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徽笑出来,“有正事儿问你:蒋国槐和谭孝文去福寿堂,是不是邱老板安排的?”

他嗯了一声,把被子扔到一旁,压下火气,解释道:“赌场里不乏出老千的,赌徒之间相互也有耳闻,偶尔会在小赌局中联手双赢。

“蒋家长房已经被谭家挤兑得举债了,只是安排人去试探了一下,蒋国槐就上钩了。

“谭孝文这两年管着庶务,今年亏空不小,发送完谭庭芝,他要是填不上亏空,少不得被长辈责罚。为此故,他也当即上钩。

“两条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而已,妄想在赌局中翻身。谭孝文那个不学无术,只是整治谭家的一步棋。

“就这么简单。明白么?”

蒋徽颔首,“明白。”

他又没好气了,“一大早问这个做什么?”

“蒋家老太爷带着他宝贝孙子来找我。”蒋徽笑盈盈的,“我总得心里有数之后,再去应对他们。”

董飞卿稍稍释然,起身下地。

蒋徽故意气他,“一大早就黑着脸,梦到你又穷得喝风了?”

董飞卿一面穿戴一面说道:“我刚刚在琢磨正事儿,你一进来,没心情了,也理不出头绪了。”

“什么事儿啊?”

“算来算去,我们就过了两天好日子,我总得从头开始梳理,找出个头绪吧?”他忙里偷闲地瞪她一眼,“你跑进来之前,正在想到洞房花烛夜。”

蒋徽嘴角差点儿抽筋儿,都没顾上不自在,毫不手软地掐了他小臂一下,“大白天的,你怎么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怎样?”

“我能怎样?还能因为那么点儿甜头耽误正事不成?”董飞卿皱着眉卷起袖管,“小兔崽子,我这是肉,不是老树皮,别哪回都往死里掐。再有,知道定力俩字儿怎么写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也忒看不起我了。”

蒋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实在撑不住,笑出来。

“快滚吧。”董飞卿掐了掐她的小细腰,语气总算是柔和下来,“赶紧把那爷孙俩打发走,吃完饭带你去什刹海玩儿。”

蒋徽点头,笑着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低声告诉他:“你要我问的那件事,我问郭妈妈了。”

他双眼立时变得亮晶晶的,“是么?快说说,什么时候能开荤?”

“你再这么说,就照你那个混帐说法,接着挨饿吧。”蒋徽气呼呼地转身,“我又不是菜。”

董飞卿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笑着跟她耍赖,“不说不行,给个盼头。”

“嗯…”蒋徽转身面对着他,眼神狡黠,“哄哄我,说你喜欢我。”

董飞卿先是下意识地拧巴一下,随即就闷声笑起来,“哪儿有这么耍坏的?你先说。你说一句,我说十句。”

“…”他总是幼稚得超出她预料。

“好媳妇儿,快告诉我。给个盼头,行么?”他敛目看着她,低低地加一句,“我想你了。”

第27章 更新

蒋徽微愣, 随后点头, “哦, 知道了。”

董飞卿皱眉,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心软了, 笑着勾住他脖子, 踮起脚尖,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董飞卿敛目斟酌片刻,笑, “这样说来,我再等三两日就行?”

“嗯。”她迟疑一下, 咬住他的耳垂,用牙齿磨着, 说,“已经告诉你了, 用心记住,不准再絮叨这事儿,不然,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他轻笑出声。

她轻声问:“是真的想我?”把末一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是。”他想的是她, 想念的是她带来的欢愉, 而不仅仅是床笫之事。

她笑盈盈的, 微眯了大眼睛, “这话听着很舒坦。”继而离开他怀抱, 转身走向门外, “去办正经事儿了。”

董飞卿看着她步调优雅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

.

蒋家老太爷、蒋凌跟在郭妈妈身后,走进内院的小书房。

蒋凌是蒋国槐的继室所生,今年十岁。走在路上,神色惶恐,双眼不时瞄着周围,好像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打他似的。

他的确是打心底害怕,怕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更怕董飞卿。他不想来这儿,祖父却一定要他来。

走进小书房,蒋老太爷下意识地望向书案后方,凝视蒋徽。

蒋凌则垂眸看着脚下,随祖父在房间正中站定。

蒋徽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昨日买回来的墨玉扇坠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祖孙二人。

蒋老太爷将近六旬,鬓角花白,神色凝重,眼神复杂。

比起离京前,蒋凌长高了不少,不见她熟悉的蛮横,此刻显得畏畏缩缩。

见她不出声,蒋老太爷自顾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清了清喉咙,吩咐蒋凌:“给你姐姐跪下。”

蒋凌低声称是,乖顺地跪倒在地。

蒋徽抬了抬眉,微笑。

蒋老太爷道:“今日一大早,福寿堂派人到家中传话:你父亲在那里的赌坊赌钱期间,摘借了九千两银子,临走时还不上。福寿堂知晓蒋家长房如今的情形,担心银子打了水漂,把他扣下了,要我们带着银子去赎他。家中已到举债的地步,我们哪里筹备的出那么多银子…”

蒋徽摆一摆手,语声清越,语气和缓:“蒋老太爷,您跑到我家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哪儿来的父亲、手足?——当初是您和蒋国槐一起吆喝着开了祠堂,把我从族谱上除名的。您虽然年岁不小了,但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蒋老太爷不慌不忙地道:“以往种种,都是不晓事的下人怂恿之故。近日我才知晓,懊悔不已。”

“您若是来认孙女、攀亲戚的,就请回吧。”蒋徽冷漠地道,“我最瞧不起的,便是把过错推给别人的货色。您在我眼里,从不是明白人。”

蒋老太爷深吸进一口气,强压下恼火,语重心长地道:“不论你如何撇清,至亲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过多少年,人们也都知道你出自哪家。”

蒋徽目光凉凉的,“那又怎样?知晓我的出身又怎样?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指望我还会为蒋家做什么。这种事,与结拜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相仿,还要我提醒您么?”

“可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你要离开家族在先。”蒋老太爷眼色深沉,“到如今,丁家、谭家、蒋家的困局都因你而起,局中人心知肚明。”

蒋徽失笑,“谭庭芝与丁杨的丑事,是我安排的么?你们为了钱财听命谭家,也是我要求的么?——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怎么,到头来,又是我居心叵测,又是我罪该万死?”

“绝没有那个意思。”蒋老太爷道,“我只是想,既然能往好处过,又为何这样僵持下去?在你心里,我们就算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蒋家,便没有你,你也不会有种种得意、失意之处。至亲的恩情,不过是生、养二字,你说可是?”

蒋徽笑容里融入了几分轻蔑,“我娘把我生下来的,她已故去。至于你们给我的所谓养育之恩,您说着真不亏心?”

蒋老太爷一辈子都认为孝字大过天,只有忤逆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此刻,蒋徽的态度,真的激怒了他。他沉声道:“没有我们,你如何能受教于叶先生?又如何得到程阁老、程夫人的青睐?没有这些,你一度又如何能够凭才学名动京城?!”

蒋徽不屑地牵了牵唇,“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既然您执意翻旧账,好,我奉陪。

“我五岁的时候,你们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怕被我克死,把我扔到庄子上,任我自生自灭。

“过了几个月,四房老太太和出自蒋家二房的程二夫人听说了原委,记挂着我,去看了看我的处境,随后,程二夫人把我带到程府见程夫人。

“随后,程夫人从中周旋,有了我拜叶先生为师一事。

“事情定下来,程夫人把此事告知你们,条件是随后几年光景,我都要在叶先生跟前受教,先生不准我见谁,我决不能见。

“你们若同意,便立下字据,她与黎王妃做保人。

“你们同意了。

“我回到蒋家的时候,是将满十四岁那年。那些年里,我的衣食起居,都是程夫人、叶先生给予;你们装模作样送去的东西、银钱,叶先生一概不收,并且,那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你们。

“我辈分虽小,却很清楚你们很多陈年旧事。

“我要感激,最先要感激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而你们长房对四房老太太如何?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年月,二房三房惦记着人家的陪嫁,上蹿下跳地闹着分家,你们长房在一旁看戏。

“帮四房老太太走出困境的,也是程夫人——那时候,程二夫人已经嫁入程府。程家看不得结亲的门第为了钱财闹得乌烟瘴气,为此才出手。

“四房早已搬出蒋家,与你们素无来往。

“至于出自二房的程二夫人,自我离开家门之后,她及至整个程府的人,已经对你们不闻不问了吧?

“蒋老太爷,你敢拍着心口说,我所得一切,是你们给的?”

蒋老太爷张口结舌,目光闪烁不定。

蒋徽摆一摆手,“别急着辩解,听我说完。

“所谓的我回了蒋家,也是一年有八个月留在叶先生居处。我年少时有幸结识的人,都是先生、程府所赐。

“你们给我订的那门亲事,在退亲之后,谭家许给你们五万两现银,条件是把我逐出家门。

“你们照做了。

“养育一个女孩子,尤其是我这等经历的女孩子,要五万两?当真如此,这天下怕是没多少人生得起儿女。

“你们认为我不如家产、钱财的分量重,选择舍弃我,这是事实。

“我从最初就知道,但没说过什么,在当时,把那些银钱当做报恩了。之后种种,是我兴致所至,你们保不住家财,是你们无能。

“蒋老太爷,我与你们早已成陌路,而且,我不欠你们什么。”

蒋老太爷缓缓垂下头去。他无言以对,却必须想到应对之辞,若不然,家里就要走至绝境。

蒋徽心平气和地等着,等蒋老太爷亮出底牌——本性贪婪的人,不会对谁生出真切的亏欠之情,求人之际,通常会想到要挟对方的法子。

良久,他艰涩地出声:“可是,你终归要反过来想。你若在家中风雨飘摇时回去,益处颇多,世人皆会称颂你是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的孝女。

“只要你肯回去,日后家中诸事,都交给你打理,你想发落谁便发落谁。我料想着,门风会因你而转变,你更会得到公认的贤名。”

“贤名?”蒋徽心中只觉好笑,“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蒋老太爷冷静下来,玩味地看着蒋徽,“好名声,你可以不稀罕,但也绝不会愿意走至声名狼藉的地步。

“我跟你交个底吧。福寿堂讨要的九千两银子,要我们还上,只能变卖田产。

“而且我心知肚明,你父亲在这档口做这种蠢事,一定与你有关,正如谭家儿女先后出事、丁家世子带发修行、唐徛的凄惨下场。谭家这两日对我们下了狠手,对一些事,直言不讳。

“我们只想请你抬抬手,不计前嫌,一家团圆。若真沦落到困窘之至的境地,我总要为儿孙谋取一条出路。”

蒋徽莞尔,“说来听听。”

蒋老太爷道:“你嫁的人,是天赋异禀的董探花,其人才学本领,不输奇才唐修衡。这般人物,竟自断前程,原由是不肯接受家族安排的亲事。

“至于你,有才有貌,定亲的也是高门世子,你却眼里不揉沙子,抵死退亲。

“——你们二人这般行径,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我是否能认为,你们当初的一意孤行,只是为了意中人?

“若是这个原由,你不妨猜猜看,世人会赞你们痴情,还是骂你们不忠不孝?

“这种话若是我们说出去,并做足文章,不难吧?若让人们以为你和董飞卿叛离家门之前就不清白,也不难吧?”

蒋徽笑开来,明眸中却有寒芒闪烁,“不难。我还以为,只有我擅长破罐破摔。

“可是,在你看来,我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在离家之前,真的会不留后招、防患于未然么?”

蒋老太爷抿出了一抹笑,“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好赌行差踏错,我认命。那么,你呢?你敢不敢赌?赌你的名声、姻缘——若被天下人耻笑,以董飞卿的性情,会不会与你分道扬镳?”

蒋徽站起身来,灵秀的双手撑着桌面,俯视着蒋老太爷,“我本就是赌徒,只是,我赌的从不是银钱,赌局亦要十数年才见结果。

“五岁那年,我在庄子上病得快死、被下人欺凌的时候,我赌有贵人相助,赌我终有一日能离开蒋家。这一局,我赢了。

“在外流离之时,我赌我能过上安稳的时日,眼下我只盼着您老高寿,十年之后,再看我是输是赢。

“这一局刚开始,您就要阻挠?对不住,我不会让您如愿。

“一个枉顾孙女生死的人,一个数十年来被枕边蠢妇掌控于手的人,从何处来的底气,与我谈忠孝?

“多半截进棺材的人了,不辨是非,寡廉鲜耻,这样的一张老脸,着实让我作呕。

“我也交个底:这许久了,我从没想过直来直去地对你们下手。

“不是不能,是觉着你们不配我浪费力气。

“而到此刻,我心意已改。”

说到这儿,她语声微顿,漂亮的大眼睛审视着蒋老太爷,“巧了,您就是我想要拿来开刀的人。说起来,我到此刻都说不好,您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

若有所指的言语,让蒋老太爷身形一震,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

“怎么还有人跪下了?”随着散漫的语声,董飞卿走进门来。

他的突然而至,把本就心神紧绷的祖孙俩吓了一跳。

蒋老太爷神不守舍地站起身来。

董飞卿走到跪在原地不动的蒋凌身边,俯身,手抚上蒋凌的天灵盖、太阳穴,再落到肩头、手臂。那手法,像是习武之人查验人是否适合习武,又似擅长针灸的大夫查验患者的穴位。

蒋凌又是惊惧又是不解,困惑地抬头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给了他一个很友善的笑脸,随即拍拍他的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听,出去吧。”

蒋凌称是,也不看祖父,站起身来,逃一般出门而去。

蒋老太爷若有所感,面色已苍白得发青。

“我耳力不错,在外面听到老爷子说的一些话。”董飞卿看着他,笑笑的,“听着那意思,您对唐徛的现状,该是一清二楚。”

蒋老太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寻常人来讲,有不少父子的骨架、穴位情形大致相同。”董飞卿意味深长地道,“您到我们家中,竟心存不轨,实在出乎我预料。”他活动活动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否看我清闲,想给我找个人再练练手?好事,您和蒋国槐,哪个想步唐徛后尘?”语气特别随意,在询问小贩菜价一般。

“你、你…”蒋老太爷凝视着那张俊美至极、笑容和善但双眼锋芒迫人的面容,脊背阵阵发凉,踉跄着后退。

“求人可不是您这个路数。”董飞卿闲闲地道,“您也别指望,我能照繁文缛节对待你蒋家的人。说白了,我一直觉着有些人活着多余、死了给阎王爷添堵,不为此,也不会染指诸多旁门左道。”

第28章 虐渣(7)

随着董飞卿和缓的言语, 唐徛的惨状在蒋老太爷脑海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