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卯时初刻,秋禾就敲响了王府大门。时间还很早,大多数府里的下人都还在熟睡,因得昨夜之事,四周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但不能排除凶手是府里的人,也许一些重要的线索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目前最要紧的,是寻到凶手让王妃前往归雁楼的证据。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公孙策还未往王妃住处去了一趟,可是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事。兜兜转转了一个时辰,收获却甚少,秋禾累得手酸脚软,不住拿拳头捶背。

过了回廊,前面就是厨房了,这个时刻已有下人开始准备早膳。正对面一位灰衣袄子的花甲老人抱着一簸箕的米往这边走来,他用手向米中翻了翻,翻出一小块石头来,随意朝花坛子里扔去。

公孙策只觉得鼻中闻到浓浓的味道,他停下脚步来。

“秋禾。”

“哎,公子?”

“去把那块石头拾来给我。”

“是。”

石头不大,约摸指头大小,触感有些奇怪,公孙策凑到鼻下仔细嗅了嗅,这是浆糊的味道。

“秋禾,你将方才扔这石子的人替我唤来。”

“是,公子。”

第21章 【来龙·去脉】

来人上了些年纪,故而被带到公孙策面前之时并不显得惶恐不安,反是泰然自若,手只小心的护着簸箕里的米。

公孙策侧耳听了一会,方淡淡开口:

“老人家,这个石子可是你方才所扔?”

老头许是因得眼睛不大好,凑近看了看,才点头:“是小人扔的。”

“那你是在何处拾得的?”

老头指了指簸箕:“小人是在厨房里头做工的,正要出来淘米,瞅着这里头放了个石头,就挑出来扔了。”

公孙策点点头,复问道:“这是从取米之时一直便有的么?”

“这倒不是。”老头似乎记得很清楚,“小人适才腹中绞痛,便将簸箕放在石栏下,回来取的时候才发觉有的。”

公孙策若有所思的又仔细摸了摸石块,从上面刮出薄薄的一层东西,再嗅时果真知晓是浆糊。若如此所想,石块上面抹的是浆糊,那么这个浆糊又是为了贴什么东西呢?

答案已然很明显。

凶手事先便将写好的纸条利用浆糊贴在石块上,再扔至侧王妃的屋中,待王妃进屋之时看见此物自然就会依凶手所言前往归雁楼。之后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现在要调查的,便是凶手所写的字条,这是重要的证据,如今也肯定已被他销毁,所以退而求其次,能推断出凶手字条上的内容,也许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思索了些许时候,公孙策才意识到并没有对老者答话。

“老人家在王府多少年了?”

老者笑道:“约摸也有个五十年了,当初太祖建了归雁楼后随即又盖了这座府宅,我随着我父亲来此处做工糊口,算起来也是这个王府里头年纪最大的了。”

“如此说来。”公孙策转过身,“您也知道归雁楼被封的原因了?”

老者点头道:“这规矩也有五年了,新来的丫头小子或许不知道缘由,说来也惭愧。

七年以前,王爷尚还年轻,最喜到处游山玩水。庐州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风景又好,王爷便常来。有一次游湖的时候正巧有人落水,四下里却无人去救,王爷水性好,当即就自个儿跳了下去。后来救了上来,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打听,是庐州束员外的大女儿,好歹算个大家闺秀。

王爷当时年轻气盛,见识又不如现在这般,两个人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年初时候按侧王妃的礼仪娶进了王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一转眼便过了一年,王爷回家来的次数不似以前那般频繁,倒越发得少了。束姑娘家世本就不显赫,还是几个贴身丫头回来告诉她,说王爷在外面看上了个姑娘,准备春末娶进门。

束姑娘性子软,不喜争什么,话也不多,这下一来话就更少了,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身子愈来愈差。

没想得过几天请大夫来一看,却是害了喜,几个下人打心底替她高兴。有了子嗣,王爷总不能丢下她不管。但没多久又流产了,大夫说是身体不好,心气虚生火,血亏气滞,胎儿不稳。

那以后,束姑娘就更无人理会了,直到王爷即将娶妻的前三日,就在归雁楼跳楼了。

哎……实不相瞒,当时老朽是亲眼看着她坠楼的,我本也有心阻拦,可一想,活下来或许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苦难,倒不如这样去了还好。自古帝王之家哪儿能有她所想的那般日子啊。”

这话不无道理,门当户对有些时候看起来是一种讽刺,但转念想想,上层人才有上层人活得法子,下层人亦有下层人活得法子。若要叫上层人懂得下层人的法子,无异于登天难度。反之,下层人若当真想要融身入上层人活得法子之中,只怕也会受更多歧视而成为笑柄。

人活一世最主要是顺应自己的心,既生于此,又何苦多来怨念。

公孙策收了扇子,忽而觉得其实能像尘湘这么没心没肺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呜呜呜……”秋禾拿着手帕掩面擦了擦,一时觉得深触心灵,泪如泉涌,“太感人了……”他忍不住上前就抓住了老人的手:“那后来呢?王爷是不是回心转意了?”

老头瞥了他一眼,心说王爷要回心转意了现在还会给爱妾庆生么。

“王爷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的确消沉了一段时日,之后就叫人把归雁楼给封了,带着新娶的妾室回了汴梁,至于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老朽便不清楚了。”

公孙策问道:“这位新娶的妾室,可是昨日已死的侧王妃?”

“哦,这个倒不是。”老头挠头想了想,“那位妾室的父亲,公孙公子也认识。”

他有些不解:“我认识?”

老头确定的点头:“对啊,就是公子曾破‘九曲三珠连环案’里头的越州巡抚的女儿嘛。”

“呀!”秋禾一拍脑门儿,“一年多以前,那不是全家被斩首了么?没想到她还跟钦王扯上关系了,那王爷就没出面帮帮他老丈人?”

老头兜了兜簸箕:“帮啊,虽说王爷当时不是非常宠那位妾室,但好歹涉及脸面,在朝堂上之上也出言反对过。可是丞相那方势力太大,王爷寡不敌众,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也就是那个时候王爷被众大臣排挤,再无实权。”

秋禾咽了咽口水。

这么说来,公子岂不是和王爷结了很大的梁子?公子才回庐州,想来王爷还不知道他是老爷的儿子,万一被召见过去了……这个,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么?难怪那管家看公子如此不顺眼的……

公孙策想了想:“那之后王爷就没有回过庐州了?”

“虽说没有常住,不过每到束姑娘忌日的时候,王爷都会回来住上一日,自己一个人去归雁楼外饮酒。”

秋禾抹干了泪水,由衷感慨道:“看来王爷还是没有忘记和束小姐的过往啊。”

老者点点头:“实不相瞒,王爷此番回来不只是为新夫人庆生的。因得再过两日,就是后天,束姑娘的忌日便到了。王爷想先为新夫人庆贺,再为束姑娘悼念,然后回汴梁。”

“她的忌日?”公孙策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又未想到是何处奇怪。

“对了,那位束王妃的亲友哪里去了?”

老者叹了口气:“束姑娘的娘早死,他爹听说她身亡的事情之后伤心欲绝,没多久也去了。剩下的兄弟姐妹分了财产之后也各自散了,不知晓去了哪里。王爷曾派人去找过,只找到她的一个弟弟,还给了他个小官。”

“她弟弟?现下可尚在?”

老者遗憾的摇头:“不在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家命不好,那孩子当了半年的官儿却突然染了天花,三天不出就死了。哎……现下束家只怕是没人了。”

如此一来,得先了解一下这位束王妃的过往才行。

公孙策问道:“她曾经住的地方,现下可还在?”

“在啊。”老者指了指身后的水榭,“出了这水榭往左拐就是了,那里好久没人住了,早荒了。”

公孙策点点头。

“秋禾,带路。”

*

束王妃的住处离归雁楼很远,几乎是东西之差,越往前走,植物生长得越是茂密。由此可见,王爷虽念旧情,但说不好也就是做做样子。若当真心头不舍,不会连她的住处也不好生打理。

“公子,前头有些青苔,小心些。”

公孙策一面扶着秋禾的手,一面道:“你看看这些青苔,是什么样子?”

“哦……扶栏上很多,地上靠左右两边也有些,中间不很多。”常年跟着公孙策,秋禾多少也学了些,故下结论,“显然平时还是有人行走的。”

“嗯。”公孙策不置可否地回应。

才走了没几步,耳畔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因得路不好走所以很容易辨认出来。来者共有两个,一人步伐轻盈,是练过武的。

“秋禾。”

“哎,公子。”

公孙策微不可见地皱眉:“麻烦的人来了。”

秋禾“啊”字还未出口,老远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由远而近。

“公孙公子!”

果然,能唤出这个四个字的女子在他记忆里只有一个人……

齐明玉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摇着团扇,小跑着从水榭那方过来,待走近时已是薄汗沾衣,娇喘连连。秋禾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哆嗦,侧目时便瞧见他家少爷一脸头疼欲裂的模样。可好歹人家是小姐,这里又是王府,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赶人家走啊。

公孙策暗自叫苦,只能礼节性地回问:“齐小姐有事?”

齐明玉笑着往前迈了一步:“听哥哥说,公孙公子要替尘湘伸冤破案,明玉念着能否帮得上忙,所以就缠着哥哥往王府里头来了。”

秋禾看着公孙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破案并非易事,齐小姐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齐明玉神情严肃地又往前迈了一步:“公孙公子哪里的话,我与尘湘自小相识,如今她有难处,我岂有不帮之理?”

公孙策面不改色地退后一步:“在下办案,向来不需局外人插手。”

齐明玉愣了一愣,随即又恢复正常:“齐家与公孙大人也有交情,算不得外人……”

“明玉!”她话还未完,就听得齐潇然沉声喝止。

秋禾松了口气,眼看着他家公子都快退到山石上去了,再这样下去可还了得。

公孙策微微侧脸,负手执了竹杖向右几步,秋禾见状忙上去扶住他。

齐潇然一把将齐明玉拉到身后,瞪了她一眼,才略带歉意地朝公孙策拱手施礼:

“舍妹不懂事,唐突了公孙公子,还望见谅。”

公孙策拍了拍衣袖,依旧是冷颜寡淡,不以为意。

“齐少爷莫不是也来查案的吧?”

“哦,不不不……”齐潇然笑着摆手,“我只是……”

“既然不是来查案的,也请勿要打扰在下查案。”公孙策一甩衣袖,转身就欲走。

秋禾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手忙脚乱地前去搀着。心说公子今天火气很大,看样子这位齐公子得讨个没趣了。公子一向不为难女子,但对于男子……可就不好说了。

未想,齐潇然倒是格外执着,并没显恼意,转而快步拦在公孙策面前,含笑道:

“公孙公子莫要误会,齐某断不是来打扰公子的。只是同舍妹所说一般,尘湘是齐某青梅竹马的朋友,今日朋友有难我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然齐某能力有限,不如公子这般才思敏捷,帮不了什么大忙。幸而齐某尚有些家财,想来查案也是需要银两的,若公孙公子不介意……”

他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来。秋禾眼尖,粗略一扫竟是数张一千两的银票……乖乖,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

公孙策听觉嗅觉灵敏,自然知晓那是何物,当即冷笑出声。

“这些银两,齐少爷还是留着些用吧。公孙策再不济,这些钱还是出得起的。”

秋禾听得此语,禁不住自豪地点点头,公孙家虽不比不上庐州三行那么有钱,好歹这些钱还是有的。这齐公子这一招“刺探敌情”用得可不好,这不明摆着看不起他家公子么?再说了,公子最看不得有人用钱来侮辱他,齐潇然即便和沈小姐门当户对,可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那厢齐潇然还欲言语,忽远处就急急跑来几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几番打量,这才对公孙策道:

“这位想必是公孙公子了吧?王爷有召见。”

第22章 【深院·清秋】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公孙策忽觉难受,撑着手边的大树微微喘气,秋禾本是在门外侯着的,自然不知晓发生何事,连忙上去扶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公公公……公子,您还好吧?”

公孙策干呕了一会儿,抬手朝他摆了摆:“兴许是昨夜吹了风,有些受寒,吃些药就不碍事了。”

秋禾松了口气:“那咱们先去买药吧。”

“别慌。”公孙策艰难的直起身子,“先去束王妃住处看看。”

见他脸色不好,秋禾本想出言制止,但又想凭他家公子的性子到时只有挨骂的份儿,少不得还会赌气不让他跟着,如此斟酌,秋禾只得妥协。

回到方才的廊子里,齐家两兄妹早已离去,这倒也好,省去不少事端。出了水榭便有一处小山,绕着小山左转之后眼前便就有一处小宅子,宅院外杂草丛生,看样子以前是种有花木的,可见得零星的海棠艳艳开着。

因为没有好生打理,四处的草木生长极其旺盛,有好些高已过膝盖之处。

宅子的样式非常华贵,占地面积也不小,左侧有一池大睡莲池塘,不过已经荒了,只有几片荷叶躺在上面,水污浊不堪,时有冒出泡来。

东南西北各种有榕树,由于时间长久,如今参天蔽日,枝粗叶大,将整个宅院围住。现下正是仲夏之际,树叶密集,放眼一望,都是碧绿的颜色,阳光极少透过缝隙。整个地方光线暗淡,昼夜难分。

且说那榕树树枝,正因无人修剪而疯长,亦有些穿过窗口直长进房间里头去。

秋禾只觉得这地方如何看如何诡异,明明有大树却从不听见鸟叫。四处无风无声无息,榕树的枝丫本自然的生长,可看在眼里都觉得那仿佛有种妖冶的姿态。

不知是不是知晓此处是束王妃生前所住的地方,秋禾总感到心底里毛毛的,便是如此夏季也觉得周遭有凉意,他由不得抱着臂搓了搓。都说怨鬼难投胎,束王妃定然心里不平定,不晓得会不会也没有去投胎,成了孤魂野鬼……

“啊啾——”

秋禾连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眼见公孙策已慢慢往门口去,他心头一惊,也只得小心翼翼跟上去。

门没有上锁,公孙策很轻易就推了开来。秋禾紧紧贴在他身后,不时会探出头来张望,屋中的摆设极其简单,木桌木椅木床,显然在王妃死了以后东西都给下人搬走了。所谓人心隔肚皮,管你是王妃还是当今皇帝,没了权势失了宠,下场不也一样。

公孙策走到桌子旁边,伸手摸了摸,桌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这个地方经常有人打扫,桌上的茶杯还热乎,也就是说……

这里还有人住?

脑中正在思索,里间屋子的门突然就开了,秋禾回头一看,当即就吓得面色惨白。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补丁的刀疤男子,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劈头就往这边砍过来!

秋禾哪里会料到这个,两脚霎时抖得厉害,几乎动也不能动了,但好歹为了护着公孙策,横心下来就大喊一声“公子小心”,而后壮烈般猛地一推,扑倒在地。

虽说秋禾险险避开了,但适才那一刀还是伤了左肩,幸得伤口并不深。

“公子,您还好吧?”他头昏呼呼的,索性没忘了把公孙策拉起来。

要是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他不被老爷乱刀砍死就是被梅公子乱剑戳死,与其这样,不如死在这里还来得干净爽快……

这么一想,秋禾呸了两口唾沫准备整顿气势对付此人,忽摸得地上一滩粘稠,他拿手凑近了看,双目顿时瞪大,这却是鲜红正滴的血。

少顷,就听一声如狼似虎的惨叫穿过屋顶,直冲云霄,震得两旁榕树也为之一颤!

公孙策扶着桌面头疼的摁着眉心,那男子喘着粗气,似乎也很费力的站起来,口中说着听不明白的胡话,好些时候才拎了刀,蹒跚几步又欲砍过来,此刻,外面有人小跑着往这边赶,走到门边急声道:“大傻,别乱来!”

公孙策侧过脸,听着声音,约摸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

男子立刻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门外,一个穿着青色衫子,年纪尚轻的姑娘扶着门气喘吁吁。

见他没了动作,姑娘才艰难笑道:“乖,把刀放下,我给你做了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