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里,家人是天生的,好坏看命,事业和财富一样,是可以奋斗的,唯独一个真心以待的人,可遇不可求。

  这城市里,人实在太多,而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力又变得那么小。

  她看着慢慢关上的电梯门,突然觉得,人情冷暖,一点点的温情,也能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渴望轰轰烈烈和做梦的年纪早已经过去,所有的热情被磨成一天到晚的柴米油盐,一年到头的报表分析,而期冀从小时候遥不可及的伟大的理想变得现实而琐碎。加薪,升值,衡量每个和自己略有交集的异性的种种条件,选择被选择,速配,谈一场公式化的恋爱,结婚,家长里短,姑姨娘舅。

 

  这些东西想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乏味,说来说去就是那一点鸡毛蒜皮,年轻的时候曾经那么的不屑一顾,然后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把自己和别人一样埋在鸡毛蒜皮里,以便看起来不显得那么异类。

  全世界都在宣传某个人的传奇,可是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传奇,人生最可悲的事之一,就是一直梦想自己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长着长着,发现自己的生命越来越无趣,越来越琐碎,终于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为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平庸之辈,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杨玄突然有点想哭,因为她发现,在二十九岁这一年的寒冬里,在她往这条“变得平庸”的路上越走越远的,就在马上要变成一个不知所谓的寻常女人的时候,她收获了一份来自过去的压力,以及一个人的真心。

  

  对于那些真心对待我们的人,实在别无所报,所有能量化的报答都是侮辱,唯有沉默,以及回复以同等的心意。

 

  杨玄到家的时候,穆晓兰也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地上往闹闹的猫食盆里倒猫食。

  闹闹像个大爷一样地窝在旁边,一脸不爽——它认为这两个货都是重色轻友的,实在是太忘恩负义,在这个周末即将到来的美好的星期五晚上,居然一个在家的都没有,让它饿了肚子!简直不可原谅!

  

  穆晓兰倒完了猫食:“咪咪,过来吃。”

  闹闹往墙角一扎,缩成了一团,脑袋一扭——才不理你呢大傻妞!这年头还有哪只城乡结合部的猫起这么土的名字叫咪咪?

  “它闹脾气呢。”杨玄脱下外衣,换上拖鞋,用脚尖在闹闹屁股上轻轻地踹了一下,“傻猫,吃饭去。”

  

  闹闹尖叫:“喵!”尼玛死女人,竟然敢非礼朕的屁/股!

  杨玄转身进厨房,拿出冰箱里剩下的半袋上校鸡块,撕吧撕吧扔进了闹闹的猫食盆里。空气里充满了炸鸡的气味,闹闹心想,可恶,朕才不会被糖衣炮弹腐蚀呢!可它小短腿就是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蹭了过去……

  

  好吧,闹闹颤了颤胡子,朕只是……以仁为政,怕你们惴惴不安,才勉强接受你们的上贡的!

  

  穆晓兰就坐到了地上,歪着头看了看闹闹,突然说:“姐,你说下辈子投生一只猫多好?吃饱喝足,是心不操,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干什么坏事也没人把它怎么样。”

  杨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看看大街上那么流浪猫呢?”

  

  “也是。”迟疑了一会,穆晓兰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挺懦弱的。”

  杨玄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沙发上,正在开机,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什么都想靠别人,每天做没烟的美梦,想着有一天嫁个大款,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干,可是呢,大款看不上我,有个小款看上我了,我又觉得……”

  她的话音到此顿住,屋子里只有闹闹没心没肺舔猫食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穆晓兰才移动了一下自己坐得僵直的小腿:“我觉得恶心。”

  

  杨玄眨眨眼:“你觉得赵轩恶心?”

  “我不是觉得赵轩恶心,我是觉得自己恶心。”穆晓兰说,“电视上论坛里,天天有那么多老公被小三抢走上去哭天抢地的女人,每次看见了,我都跟着大家一起说一句‘什么玩意’,从来没想到这事落到我头上怎么办。”

  

  这天下午下班,就在李伯庸回办公室发脾气,杨玄以光速回家的时候,穆晓兰正准备回家一趟,本来想和杨玄说一声,结果没找到人,就碰见了赵轩。

  每天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地铁里的人来人往都让人眼晕,尤其上了热线路的地铁或者公交,基本一只脚提起来,可能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在周五的时候还会加剧——因为地铁上将不再只是上班族,还有回家过周末的学生,没事出来玩的年轻人等等。

  有时候真正让一个上班族觉得疲惫不堪的,其实不是工作,而是城市交通,它是最让人清晰认识到自己每天是在“奔波”的,让人觉得自己非常可怜。

  第一辆公交车没挤上去,穆晓兰略微蹲下来一点,呲牙咧嘴地把自己被踩掉的鞋跟提起来的时候,遇上开着自己的小车出来的赵轩了。

  穆晓兰最后还是被一辆公交车压弯了脊梁,坐上了赵轩的车,让他送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口,赵轩似笑非笑地等着她开口邀请。

  其实就算不论礼貌问题,穆晓兰也不敢把公司总监当免费司机用,只能硬着头皮请他上去坐一坐。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一个衣冠楚楚、浑身散发着事业有成气息的男人到家里来,穆晓兰父母自然要陪着聊天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弟弟要留学的事,赵轩像是无意中提起:“对,我一个老同学在那边,现在混得不错,听说前一段时间要招个助理,兼职的,没什么大事,也就做点ppt,打打杂什么的,给的工资要是节省点,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晓兰你上回不是跟我说,弟弟打算出国么,正好去,还能锻炼锻炼语言能力。”

 

  穆晓兰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什么时候和赵轩开过这个口?

  

  “大家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结果赵轩是坐了一会就走人了,穆晓兰她妈开始不依不饶,缠着她打听赵轩这个人,多大年纪了?结婚没有?喜欢什么?平时有没有什么爱好?怎么能攀上点关系?

 

  穆晓兰受不了,尖叫:“结婚了!他都结了两次婚了行不行?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结就结了呗,你嚷嚷什么?”穆晓兰她妈瞪了她一眼,“你弟弟的事,你上点心,你公司的同事有门路,这不是正好么?才困了就有人给送枕头,我可跟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会做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老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嘴甜一点,多和人家说点好话,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过两天买点送送礼,你弟弟……”

  

  “妈。”穆晓兰突然打断了她妈的话,以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他现在在追我,你没看出来么?”

  穆晓兰她妈一愣。

  

  “赵轩,他是个有妇之夫,现在在追我。”穆晓兰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另外求求您了,动动脑子吧,招什么助理?哪门子助理能上着全日制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是都那么容易,全中国人民都能随便出国留学了?有些意思人家没直说,就是找个托词,你懂不懂?我弟他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屁孩,懂什么会什么?他能干什么……”

 

  前几句的时候,穆晓兰她妈还表情有些犹豫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不高兴了:“这怎么说话呢?你弟弟怎么就不行了?我看我儿子挺好,干什么都拿得起来!你这当姐姐的,就看不得你弟好是吧?你怎么那么自私啊你……”

  

  穆晓兰抬起眼,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半天,突然抓起自己扔在一边的包,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摔上门走了。

第四十章 江湖

  “姐,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是可以倚仗的?”穆晓兰指着闹闹说,“它们这种小东西,看似每天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却要倚仗主人的善心才能活下去,要是不能讨人喜欢,或者主人喜新厌旧,被抛弃了,就只能像那些流浪猫一样每天抛垃圾找食吃,还要每天躲着人,朝不保夕。”

  “那些阔太太,看似轻松自在,一掷千金,却要倚仗男人的感情和良心才能活下去,每天都在提防第三者,恨不得把自己拴在男人的裤腰带上,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更漂亮,美容,化妆,买名牌衣服,因为失去了这一个男人,就等于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还剩下什么?”穆晓兰问,“钱?还是权利?”

  杨玄倒了杯热牛奶递给她。

  

  “那不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才干的事么?”穆晓兰说,“我们从小看到大的那些个电视电影,里面不得善终的坏人都是为了名和利。可是我突然发现,只有名和利,才是真正能指望的东西。才能让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受谁的气,不用挨谁的欺负,将来老了,满脸褶子弯背塌肩了,才能不用老无所依。”

  杨玄没吱声,她知道穆晓兰不想要别人的建议,她只是在唠唠叨叨地发泄自己的迷茫。杨玄觉得穆晓兰让赵轩折腾得已经有些魔障了,电视里的大反派是不是都为了名和利她不知道,不过她倒觉得他们都有一个挺共同的特点——走火入魔了。

  照穆晓兰这个方法推理下去,马上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全人类都不应该活在世界上,不然总会受罪。

  

  “你弟弟想出国留学,大概预算是多少?”这句话一直卡在杨玄的喉咙里,可是她说不出来,朋友之间,除非是过命的交情——命都能过,钱就是小问题了——否则实在不宜提钱。

  别说她手头现在没有这笔钱,不能开空头支票,就算有,也难开这个口。

  普通朋友之间,不涉及利益,只是单纯家长里短说闲话的闺蜜,举手之劳的忙可以帮,却不能让人欠下自己天大的人情,比如古龙先生笔下第一苦逼男小李飞刀,就没少栽在这个要命的朋友手里。

  

  站在她的立场上,很难出手帮穆晓兰。

  

  这时杨玄的电话又响了,打断了她刹那的犹豫,杨玄看了看来电显示,伸手拍拍迷茫青年穆晓兰的肩膀:“想开点,会好的。”

  然后抱着电脑和手机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师兄?嗯,是,你看见我的邮件了?我有件事求你……”

  

  周一,杨玄正式向手拉手义工组织递了辞呈,并且推荐了几个常来参加活动的学生接替自己的领队职务,成为新的实习生。

  三年懒散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觉得是应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的时候了。

  

  手拉手工作人员流动量非常大,领队们本来就是今天来明天走,像杨玄一样一做做一年多的还真没有几个,走得手续也非常简单——鉴于她的日常工作本身就没什么技术含量,既不用提前多长时间打辞呈,也不用非要找个替死鬼接班。

  

  下午,她就带着自己的电脑来到了百兴。

  

  李伯庸不在,带人去巡视厂房了,事关食品,他一直做得非常仔细。赵轩也不在,去联系广告公司了,杨玄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公司新一季度的报表已经出来了,房宵打印好,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杨玄伸了个懒腰,打开笔记本,先连到自己的邮箱里,把徐暨发给她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起电话,连简单客套也没有,直抒胸臆地问:“资金来源可靠么?”

  徐暨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信不过我是吧?”

  

  杨玄:“别废话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做点生意不容易,你别给我弄一堆不干不净的钱进来,现在本公司正属于艰难求生过程中,没那么大的船担风险。”

  

  “我上回去户州就跟你说过,新兴农业是个不错的产业,这个项目资金来源我也有份,怎么,你连自己写的策划都不相信了?”徐暨停顿了一下,“另外你说的那个美和,我也看了,确实是个有缝的蛋,也有油水,吞了它或者吞一部分,都是个不错的选择,眼下百兴是很普通,不过如果你们能拿下美和的奶制品生产线,我可以代表我个人认为,未来的回报会很大的。”

  

  杨玄皱起眉:“你的钱从房地产里撤出来了?”

  徐暨沉默了一会:“康金凯告诉你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师兄。”

  

  “放心,借了个皮包公司的壳子,真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这,况且都打点好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徐暨说,“这里头有些暴利,确实赚了一点钱,不过我打算撤了。”

  杨玄挑挑眉。

  

  “现在盯上房地产这块贼肉的人越来越多了,你看着,以后像我这么干的人肯定如过江之卿,少数人浑水摸鱼行,大家都浑水摸鱼,那迟早得出事。一旦将来这些祸害留下的豆腐渣工程出事了,曝光了,必然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充当替罪羊,那时候再想着跑就傻子了。”

  

  杨玄心想,呸!这死老狐狸。

  徐暨突然问:“哎,跟师兄交个底,我说你是真打算从此做实业了么?”

  杨玄想了想,说:“我有点想嫁人了。”

  徐暨大约是在喝水,一口呛进了气管,差点直接去见马克思,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对不住没听清,您老说什么来着?”

  杨玄笑起来:“好话不说二遍。”

  

  “我说你怎么屈驾进了那么小个破公司呢,想开夫妻店啊?”

  “那不能,我就是过来帮个忙,顺便摸摸行情。”杨玄说,“正常人都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生活上的伴侣和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必须分开,我不可能在这长做下去,最多将来混个股东,年景好的时候给我一点分红,纯当买菜钱了。”

  徐暨嗤笑一声:“你就为将来这点买菜钱欠我一人情?你图什么啊?”

  

  杨玄:“我乐意!”

  

  徐暨笑了两声,然后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实业是个好发展前景,其实你可以考虑。”

  杨玄想,咦?

  

  “你对资本运作非常熟悉,或者哪怕不搞实业,专门搞并购也不错。”徐暨一句话戳中了杨玄的心思,她确实是有这方面地打算,正好用美和试手。

  

  对她而言,实业固然可以做,不过她其实很难有李伯庸这种热情,比如如果百兴是她开的,打死她也不会想起每个礼拜一转厂房什么的,生产某种东西或者提供服务本身,对她而言是个非常陌生的领域,她想不出太多的创意推出什么新产品,也很难集中精力去琢磨怎么改善服务留住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