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是小周欣喜的叫声:“你回来了!药王怎么说?”

小词顾不上回答他的话,扑到床前,握着计遥的手,急问:“他怎么样?”

“和你走前一样,不过,他胸前的伤快好了。”

小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突然腿一软,就势坐在了自己的脚上。冰凉的踏板磕疼了她的膝盖,她似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就那么依偎着床沿。

舒书带着桑果进来。两人的目光都凝在床沿边的一双手上。她的紧紧握着他的,同样的白皙修长,一只阳刚一只柔美,那么契合如一。

桑果的眉梢略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惊喜。

“他,我好象见过。”

“是吗?”舒书好奇地问道。

“他不久前去过药王谷。还大言不惭地训斥我,哼。”桑果一撇嘴角,半是含笑半是恼怒。

小词急了,她该不会还记仇吧。

舒书忙道:“先治好了再让他给你赔礼。”

桑果转了转眼眸,从袖子里拿出一套银针,淡淡地问道:“解药已经服下了?”

小词点头道:“是,早就服下了。”

“把他上衣脱了。”

小词脸色一红,当着舒书和小周的面却如何也下不了手。小周忙不迭地动手,将计遥的上衣解开。

桑果却没有女儿家的羞赧,面色如常,手起针落,如飞雨般似乎簌簌有声,瞬时就扎上了几十个穴位。然后捻动了其中十几枚银针,渐渐只见针尖下的一点肌肤呈现乌色。

针一起,那一点黑血就顺之带出。

“这毒拨个十天就差不多了。”她说着,手指一动,按在了计遥的伤口上,计遥昏迷中也是情不自禁蹙了一下眉头。小词心里一疼,也不好出言制止。只觉得桑果按过计遥的伤口之后,唇角莫名地含了一丝笑。

苏醒

“舒书,多谢你跑了一趟请来一位神仙妹妹。”小周看看计遥,甚是兴奋,又对桑果友善地笑了笑。

“神仙妹妹”这个词原是发自内心,一来觉得她白衣胜雪人美如玉,二来感激她奔波而来为救计遥,并没有讨好她的意思。而桑果听在耳中却一点应有的反应也没有,例如女儿家的羞涩。一副超然淡泊的模样,小周越发觉得这位妹妹“神仙”。

舒书道:“桑果,一路上辛苦了,我领你去歇歇。”

小周忙附和道:“舒书你也辛苦了。一起歇息去吧。”

一起歇息?神仙妹妹的脸顿时带了愠色,洁净的白多了一抹绯色,柔美许多,略带了人间烟火。

舒书站在回廊下,步履缓缓。

“桑果,一梦白头,还是没有解药吗?”他恍恍惚惚地冲口而出。其实答案他早已知道。

清清冷冷的一声回答“没有。”

舒书心里猛地一刺,手指紧握。

“一梦白头的药曾经少了一颗,是你吗?”桑果突然问道。

舒书顿住脚步,回头。

桑果面色宁和,安静如无波的水面。

舒书没有回答,只是道:“虽然我母亲救了你,可是你祖父也救了我。所以,还是我欠你的更多,所以,我要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来,看见了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来的很值。”

小周关上门,站在门外长出了一口气,他也要歇息去了,守着计遥几天,他也快倒了。

屋子里静谧下来,只有计遥浅浅的呼吸。小词伸出手指,在他的面庞上慢慢地抚摩,从眉头开始,沿着眉骨摸到眉梢,生气而英气的剑眉,当他生气的时候会拧起,他高兴的时候会轻扬。手指移过鼻梁,滑到嘴唇,温和绵软,曾嘴硬地气过她,曾甜蜜地吻过她,曾说过要和她成亲,只差一句“我喜欢你。”

手背上掉下一滴眼泪。

手指再往下,下颌上有隐隐的胡须,让肌肤略显青色。指肚下有些扎有些麻,曾在她的肌肤上摩挲过亲昵过流连过。她停留了片刻,手指滑到他的喉结,他也有怕痒的地方,就是这里,每次偷袭都被抓住,然后是他的“报复”。她隔着泪眼抚摩了一下,突然,计遥挣开了眼睛。

她心里一阵狂喜,言语却哏在喉间,无语凝咽。

计遥抬起手指按住了她的手,笑:“又来偷袭?”

他和以前一样,生气勃勃,英姿俊朗,仿佛几天前的受伤中毒只是一场梦。几天的时间在他长长的一生中只是弹指一瞬,流光一抹。而对她,却是生死逆转,刻刻艰难。他仍是他,停留在旖旎的光阴里,一如往昔。她却不再是她,面对的是绝望的无望,默默饮恨,无人可诉。

她笑着流泪,仍旧说不出话。

他看见她坐在床前的踏板上,一把将她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身上,环抱着她。她看见他的眉头轻颤了一下,忙支起胳膊,急问:“压着你的伤口了?”

他无谓地一笑:“不碍事。”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一颗颗正落在他的喉结上,又凉又痒。他伸出手掌在她的眼帘下接着,促狭地笑:“我看能不能接满。”

她哽咽着:“你知不知道我险些被你吓死?”

计遥收敛了笑,一脸抱歉:“我知道。其实,要不是我一剑刺中慕容直的胳膊,挑开衣衫见了那个印记,我决不会受伤。真的,当时,我真是太过震惊。”

“可能你看花了眼,就不许人家也有胎记?”

计遥慎重到点头:“你那个印记很特别,我很喜欢,总觉得应该是独一无二,为我所有。”他的确如此想,那样美丽的印记,他觉得只有在小词的身上才分外的美丽娇艳。

小词心里一痛,却强笑着:“印记明明是我的,怎么为你所有了?”

“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他霸道地笑着,手臂使劲一收,小词就趴在他的胸前。

他嗅着她的甜美味道,低声问道:“我昏睡几天了?”

“六天。”

计遥心里一算,忙道:“我们明天就走。已是月初了。”

“你的毒还没解,桑果说还要行针十天才行。”

“桑果?你去药王谷了?”

“是,我才知道,你认识她。”

“我只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已,你不会是连这个也要醋一醋吧?”计遥一脸急色,连忙撇清。

小词低着黛眉:“恩,是醋了,你都没告诉过我。她看到你的时候,很惊喜。”

计遥尴尬地揉揉眉毛,哼道:“她看见病患可以施治,一展高明医术,自然欣喜。医者父母心嘛。”

小词抬眉瞥他一眼,哼道:“不是欣喜,是惊喜!”

“你看花眼了。”计遥慎重地说道。

她其实是故意,只为了掩饰。

计遥见她默然,笑道:“我们明天上路,一边赶路,一边请桑果施针行不行?”

“恩,你施个美男计,看她同意不同意。”

计遥一头冷汗,忙叫屈道:“我是急着赶回去成亲,再磨蹭十天可就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了?”小词低声问着,嘴里却全是苦如黄胆的滋味在舌间抵着。

“因为……”,计遥险些说出,马上又道:“我等不及,或者,真象小周说的,万一……”

他呵呵笑了笑,甚是憧憬那么一种可能。

小词扭过脸,将眼泪悄无声息地晕染在被面上。凉而滑的被子上都是他的气息,曾经以为会一生一世都呼吸着这种最喜欢的味道。

计遥见她低头,只当她是羞怯,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我想去睡了。我好困。”她借着一个哈欠掩饰着。

“的确是困了,呵欠都带出眼泪了。”他爱惜地笑着,还有些愧疚,让她一路奔波担忧。

“以后,不再让你担心,我保证。”

“好。计少侠可要一言九鼎。”她没有回头,匆匆离开,泪已经涨的眼眶撕裂般地疼,苦苦拦着不能落下。

关上门,她终于放肆地在被子上宣泄出无穷无尽的眼泪。无边的哀伤和绝望象深海旋涡,让她永堕下沉,再也不见天日。

她该怨谁,该恨谁?可还有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夜雨又至。幽州本是干旱的天气,今年的雨水却格外的稠。一切都是天意吗?幽州之围顺利地解了,舒书的一系列计划都顺利地实施了,似乎一切一切都顺利的过分,只有她。是所有顺利中最突兀的一笔。将她满满当当地幸福彻底打翻,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再有。

雨声不是淅沥清幽,而是泫然磅礴。她静静地坐着,眼见夜幕一寸寸布下天罗地网,将所有的幸福悲伤前尘过往都统统覆盖。回廊前的灯只有隐约一个孤单的光影,就象是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希望,等待她去验证最后一丝疑惑。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直到支持不住,睡了过去。无边无际的噩梦纠缠着,她苦苦挣扎,一身冷汗醒来。屋子里亮了灯,灯罩挡着光,只有朦胧幽暗的一点光亮。

“你怎么了?”一只温暖的手掌抚在她的额头上。计遥怜惜地为她擦去冷汗,心里很愧疚,让她担忧,让她来回奔波,从没见过她如此憔悴过。昏迷醒来的一刹,入眼就是她苍白的面色,如锦绣山顶的雪,而澄净的眼睛越发明亮,象夜晚的山顶上那一颗最亮的星辰。

“我把饭端来了。你饿了吧?”他柔声说着,起身把一个托盘端到床边。

她没有胃口,不想说话,只想看着他。

目光凝眸处是:奢望。

如果时光可以停滞,能把这一刻短暂看成永远……

如果时光可以拉长,能把这一刻辰光看成一生……

他把粥放在她的唇边,她机械地吞下去,眼光亮的吓人。

“你怎么了?”

计遥觉得不对劲,她的眉间又有了浅浅的小窝窝。她有心事。

“大概是惊吓过度。”她想开个玩笑不让他看出端倪,却再说不出玩笑时的轻松语气。

“以后不会再有。”他一本正经地象是一个保证。

对,以后不会再有。

她问出早就想问的一句话:“计遥,你喜欢我吗?”

计遥的手停了,半气半笑:“我不喜欢你,为什么急着回定州。”

“有多喜欢?”

计遥略有点腼腆,哼哼唧唧:“喜欢就是喜欢。”

“不行,非要说。”

他想挠头。“这个怎么说?”

她不依不饶:“那你想办法说。”

他很犯愁:“恩,喜欢,又不是东西,怎么丈量?”

她举了个例子:“比如比海深?比天高?”

他实话实说:“好象没有。”

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心里的矛盾将她左右拉扯,她既希望他没有喜欢那么多,又渴盼他喜欢的比这更多。她既希望他记得她,又希望他忘记她。

他连忙讨饶:“有。还不行么?”

“不行。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她不能说出那个“因为”。

“我一点也不好,很笨很笨。”

计遥松了口气,笑着:“你一点也不笨,你连我这么聪明的人都收服了。”

“那是因为我一直缠着你,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计遥飞快地答了一声“好”。

她心里一凉,却听见他的下一句:“以后,我缠着你。”

醋?

翌日,桑果照旧给计遥行针,小词亲眼看着针尖下的血色比第一次的乌暗浅了许多,终于情不自禁舒展眉梢,唇角也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桑果收好针,一抬眼,只见小周和小词都目光灼灼关注着计遥,而舒书目不转睛,看的却是小词。她默默收好针,转身出了房间,站在回廊下,看着满园子的浓碧醉红,半晌默然无声。

计遥掩好衣衫,心里急切的恨不得立刻动身,离萧容去世,眼看就是三月之期,他实在不能再在幽州逗留,否则就要面临着和小词在幽州成亲的局面。他身为计家的独子,一来,这样先斩后奏异地成亲实为不孝,二来,也对小词实在不公平,成亲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更想让她无比风光地嫁入计家。

小词去为他煎药,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昨天的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回定州刚好路过药王谷,他送桑果回去,途中请她施针,这样就可以节约几天的时间,勉强还能来得及赶回去。

但是,桑果一看就是个不好说话的人,能否答应?计遥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桑果一见计遥,略有点惊异。

“不舒服?”

计遥一抱拳,含笑道:“多谢姑娘为我解毒,我还想求姑娘成全一件事。”

桑果看了他一眼:“什么事要我成全?丑话说在前头,我除了会治病,别的做不了。”

计遥忙道:“从幽州回定州,刚好路过药王谷。姑娘一路奔波而来为我解毒,我们自然也应该送姑娘回去,听说要行针十天才可彻底除毒,可是我急着赶回家中有件要事。能否请姑娘在路上为我行针?我们明日就起程可好?”

桑果“哦”了一声,奇道:“什么事比性命还急?”

计遥略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成亲。”说完,耳根竟不禁一热,不知道内情的人,必定误会自己如此性急。

桑果眉梢一动,冲口而出:“与谁?小词?”

“是。”

桑果愣怔着,目光却仔细地看着他。他澄净如晴空,坦荡而明朗。

她心头一动,幽幽叹道:“你这样有情有意的人,的确让人……”她没有说下去,目光黯然,垂了眼帘,去摆弄窗前的叶子。

“请薛姑娘成全,姑娘的恩德,翌日计某一定报答。”

她没有吭声,半晌才悠悠道:“怎么报答?空口谢么?”

计遥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果然,这姑娘实在是个刀枪不入的人,一句话就能让火炉子熄灭。

计遥硬着头皮道:“姑娘想要计某怎么谢?”

她突然回眸俏然一笑,容颜骤然明艳夺目。

“我治好病人从不收银子,我就喜欢要别人心爱的东西。”

计遥一想自己的包袱里除了点银子银票还真是什么也没有。于是急道:“我出门在外,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若薛姑娘不嫌,随我去定州家中,虽然计家不是大富豪贵,也有不少珍奇古玩,随姑娘挑选。”

桑果瘪瘪嘴,道:“太远了,若不是祖父指派我,幽州我都不肯来。”

她目光在计遥身上上下扫了一遍,计遥暗暗觉得身上发冷,如小刺一根根的扎过。

桑果突然指着计遥腰间的玉佩,笑道:“这个玉佩好象不错。”

果然是有眼光,计遥头上出了细汗,赔笑道:“这是我祖上传下的,并非不肯割爱,只是,这个在三生寺里开过光,是我与小词的信物,实在抱歉。”

桑果的笑骤然冷了下来。“恩”了一声,道:“我也不会夺人所爱,不能送便自己留着吧。”

计遥一看她不悦的神色,生怕她不肯明日动身,急中生智,说道:“薛姑娘,我教你几招流光剑法如何?”

她眼皮也不抬,哼了一声:“我对刀剑没兴趣。”

计遥束手无策,不知为何,他一见桑果就头疼,这位薛姑娘可真不愧是薛之海的孙女,这乖僻的性格真是十分的象。他生性简单与女子交往甚少,一向就弄不清女子的心思,若依照他的个性,遇见搅缠不清无法说理的女子,立刻就要拔腿走人。偏偏现在还要承她一份人情,还要求她答应一件事,真是说不得,走不得。心里别捏的万分痛苦煎熬,他顿时就觉出小词的好来。率真而明朗的性情,或温柔或娇俏,总是让人心里软软的,如酥了的糖,在舌间舍不得含化。

计遥僵在那里,暗地咬牙。

桑果突然一转头,道:“对了,我听萧姑姑说起过你,听说你家传的有一门点穴功夫叫翻云覆雨手很是厉害,你会不会?”

计遥忙道:“我母亲教过。”

“这功夫我倒有些感兴趣,用来防身不错。你教我,我就随你上路,路上行针,如何?”

“好。”计遥长出一口气,真是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