孙婆婆立在香案前,红绡却像死了一样被抛在地下,不由嘿嘿干笑几声强忍着剧痛挪下石床慢慢踱到洞口。

孙婆婆不再佝偻着肩背,一直紧闭的双眼也睁开了,静静地看着她,久未开口的嗓音颇有些喑哑:“她是不是要杀了你。”

聂小香唇齿间尽是血,腥味直冲脑际,却仍旧笑嘻嘻道:“她没要杀我,只不过让我回去当谢明月的人鼎。”说罢挑衅一般看着孙婆婆,轻描淡写道:“婆婆你替我废了她。”

她以为他会犹豫,他却摸摸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伸手捏碎红绡一只手腕,咔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山洞里分外清晰,刹那间穿透聂小香伤痕累累的心。

她怔怔地伸手,狠狠拽下孙婆婆满头花白的乱发,其下长发乌黑,隐隐流光,聂三换了相貌,遮了面容,那双冷冷清清的眼却是她梦里也难忘记的。

便在红绡追上她时,聂小香心中有一刻是十分宁静的,她望着麒麟洞朦胧的火光,依稀地记起从前,近晚时分师父便点起一盏油灯,师徒二人围坐桌前,一碗清粥一碟小菜,怎样都是好的,可惜师父再也不是师父,小香也不是那时的小香。

风雪灌进洞中,烛火在香案上摇曳,红绡的脸庞失了血色,雪一般苍白。

“师父,你越来越狠心啦。”聂小香微弱地笑了笑,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算啦,我累了,师父抱我回去躺着罢。”

山中无日月,唯有风雪寒。她几乎要忘记江湖中刀光剑影血光纠缠的日子,但毕竟她终究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本来想多写点,但是很久不写,手生得很,半天才写了这点,回头我尽量多写吧,反正最近是会日更到完结的,没多少字了,嘿嘿,之前就说过这篇文不会太长的,啊我再对大家说声对不起,之前忙,就一直搁下了这边的文,抱歉抱歉,大家居然都不骂我,我就更惭愧了,回头我挨个给留言送积分,然后早点开新坑,以后就保证日更了,鞠躬~

小花

山洞空落,一灯如豆。

聂小香蜷在狐裘内,先开了口:“孙婆婆在哪里?”

聂三沉默片刻道:“葬在洞后冰窟中,我上山那天夜里她便猝然去了。”

聂小香心下愀然,又听他问道:“你从何时起了疑心?”她遥望摆放香案一角的篾编小鸟,嘿嘿一笑自嘲道:“能将粗硬的红果皮削下一般粗细又薄如纸片的,不是使惯了刀剑的人绝对做不到;苏和曾说过,叶姑姑孙婆婆都是用鞭的好手,一生之中却从未碰过刀剑。”

偏首淡淡一笑,又道:“其实早该在你编了那小鸟儿时我就该看出来。”

放眼天下,除却聂三,再无旁人会耐着性子悉心为她做这些小玩意儿。连续几日不来麒麟洞,为的是避开聂三,近亲情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相对良久,聂三听见她抬起脸笑嘻嘻道:“听说聂家打败北丐帮,师父好是威风!”

昏黄灯火里,那双乌黑眼珠竟似是比琉璃还要透亮明丽。

灯芯啪地爆开,火苗陡然跃起,聂三下颔一处剑痕犹新,如同血色的相思:“小香,我已把聂家交给连环,从今后我只陪着你。”

白鹤山上数月,聂小香吃喝玩乐逍遥无比,江湖中却波澜诡谲,一天也没有平静,祁连聂家横扫江南武林,重创丐帮,势如燎原星火。聂三手中长剑尽染鲜血,图的不过是换得永久安宁;聂连环有野心,他却没有。

聂小香看着他颔下剑伤,似是能嗅到他满手的血腥,不禁哑声道:“我听说你重伤苏星海,这一剑是他刺伤的吧?”

聂三一怔,却见她自狐裘中伸手轻触那处剑伤,乌黑澄澈的眼底隐有担忧心疼之色;西山大岛一战,师徒两人之间生出重重隔阂,聂小香再也不曾这般和颜悦色对他,此时不禁心头一暖,轻声道:“破皮小伤,不碍事。”

纤细苍白的手指故意狠狠一摁那伤口,聂三嘴角微微紧绷,聂小香却觉得仿佛苏星海的剑砍在了自己心头,面色越发苍白,强笑道:“师父吃点小亏,苏星海可是没能讨到便宜。”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聂三伤了几寸皮肉,苏星海却是重创聂三剑下,输赢已见分晓。

一双瘦削手臂轻轻搂住聂三脖颈,聂小香笑得不无狠意:“这一剑和骆爷爷的帐算在一起,我早晚让他还。”

聂三只觉得今夜的聂小香神情古怪,却见她忽地收起狠厉神色,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以为师父再也不想回来啦,不曾想你还是赶回来偷偷守着我,这里虽然好吃好喝,但是红绡那婆娘变着方儿想害我,师父明天就带我下山罢。”

“好。”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点头道,天南地北,瀚海大漠,哪里都好,“下山后我带你去南疆找赵笙歌给你调养身子,那里花开成海,景色怡人,你定会喜欢。”

聂三决口不提聂小香的内伤,指尖轻轻扣着她的脉门一探,不禁心里一凉,胸口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四散奔跑,顿时乱成一团。

聂小香见他神情慌张,鼻中虽然一阵酸楚,却还是镇定地嘿嘿笑道:“师父莫急,都说祸害遗千年,我福大命大,不该早绝,只管放心便是。”

偏首想了想又道:“从前的事我也不怪你啦,师父你笑一笑可好?”

聂三叹口气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发狠道:“等你调养好再无病痛,我便是笑一整天给你瞧也是无妨。”

聂小香鼻中一酸,一泡眼泪没憋得住,尽数揩在聂三胸前,定定神啼笑皆非道:“笑一整天,那可不是镇东头的二傻么?”

虽是在笑,聂小香却是咬紧牙忍痛,聂三握住她冰凉双手,只恨不能与她分担这份痛苦。师徒一别数月,江南早已遍地红花绿树,这白鹤山上却仍旧冰封雪掩,遍地绝望。

天将明时,聂三睡得沉了,几个月来第一次卸去所有防备,只因这里有他心中挂念的聂小香。

灯油枯竭,火光挣扎数下,无声熄灭。聂小香点起一支凝神香,裹了狐裘悄悄出洞,不曾看一眼倒在地下已冻得唇色发紫的红绡。

白鹤山庄内绣春花依然怒放,谢明月披衣立在冰雪中,神情悠远寂寥。

聂小香同他道别,看到他眼底分明的歉疚,仍旧笑道:“谢叔叔再不去青鸾峰救人,红大美人怕是要冻死啦。”

谢明月随意点点头,看着她苍白的毫无血气的面容走近一步道:“不如多留几日,我再想想别的法子。”见聂小香微微一笑,双唇血色尽褪,已有油尽灯枯之相,不觉心中隐隐作痛,婉言道:“此时下山,或许你再无机会见到沉璧。”

聂小香轻轻嗯了一声,揉了揉微肿的眼皮,极为认真地笑道:“我还有些凡尘俗事未了,就这样翘了辫子实在是不甘心。”

转身走出几步,又轻声道:“烦劳谢叔叔转告我师父,让他不必找我。”

风声呼啸,雪粒漫天,聂小香蹒跚走远,瘦弱身影隐入苍茫,谢明月看着那模糊背影,仿佛时光一瞬倒流十数载,二十年前的白雪更比此刻还要寒冷,那时他也是这般目送清影下山,却终究没能再盼到她回来。

日落西山,峰顶遍撒余晖,聂三在风雪中站了三个时辰,一颗心比冰雪还冷。天都峰银装素裹,血色残阳落满大地,火红如画,但约好了要陪他赏雪观花的人已不在跟前。

群山苍茫天地渺远,聂三咬紧牙根,只觉得胸腔某处被生生掏空,再无完满。

谢明月掩口咳了一阵,以绢帕拭去嘴角血丝,冷冷对他道:“小香机灵,若她真不愿让你找见,你便是找遍犄角旮旯也见不到她。”

聂三转身看他,下颔处伤痕血一般的红艳,眼底却有决然的痛意:“纵是要翻遍每一寸黄土,我也要寻到她。”

当下孤身下山,一人一剑踏遍中原,中秋时对月独饮,想到聂小香此时不知在何处挣扎痛苦,不由心中越痛,思念化成毒药,更入骨髓三分。

沧州小镇,入了秋连夜是雨,镇东头几株老树枯叶凋敝,越见萧索。

小镇虽小,酒坊却有几家,雨夜少有人来沽酒,大多早早关门歇下,唯有老槐树下一户犹点着灯火,隐隐透出窗口,照亮檐下一面木牌:柳家酒坊。

酒坊极小,老板常年在外做买卖,年轻貌美的老板娘既做伙计又做账房,夜里盘好账目正欲掩上门窗吹灯歇息,外头木板哐当一声闷响,险些惊得她跳起来。

端了烛台小心翼翼出门一瞧,越发惊慌,破旧屋檐下倒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乞儿瘦弱的身子压在木板上,竟不比木板壮实多少。

夜雨寒凉,入了秋更是一天比一天冷,老板娘心善,忙扶那乞儿回屋坐下,往厨下忙活一阵,姜汤热粥端来,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又端来热水给他擦拭头脸双手,去了污泥雨水就着烛火一看,是个面皮蜡黄的木讷小姑娘。

容貌虽寻常,那一双眼睛却乌黑清亮,琉璃一般的澄澈。

老板娘心里莫名一动,似是曾经也见过这么一双明丽清透的眼,略一迟疑便问道:“妹子怎么称呼,哪里人士?”

那乞儿嗓音沙哑,于沉暗中却有一丝奇异的悦耳,如同一具坏了的古琴:“小人姓花,江宁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