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尴尬了……杨玄想。

“徐暨,怎么不记得我了?太没良心了!”男人拉开观光车的车门,“下来说下来说。”

“哦。”杨玄手忙脚乱地收她在观光车上摆出的摊子,把零食塞回包里,拎起猫,拖家带口地从车上钻了出来。

“你在户州么?”徐暨一叠声地问,“你到户州多长时间了?是临时落脚么,还是打算常住?”

“我本来就是户州人。”过了一会,杨玄才说。

她过了三年与世无争的日子,好像睡了一觉醒来似的,梦里的死死活活都被世间拉了一条隔离网,哪怕故人站在眼前,也居然能一时想不出他的名字,特别……恍惚,这让她话音不自觉地顿了片刻,过了半天,才若无其事地接下去:“现在干脆就在这边找了个工作,将来老死了也落叶归根。”

徐暨立刻从兜里摸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公司最近打算在户州建一个分部,你愿意的话……”

杨玄低头看了他手里的名片一眼,没接,却突然轻轻地笑了。

然后她摸了摸鼻子:“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我们当年一起上课的时候,大家下课的消遣之一就是互换名片来着。”

徐暨也笑了,从善如流地收起了自己的名片,然后他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挖你现在工作的地方的墙脚。你最近在做什么?哦,我是听说户州有很多新兴行业,就说有机食品供应,就是个不错的投资方向。”

杨玄给闹闹顺了顺毛,问:“户州这些年因为政策倾斜,算是个新兴城市,怎么,你们打算来分一杯羹?”

徐暨一乐:“我说小师妹,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分一杯羹?我们的存在是减少市场摩擦,给这个市场注入更多的活力……”

杨玄说:“然后让它过热起来,吹出一堆泡泡,捞一笔就跑,等若干年以后泡泡碎了,自然有人傻钱多的替你们担着。”

徐暨:“……”

过了一会,他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你呢?现在做什么?三年前你突然失踪,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哪个证券公司?还是风投?私募?”

杨玄顿了顿,支吾了一声:“转行了。”

徐暨“啊”了一声:“怎么,难道是转去做并购了?”

杨玄:“没有,其他的。”

徐暨想了半天,没想出这个“其他”是什么,最后只能往离谱里猜,问:“你不会……转实业了吧?”

杨玄为难地想了想……自己这算是实业么?

“到底是什么?”徐暨心里突然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嗯……”杨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在一家义工服务中心做领队,今天是春季志愿者聚会的日子,带着大家出来玩的。”

徐暨脚步突然顿住。

杨玄出于惯性,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停下来,抱着小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坦然而平静。

乍看起来,她和很多年前别无二致,可是这样走过几步端详,徐暨才发现她身上很多东西变了。她看起来平静极了,细长的手指按在小猫的脖子上,就好像一个坐在画里等待尘埃落下年华老去的人相,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期待,也没有什么特别起伏的情绪。

“你说什么?你去做……”徐暨像是有些不认识她了一样,看着两步以外的女人半晌,突然干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吧?”

“没有,人总是会变的。”杨玄想了想,才说,“我只是突然不想干了。”

然后她对徐暨点点头:“你这大忙人大概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还要去前面给我带的孩子们准备野餐的东西,不打扰了,你们忙。”

“杨玄!”徐暨恨铁不成钢地叫住她,“兵家胜败是常事,我们就处的就是这个所有的事都起步的时代,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书本上的,在一大堆假设下用模型推导的,是现在不可能实现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它不是理想化的,是可能实现的,那也是你我死后不知道多少年的事了,你为什么就想不通、走不出来呢?”

杨玄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横是有点缺心眼吧?”

“你过来,跟我走,明天就把你那个什么……那个荒谬的工作给我辞了。”

“老徐,”杨玄试图和他讲道理,“这个事吧,属于人各有志……”

“我看不出你的志在哪,我只看出资源不合理配置。”

杨玄忧郁地望天,揪了揪闹闹的毛,心里想,我不就是个废柴么,算什么资源?占地方用体积都不够大。

徐暨简直见不得她这幅混吃等死的模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硬把她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了出来,一把拧过徐暨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来人像双眉倒竖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

第五章 癞蛤蟆

这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爷,正是那传说中“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光棍”的传奇农民企业家,李伯庸先生。

说起来这是一个可耻的巧合,农民企业家先生被老姨和老姨夫一路穷追猛打,非要逼着他给他的本家李姑娘做出个评价,李先生考虑良久,本着凡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光荣传统,终于勉为其难地说:“我这头老牛,牙口不好,啃不动人家那种嫩草啊。”

老姨资深红娘,业绩水平全优,眼见这事要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趁着周末,一大早二话不说把李老板从温暖的被子里拎了出来,叫他粉末登场:“来,老姨给你报了个周末集体相亲会,好好打扮打扮,让那群姑娘们都看看咱家伯庸,她们都太没眼光了,你看那街头一个个歪瓜裂枣的都娶着媳妇了,怎么我们伯庸就没有点小桃花呢……”

李伯庸:“……”

他就这样被老姨推到了世纪公园,一大群姑娘小伙子们面前接客……咳,不,相亲了。

李伯庸很忧郁,虽然提起他的名字,大家脑海里都会浮现一个平头傻样,皮肤黝黑抱着西瓜傻笑的形象,但他老人家起码看起来还是挺一表人才的,没什么高学历,不是正经八百的精英出身,也不算文盲阶级了,蹲厕所大号的时候也会在旁边放几本书,借排毒养颜之机充实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总觉得,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找个女的随便凑合呢?

喜欢他的女人不少,当中漂亮的也不少,就算不看在李帅哥的份上,也要看在人民币的份上,可是李先生总是觉得,一旦他下定决心相处一个试试,就会发现她们和他的思维模式不在一个频道里。

这种苦痛,有一部分来自于他的金牌公关赵轩。

赵轩结婚很早,娶了个姑娘是个大美妞,不过这美妞没什么文化,穿得活像天仙,要哪有哪,性格却活像土匪,当着街敢跳脚骂娘,满嘴脏话不带重样的,一天到晚生存目标就是花钱,花钱,再花钱。

终于……赵轩在“有了几个小钱”之后,变坏了。

李先生目睹了他手下的“变坏”过程,目睹了他和公司里一个新毕业的研究生小妞勾搭上,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程中,几次三番隐晦得提醒他闹得不要太过火。

可惜还是过火了,最后东窗事发,两口子闹到了法院里,原配哭得那叫一个壶口大瀑布,连大禹都治不了这一汪洪水,在犹如大喇叭广播一样的嚎哭中当街问候了赵轩祖宗十八辈,那一天风度翩翩的赵总管真是颜面尽失,斯文扫地。

李伯庸觉得,这个事在他年轻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每当他一边心情复杂地想给自己找个老婆,一边又回想起那个赵前妻当街飘移过来的高跟鞋的时候,就会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心理,在胸中升起。

然后每到此时,赵主管就会被迫加班……

更让李伯庸心惊胆战的是,后来赵轩和那个小姑娘以刚离婚就找第二春的速度光速结婚了,可是事到如今,两年还没过,姓赵的那小子……他好像又要开始寻觅下一朵即将插在他这坨牛粪上的鲜花了,用那人渣的话说——红玫瑰已经变成了蚊子血,爱情啊……它已经枯萎!

这就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随着人们脚步匆忙起来的,是越来越浮躁的心,每一天,都有很多寻欢客逡巡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蒸发一千句甜言蜜语,然后制造很多第三者,第四者……第N者,第M者,同时产生很多怨妇,很多挫男。

这一切都让李伯庸感觉很迷茫,和他那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从小言传身教教给他的东西:“做人要本分”格格不入。有时候李伯庸感觉别人说他土是有道理的,尽管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个繁忙的城市里找到了立足之地,尽管他现在有钱了,也有了社会地位,可他身体或者灵魂的某一部分,还留在离户州市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小村子里,从未离开过。

他一大早迷迷糊糊地被他老姨指挥司机送到了户州世纪公园,别上了自己的名牌,在主办方的指挥下加入一个又一个傻乎乎的游戏,和每个坐在他面前的姑娘聊天……一个人只有五分钟。

李伯庸只觉得眼花缭乱,上一个还没记清楚长什么样呢,就又换人了。

这是找媳妇么?李伯庸揉着太阳穴头疼地想——就算首长检阅大军,也没有这么走马灯吧?

于是他中途找了个机会,偷偷溜走了,一头钻进了世纪公园美丽的林子里,感受大自然和泥土的气息去了。

然后……就阴差阳错地撞见了一个衣冠禽兽的男人正生拖硬拽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打算拖走的一幕。

李伯庸顿时惊诧了,没想到户州市的治安居然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

就在他一声怒吼、一脚把徐暨踹趴下之后,就见衣冠禽兽一样的小子一脸愤怒加茫然地看着他,李伯庸误会了他眼神的意义,还以为那是龌龊之人见到英雄人物的自然反应,于是乐呵呵地心想,哼哼,小样,被我吓着了吧?

他还回头对杨玄说:“你别怕,对付这种流氓就不能软,我在这,你放心!”

杨玄:“……”

那个……发生了什么事?

闹闹陛下感觉人类这种东西的智商,它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于是忧愁地低下头,拼命嗅着杨玄的手指,企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刚刚她吃过的黄瓜味薯片。

李伯庸心想,这姑娘真可怜,都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嗯……她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