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寝室,她翻了个身,含糊地说:“回来了?”

“嗯。”

“哦。”蒋徽又翻了个身,语声变得清晰,“去沐浴吧。”

董飞卿把带回来的几幅堪舆图放到妆台上,转去沐浴更衣,折回来,熄了灯。

歇下之后,他发现她又犯了老毛病:跟他各睡一床被。

刚一蹙眉,要挪过去,她却已转过身形,来到他这边。

他撩起被子,等她到了臂弯之间,放下去,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们习惯这样铺床。”蒋徽解释道,“你又没个准成,睡里边外边的时候都有。而我习惯睡里边。”

“今儿怎么这么乖?”他语带笑意。

“理亏呗。”

她的小脑瓜拱了拱他胸膛。他心里的不痛快,到了此刻,真的烟消云散了。

蒋徽抬眼看着他,“今晚我一直在等你,但你回来的也太晚了——我等到半道睡着了。”

“真的在等我?”

“嗯。”蒋徽点了点头,“不生气了,好吗?”

“好。”又怎么能说得出‘不好’,“你什么心思,我也琢磨明白了。这次,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往后不会再给你这种机会。记住了?”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记住了。”

“一直在等我回来?”他把玩着她一缕头发,“有事?”

“等你回来跟我算账。”蒋徽语带笑意。

“知道就好。”董飞卿轻轻笑开来,低头捕获她的唇,欺身压住她。

温柔缱绻,那是他只有在特定的情形之下才有的。热情、强势才是他一贯的路数。

溃不成军时,她聆听着他焦灼的呼吸,感受着他的气息。

到了最要命的关头,她吻上他耳垂,继而啃啮着。这般缠绵悱恻的情形下,他迅速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她亦在寻找着他的软肋。

他低低地笑起来,加速,又加力,声音低哑地说:“小兔崽子…你怎么就没老实的时候?”

她没法子说话,身体迎来的震撼让手指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低而急促地喘息着,愈发地放任,末了,身形微微颤栗之后,伏到她身上。

身形收起来,她温柔地缠住他。

.

蒋徽在小书房里闷了两日,作了几幅画,让郭妈妈寄放到字画铺子。

随后,随董飞卿到访三个书院,请教一些事情。

他不把考中过的功名当回事,但在三位山长心中,他仍是昔日的探花郎,礼遇有加,有问必答。

这日两个人策马回返,在宅门外跳下马,就见友安笑逐颜开地迎出来。

“发横财了不成?”董飞卿打趣道。

友安一乐,从他们手中接过缰绳、鞭子,“您二位快回屋吧,来贵客了。”

“谁?”

友安道:“唐家小侯爷、黎郡主。”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挑眉。明明听程叔父说过,修衡哥离京巡视,要过三两个月才能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当即压下这疑问,快步回往正房。

少年笑之一

北地,军营。

夜深千帐灯。天地之间,寒凉的风肆意回旋。

刚入秋,这边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夜色降临后,有将士燃起篝火,三五成群围坐,喝酒、谈笑,爽朗的笑脸被火光照亮。

董飞卿穿行在营帐之间,比起身着盔甲的人们,他一身道袍,显得格格不入。

“董大少爷。”有人唤他。

“有事?”董飞卿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那人把一个水壶抛向他,“里面装的好酒、烈酒,给你和元帅的。”

董飞卿抬手稳稳接住,笑眉笑眼地道:“谢了。”

“乱客气什么?”那人笑着摆一摆手,“去忙吧。”

董飞卿径直走进中军帐,看到饭菜摆在矮几上,还没动过,唐修衡站在帅案后方,凝眸看着沙盘,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点过一个个关隘、山丘。

“哥,”董飞卿自顾自寻到一个空酒壶,把水壶里的酒倒进去,“吃饭吧?我快饿疯了。”

片刻后,唐修衡说:“你先吃。”

董飞卿一面找酒杯一面说:“那可不行,怎么能委屈我们唐帅吃我的剩饭?”

唐修衡在沙盘上做下两个记号,视线才慢悠悠地转移到董飞卿脸上。

董飞卿已笑起来。

唐修衡牵了牵唇,收回视线,继续观摩沙盘。

董飞卿找到酒杯,斟满两杯酒,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小刀说道:“我做了一道鱼肚煨火腿,让伙头军帮忙看着,这会儿火候差不多了,你跑一趟吧。”

“鱼肚煨火腿?”小刀听了笑起来,“您可真是,什么材料都踅摸的到。”

董飞卿也笑,“那是,我是谁啊。”

“得嘞,小的这就去。”小刀转身出门。

董飞卿走到帅案跟前,和修衡一起看着沙盘,神色慢慢变得郑重。

自西部转战此地之后,虽然战无不胜,但兄弟二人经常被敌军气得五迷三道。

敌国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游击、长途奔袭。数万精兵大规模侵略惨败之后,敌军退回辽阔的草原深处,修整一段时日后,便集结骑兵杀回来,用意很明显,能找到突破口,就烧杀抢掠,找不到的话,当即撤退。

这样凶残狡诈的敌人,唐修衡恨得牙根儿痒痒,正因入骨的憎恨,让他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而精准的预感、深谙敌军首脑心思这两点相加,使得他每一次都能防患于未然:一早布阵埋伏下去,敌军铁蹄踏入,便是他们置身修罗场之时,伤亡人数多在七成以上。

因此,敌军杀回马枪的人数越来越少,从起初兵分几路相加三五万,逐次减少至三五千。

下至将士,上至帝王,都说他料事如神,是天生的沙场奇才。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能让唐修衡满足。他的目的是尽早结束这一场战事。

恩师说过,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止战。他深以为然。

难道要一直统帅三军留在这里,等着敌军来袭?要耗多久?

每一次的所谓敌军惨败、我军大获全胜背后,都有袍泽殒命、重伤于敌军之手。有名将是爱兵如子,唐修衡是爱兵如手足,每一次战捷之后,他在意的都是伤亡之人。再少,那也是伤亡。本不该有的伤亡。

打败敌军不算什么,打服、摧毁其脊梁才是宗旨。

是以,敌军修整期间,唐修衡和副元帅也没闲着,设法探明草原地势,以及敌国王室、军队驻扎之地。

眼下,唐修衡面前的沙盘,就是广阔草原的概貌。

董飞卿知道他在筹谋何事。

小刀捧着托盘返回来,除了董飞卿亲手做的鱼肚煨火腿,另有几道下酒的小菜,“伙头军特地给元帅添了这几样小菜,只盼着您能多喝几杯。”

上一次战事,发生在三日前,几乎全歼五千敌军——敌军逃脱的人,只有领头将军和近百名骑兵。而我军伤亡人数相加,正是敌军逃脱的人数。

换了别的国家,早就主动请降了,但这个敌国绝不会。他们自恃是游牧民族,自恃永远有栖身之处,并且,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屡屡溃不成军的血淋淋的事实,在他们眼里,是被施加到头上的侮辱,所以,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目的不外乎是在一次次的交锋哪怕惨败之中,寻找强敌的软肋。

可他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唐意航是任何人都无法打败的。——小刀每每想起,总是这样腹诽。

唐修衡转去洗了把脸,坐到矮几前,唤董飞卿:“吃饭。”

董飞卿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在唐修衡对面的位置落座。

唐修衡举筷,先尝了尝鱼肚煨火腿,牵了牵唇。

“还行?”董飞卿问。

“还行。”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让贴身随从去就近的城里淘换来的食材。

唐修衡应该是最没架子的将帅,敌军溃败之后的修整期间,偶尔百无聊赖,就去伙头军那边凑趣,起先是帮着给将士做饭菜,后来就找厨艺好的人学习厨艺。

董飞卿起先总是没眼看,后来见将士因此愈发爱戴元帅,得空便也去瞧瞧。这一瞧,居然觉着挺有意思,便也跟着用心去学。一来二去的,兄弟两个竟在军中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唐修衡曾开玩笑:“哪日你我落魄,一起开个小饭馆儿。”

董飞卿当时由衷点头,“先从小饭馆儿做起,不愁没有做成字号之日。”

小刀在一旁听着,脸都要抽筋儿了,引得兄弟两个哈哈大笑。

此刻,唐修衡对董飞卿端起酒杯,“皇上的密信之中,又提及封赏你之事。”

董飞卿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一口喝尽,随后道:“替我婉言谢绝吧。”

唐修衡失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亲自斟酒,“考取功名的话,作数么?”

董飞卿说:“当然。”

“考中之后——”

“再说。”

唐修衡没辙地笑了笑。

董飞卿道:“哥,到时候你也跟着凑凑热闹吧?”

“什么?”

“科考啊,”董飞卿笑说,“到时候你混进去,一准儿能高中。”

“那可真是闲得横蹦了。考不中是丢人现眼,考中了是平白占用一个名额——我总不能放着武职不干,跑去翰林院熬资历。”唐修衡睨他一眼,“我爹不打得我眼冒金星才怪。”

董飞卿哈哈大笑,“他才舍不得,至多是把你拎到程叔父跟前,让叔父修理你。”

唐修衡眼中有了笑意。

董飞卿继续道:“叔父一定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去试炼一下文采是好事。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护短儿。”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唇畔。

小刀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叠信件,匆匆看过之后,分成两份,分别送到唐修衡、董飞卿近前。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用过饭,命人把饭菜撤下,净手之后,喝酒间隙,逐一拆开几封信件,敛目阅读。

这次,写信给他们的是相同的几个人:程家的人、开林、薇珑和柔嘉公主。

“这小丫头写信给我们的时候可不多。”董飞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柔嘉的信,随手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笑得手抖。

唐修衡正在看程祖父写给自己的信,老人家写信之前,听说了他在一次战事中为了保护一名参将受了轻伤的事,字里行间皆是对他的心疼和赞许,说意航,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些?祖父要你毫发无伤地回来,答应我。

老人家的关爱轻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在心里说“答应您”的时候,抬眼看到了笑成那个德行的董飞卿,问道:“怎么了?”

董飞卿笑道:“柔嘉公主跟我说,这辈子都闹不懂的两件事,其一是唐意航这慢性子能成为不世出的悍将,其二就是陆开林那厮活来活去活成了没记性的。”

唐修衡扬了扬眉,“开林怎么招她了?”这些年了,说他慢性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习惯了,说开林没记性的人,柔嘉是头一个。

董飞卿笑道:“说开林哥答应送给她一只鹦鹉,她傻等了俩月,连根鹦鹉的毛都没看着,就去问开林哥,怎么说话不算数。开林哥反过头来问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儿了?说一定是她记错了。”

唐修衡也跟着笑起来,“开林这日子也够辛苦的,当差之余,还得哄孩子。”柔嘉与薇珑同年同月生,小他和开林八岁。

“可不就是么。”董飞卿笑道,“等会儿你瞧瞧她写给你的信,一准儿是让你帮她数落开林几句。”

唐修衡一笑。

“不过,这小孩儿除了告状,也正儿八经地夸了咱俩一通。”董飞卿胡乱把信纸塞进信封,“但是,一看就是皇上说过的话,她搬到信里了。”放到一边,拿起薇珑的信,用裁纸刀拆开,“还是看看咱们妹妹说了什么吧。”

离京前,他把自己养的大黄狗、两只小猫、两株兰草交给薇珑照顾,珍爱的藏书、名画悉数送给那个小仙子一般的妹妹。

薇珑一向把他当成兄长之一,在信里说的一向是寻常小事,例如大狗小猫对峙,换毛时弄得哪儿都是猫毛狗毛;例如她跟花匠学了园艺,亲自照顾着两株兰草,情形喜人;例如她跟程家婶婶学画、跟双亲学造园有了哪些进步。

婶婶的信件,也是把微末小事娓娓道来。

他想看到的信件,正是这样的。这能让他确定,这些年他在意的人,并没因为相隔黑山白水淡忘他,仍旧陪伴着他。

手中这封信,薇珑显得很高兴,告诉他:

帝后闲来无事,来王府小坐,在花厅看到了程家婶婶的水墨,帝后称赞分明是名家手笔,问明出处之后,当即带着她去了程府,看了几幅婶婶的旧作,将两幅带回了宫中。

到她写信时,京都都已知晓婶婶的造诣,上门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绝大多数都被程叔父替婶婶挡了回去。

她说,飞卿哥哥,我特别为婶婶高兴。本来么,婶婶才华横溢,就该让世人知晓。

董飞卿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温柔、美丽的婶婶,最擅长的从来不只是打理区区一个府邸的家事。说起来,他和修衡哥、开林哥琢磨奇门遁甲,赶上叔父繁忙的时候,都没少请教婶婶。

看完妹妹的信,他小心地收起来,用裁纸刀拆开婶婶的信。

婶婶在信中跟他说的是恺之、阿逍的事。两个小子越来越顽劣,闯祸的时候越来越多,最近有两次惹得各自的父亲动怒,让他们面壁思过一整日,随后禁足,解除禁足之前,不准习文练武,也不准给他和修衡写信。

他又忍不住笑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程叔父的主张。叔父整治他们,从来不会动用棍棒,却会让人觉得比挨几十板子要难受百倍。

他把程叔父的信放在最后才看,因为那是需要逐字逐句斟酌的。除了他为了袍泽特别难过写信倾诉的时候,叔父才会跟他扯闲篇儿,不着痕迹地宽慰,大多数的信件,说的都是关乎军务战局,是需要他该了解并领悟的。

叔父从没在名义上收他为学生,但是,这些年教过他的,已经太多。

唐修衡跟董飞卿一样,恩师的信件要留到最后凝神细品,先看别人的。

薇珑在信中告诉他,她已经开始独力建造凉亭、穿堂,只是偶尔会过于计较细节,惹得双亲哭笑不得,说不知道她这是精益求精还是吹毛求疵。

她说我也觉得不好,在改了,只要建成的东西够结实、好看,微小的细节都尽量少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