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日得去西山,跟叶先生商量些事情。”董飞卿以眼神询问蒋徽,“你跟哥一道去吧?你们俩要是看着都合适的地方,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蒋徽颔首说好。

薇珑则对董飞卿笑道:“明日我要陪祖母到寺里上香,小住几日。过几日再来烦你们。”

董飞卿笑道:“随时可以来,我只是怕你又看哪儿不顺眼。”

“你还好意思说?”薇珑不满地凝了他一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丑的花圃。”

两男子哈哈大笑。

唐修衡、薇珑离开,前者的小厮、后者的丫鬟才奉上二人带来的礼物。

唐修衡送给他们的是一副玉石棋具。

薇珑的礼物,则是一个宅院的模型:不同于她以往力求自然而然呈现的诗情画意,宅邸的气韵是清贵与大气并存,惯有的清雅优美,只在细节处呈现。有趣的是,在门楣上雕篆着楷体写就的四字:百年好合。

很明显,小丫头听闻他们成亲的喜讯之后,便着手这份礼物——朝夕之间,任谁都做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细细看了半晌,相视而笑。

歇下之后,他搂着她,安安静静的。

他总是会在看似最适合放任的时候克制:如在外期间,说起来是最应该借酒消愁的日子,他却几乎戒了酒;如尽兴地饮酒之后,反倒显得清心寡欲,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品着这些,蒋徽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唇边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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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唐修衡带着两名随从,接上蒋徽,先后去了几个地方。

午间,两人到了城东一所废弃已久的偌大的府邸。

“这儿什么来头?”唐修衡慢悠悠往里走着,一面看蒋徽带来的堪舆图,一面问她。

“早些年一名官员的产业,不知何故,空置下来。”这些,蒋徽已事先问过董飞卿,“官员离京的时候,这类产业一概出手。彼时邱老板觉得价格实在是便宜,就买了下来。”商贾倒腾宅邸,有时候只是顺手为之。

唐修衡把堪舆图卷起来,交给身后的阿魏,“格局凑合。”

蒋徽嗯了一声。

这座宅院,进门往前走一段,道路岔开为东西两条,两人出于习惯,踏上东面那条路。因为常年没人尽心打理,原有的花草形态便不大好看。

蒋徽道:“要是薇珑看到,心里不知道多别扭。”

“这种事儿就不能带她来。”唐修衡微笑,“都不够跟她上火的。”

蒋徽一笑。

进到建在东面的正院,打量一番,两个人都觉得屋舍有古朴之风,又很结实。

东西两面墙前,架着梯子。

两个人默契地分别往两边而去,举步踏上木梯,再走到墙壁上。

在高处俯视,胜过耗费时间逐处游览。

阿魏站在院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走到墙壁临近的屋檐近前,兄妹两个俱是抬手一撑,身形便灵巧地到了房上,双脚踩在瓦片上,悄无声息。

步上屋顶正脊,两个人举目四顾,都觉得尚可。

“就这儿吧?”蒋徽说道,“你觉得呢?”

唐修衡颔首,“我也是这意思。”走到她两步开外,他站定,笑微微地审视着她,“你在外边,做过算卦看风水的行当——到这会儿,倒也不神神叨叨的。”

蒋徽轻笑出声,“修缮的时候,再神叨叨的也不迟。这儿也真不是风水不好的地方。”

“这倒是。”唐修衡颔首一笑,一面继续俯视宅邸景致,一面缓声道,“你起初离京那几个月,我和师父一样,派人尾随你,生怕你出闪失。可你这小崽子太贼了,我和师父没法子,只能让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徽调侃道:“那时我就知道,万一横尸街头也没事——有人给我收尸。”

唐修衡斜睨她一眼,又气又笑,“这话是真难听,却是实情。谭家那一阵,没少请高手追杀你吧?”

“的确。”

唐修衡说道:“撒出去的人不能跟在你近前,就不能及时帮你除掉隐患,那边的人也看出了这一点,便总是绕着圈子行事,我那些亲信总是后知后觉。”

蒋徽歉然一笑。

唐修衡凝着她,“我那时挺生气的——生你的气。多年的兄妹,我管不了你,更护不了你周全,你宁可让自己生死未卜,也不要我相助。可是思来想去,想着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也就忍了。”

“对不住了。”蒋徽心里暖暖的,笑容很柔软,“哥,别生气,好吗?”

唐修衡瞪了她一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那要怎样啊?”

“送我一幅骏马图吧。”蒋徽的字、画,比之女子,笔触多一份刚毅,比之男子,又多一份清逸,加之心性所至的那份从容洒脱,出手的画作都是难得的珍品。她笔下的猫狗骏马,最是出彩。

“这好说。”蒋徽欣然点头,“你不说,我也会送你几幅。”

唐修衡才不信,“哄谁呢?”

蒋徽耍赖地笑,“爱信不信。”

唐修衡很快释然一笑,说起别的:“据我所知,你到江南之后,谭家的人便后继无力,说白了,那些人是欺上瞒下——怎么都得不了手,索性拿着银子用言辞敷衍谭家。可是,你情形仍是不大好,勉强能与暗算你的人势均力敌——是谁?”

蒋徽惊讶地看着他,“一直不都是谭家的人暗算、追杀我么?”

“…”唐修衡摸了摸鼻尖,“闹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谭家,另有别的仇家?”

“…”她的确是不知道,“有什么法子?我打小就是这样,忒没心没肺了。”

第34章 日常

唐修衡不知该气该笑。

“算了。”蒋徽素手一挥, “横竖他们没得手,不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的话, 迟早会显形。”

唐修衡蹙眉, “你这是心宽还是跟我犯浑呢?”

蒋徽一笑, “防贼似的日子, 我早习惯了。更何况, 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没法儿查。”

唐修衡沉吟片刻, “谁可能对你下手,你想不到?”

“想不到。”蒋徽如实道,“千里迢迢买凶追杀, 我想得出的,只有谭家。至于别人,我真不记得把谁开罪到了那等地步。”

唐修衡凝着她的眼睛, 问:“跟我说句实话, 吃没吃亏?”

“没有。”蒋徽坦然地与他对视,“只有一次,我自己犯傻,算是中了圈套,但有惊无险。”

“实话?”

蒋徽郑重地点头, “实话。你别为这种事费神,派人去查的话, 也是平白浪费人手。你要是那么做, 我可就又要跑了啊。”

“你敢。”唐修衡面色有所缓和, “再跑,我打折你的腿。”

蒋徽笑起来。

唐修衡叮嘱道:“往后凡事留心,遇到蹊跷之事,顺藤摸瓜,保不齐就能把那个人揪出来。”

“记住了。”停一停,蒋徽笑道,“不过,我觉得难,嫁的人不是寻常之辈,程叔父和你又出入我们家门——谁除非真活腻了,才会继续算计我。你就别惦记这事儿了,真的。”说起来,和董飞卿在江南重逢一两日之后,她就感觉得出,潜伏在自己周围的人已经撤离。

“这都能看得开,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唐修衡没辙地笑起来,却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在理。对她心存杀机的那个人,日后若再对她动手,真要做好事败便会生不如死的准备。

他偏一偏头,“走着,带你吃饭去。”

蒋徽笑着说好。

唐修衡带蒋徽去了状元楼。

酒楼临街,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两人在街头转角处下马,信步走去。

一路上,诸多行人对样貌过于出色的二人瞩目。唐修衡、蒋徽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闲来分别与薇珑、董飞卿走在街上,亦是如此。

进到酒楼,掌柜的殷勤地笑着迎上来,行礼道:“雅间已经安排好了,您二位随我来。”继而转身,亲自带路。

两人颔首一笑。

上楼期间,在转角处,遇到了几名站在那里谈笑的五城兵马司官员,看到唐修衡,俱是笑着拱手行礼。

唐修衡拱手还礼,神色淡淡的。他的好脾气、耐心,只给自己在乎的亲朋,对别人,从不是好相与的做派。

有人留意到蒋徽,略一打量,便现出惊艳之色,却不敢继续凝眸,陪着笑问唐修衡:“这位是——”

“我妹妹。”唐修衡转身对蒋徽偏一偏头,“走。”

看着两个人走远,几个人仍是你看我、我看你,神色狐疑:唐家兄弟四个,谁人不知?唐意航什么时候有过妹妹?打小宠着的黎郡主,已经跟他定亲。别的和他常来常往情义匪浅的女孩子…

有人一拍额头,反应过来,低声道:“蒋徽。只能是蒋徽。”

其余几人恍悟,沉了片刻,有人喃喃道:“是哪个瞎了心的说小侯爷已经和董探花、蒋才女生分了?——这是生分的样儿?”

此刻,唐修衡已经与蒋徽在雅间落座,他特地给她点了精蒸鲥鱼、犁片伴蒸果子狸,“做的还成,你尝尝。”

蒋徽欣然点头。

菜点好之后,唐修衡要了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咱哥儿俩喝点儿。”

“行啊。”蒋徽细细端详着他,片刻后笑了,“真是奇了,你一点儿都没变,样子没变,性子也没变。”她仍是他那个俊美无俦、处处照顾她的哥哥。

“不止我。”唐修衡笑道,“你见过师父了,他没变吧?再就是师母、黎王妃、黎王爷,都一样。我是年岁摆在这儿,他们可就有点儿神了,一个个的,我瞧着真有些要成仙的架势。”

蒋徽忍俊不禁,“通透豁达,或是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人,岁月会格外眷顾些。”

唐修衡微笑着审视她片刻,“样子没变,但性情变了些,变好了。以往太倔强,拧脾气一上来,我都气得牙根儿痒痒。”

她离京前,他给她安排人手,不要;给她银钱,也不要。问她去哪儿,说不知道。那时候,他打她一顿的心都有了。

蒋徽明白他的意思,歉然一笑,“我不能凡事都依仗着你啊。那就太没出息了。”

唐修衡莞尔,“气归气,也明白。尤其到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阿魏走进来,把一个精致的檀木小匣子交给唐修衡,随即欠一欠身,退出去。

唐修衡把那个小匣子递给蒋徽,“我说过好几次,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儿地给你置办嫁妆。可你这丫头忒不像话,成亲前后连句话都没有。昨日的贺礼,是给你和飞卿的,今日的,是给你的。”

蒋徽接到手里,抚着上面古朴的花纹,“能打开看看么?”

唐修衡颔首,“只是给你做的一枚印章,再就是给你的零花钱。今儿你要是还敢说不要,我可要把你顺着窗户扔街上去。”

蒋徽笑出声来,“我真不敢。没吃饱就挨罚,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

和田玉的印章,是他亲手雕篆而成。所谓的零花钱,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蒋徽打算今日起就开始用这枚印章,银票过些日子存到银号去。“这零花钱,也忒多了些。”她故意道,“你可别为了给我添体己银子,把自己弄得手头拮据啊。”其实是知道的,他从十多岁就涉足进项长远的营生,素来手头富裕。

唐修衡顺着她的话说道:“手头拮据了,我就跟皇上哭穷,求他把我去年婉拒的万两黄金赏给我。”

“皇上一定会担心:给薇珑指的这是个什么人啊?不成,得多赏薇珑一些嫁妆。”

唐修衡笑得开怀。蒋徽一个好处就在于,性子坦荡磊落,喜欢开玩笑,更开得起玩笑,只要是她心绪愉悦的时候,任谁都会因她笑声不断。

两名伙计走进来,奉上酒菜,退下之前,给二人斟满酒。

蒋徽小心翼翼地把匣子照原样合上,放到一旁,“这份儿大礼我收了,也真不敢跟你矫情。”

唐修衡满意地颔首,“到底是女孩儿,你手里有些银子,我心里踏实。明白这意思吧?到底,你跟飞卿太不着调,真让你们闹腾出心病了。”

蒋徽端杯敬他,“话都在酒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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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飞卿在西山盘桓了整日,起先是与叶先生细说自己日后的打算,让先生放心:自己这回是动真格的,不是一时兴起。

叶先生很是欢喜,把自己得闲写出来的关于开设书院的细致章程拿给他看。

董飞卿凝神细看,自己存疑或有不同看法的地方,便当即提出来。

叶先生要的就是他这态度,因而兴致更高。

午间两人一起用饭,先生把他当亲儿子似的,亲自布菜,又担心自己这儿的饭菜不合他口味,“你们几个,都是馋猫,难伺候得紧。”

董飞卿笑道:“放心,只要是家常菜,我都觉着特别香。”

大快朵颐之后,董飞卿道:“陪您去外面走走。”

叶先生颔首,到了宅门外,行走在如画春景之中,她问飞卿:“以前的事,都放下了?”

董飞卿笑说:“放下了。”

“那么,董家呢?”

董飞卿笑意不减,“也放下了。放不下的话,不会着手准备长居京城。”

“这样我就放心了。”叶先生点到为止,说起旁的事情,“京城的几个书院山长,陆续给我送来了不少话本子,这些解语最在行。回去的时候,你带上,让她得闲就看看。”

董飞卿有些意外,“她最在行?何以见得?”

叶先生没辙地斜睇他一眼,“解语写过的一个话本子,如今可是脍炙人口,多少人自己动笔誊录成册。再就是说书的、唱戏的,都基于自己的行当酌情改动、填充些内容,地方上我不知道,京城最好的几个戏班子,可都是隔三差五就唱那出戏——看戏的喜欢,点的人多。”

“是么?”董飞卿更为意外。他知道蒋徽有才,也听说过她写话本子的事儿,却不知道,这样受人追捧。“话本子里写的是什么事儿?”他问。

叶先生懒得搭理他,“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

董飞卿点头,“一定。”

见他是这态度,叶先生便又加一句:“反正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闺中事。”

“我知道。”

“你知道?”

董飞卿笃定地颔首一笑。不解风情的蒋徽,就算想写寻常闺秀情愫,怕是都写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