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道:“此外,我家老爷说了,只要飞卿能够与董家相安无事,那么,日后他不论是重回官场,还是做什么营生,他都会全力帮衬。”停一停,她笑着深凝了蒋徽一眼,“你是他的结发之妻,又有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若能婉言规劝,他一定会听的。”

蒋徽笑笑地凝视着董夫人。

董夫人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忐忑不已。换了寻常女子,十万两摆在面前,日后还有十万两送来,定然会心动不已。但是,蒋徽不同,这女孩当初的决绝,可是把一生都赌了进去——能否被横财打动,真要两说。

但是,能怎样?对付蒋徽的法子,从来就不多。总要试一试。

“平白送我二十万两,为的只是让我规劝夫君。”蒋徽笑道,“我愈发好奇了,您与陈嫣,到底对我们做过怎样天理难容的事?”

“不说以前,好么?”董夫人温言道,“看看眼下,想想日后。一时的快意,比之一生的前程,孰轻孰重,就不需我多说了。”

“没有以前,哪来的当下、日后。”蒋徽起身,把荷包送回到董夫人手边,“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董夫人笑意微敛,“其实,你先与飞卿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蒋徽回身落座之后,语声和缓地反问:“您与陈嫣联手害人的时候,与董阁老商量过么?”

董夫人神色一滞,继而道:“那么,能不能与我交个底?你或飞卿想要什么?我看看能否让你们如愿。”

“想要什么?”蒋徽唇角的笑意加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算不算?”

“…”董夫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不悦,冷了脸,“你就敢说,有些事不是你或飞卿咎由自取么?”

“哪些事?”蒋徽敛了笑意,眼波宛若月下寒溪,冷冽之至。

年轻轻的女孩子,却带给她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对视片刻,董夫人的视线便转移到别处。现今的陈嫣和蒋徽一样,油盐不进,只是,前者是用刺耳的言语让她动怒,后者却只需一刻凝眸便锋芒毕露、气势慑人。

“你这边,陈嫣手里有足够的凭据。”董夫人定一定心神,说道,“至于飞卿,被陈嫣报复,本就是情理之中。”

蒋徽等她说原委,她却打住话题,端起茶盏,敛目看着氤氲着热气的茶汤。

蒋徽莞尔,唤郭妈妈去请董飞卿过来。

片刻后,董飞卿走进门来,看到董夫人,微一颔首,在主座落座。

经年未见,董夫人看到董飞卿,眼中再无曾经惯有的漠然、鄙夷,有的只是畏惧。

“说吧,什么事儿?”董飞卿语气散漫。

董夫人望向蒋徽。

蒋徽细细地品茶,全然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可没有为董夫人传话的闲情。

董夫人无法,只好把来意详略得当地告知董飞卿,末了的话,正是对蒋徽方才最后说过的。

董飞卿笑了,“陈嫣报复我,是情理之中——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董夫人眼神意味深长。

“不知道。”董飞卿扬了扬眉,“能说就说,不能说就走。我不勉强。”

“…”董夫人用了些时间平复复杂难喻的情绪,“你与陈嫣的恩怨,她想当面告知于你,我不便多言。至于你当初无论如何都要退亲,我倒是一清二楚。”

董飞卿笑了笑。

董夫人瞥一眼蒋徽,又看住他,“早在你与陈嫣定亲之前,你便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没有这个祸水在,我想着,你不见得会把事情做到那种伤人的地步。”

蒋徽闻言讶然,转头望向董飞卿。

董飞卿不动声色,沉了片刻,淡然回道:“没错,我的意中人是蒋徽。但是,这与我退亲与否,有何关联?我又曾伤过谁?”

蒋徽心头一震,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伤过谁?你到如今都不觉着自己伤了陈家和陈嫣?”董夫人略显惊讶地看着董飞卿。

“不觉得。”董飞卿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他们顺着我的意思及时退亲的话,只有好处,可是,他们没选那条路。”

“…”董夫人眼神极为复杂地看了董飞卿一会儿,笑了,“原来,到如今,你都不知道,是为何引得陈嫣对你和蒋徽死咬不放。”

“我不知道。”董飞卿神色坦然,“我正在查。你能让我省些时间、人力么?”

董夫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定亲之前,你随随便便三两笔,就能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侧脸。”她笑着瞥一眼蒋徽,“那时候,你就喜欢她了。”

董飞卿默然。

蒋徽懵懂地望着董夫人。

董夫人只望着董飞卿,“我听说,你在江南,有过一段潦倒、病重的日子?”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

“因何而起?”董夫人移开视线,望向雪白的窗纱,“只不过是有人把一封信件、一个珍珠发箍的赝品送到了你手里。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陈嫣也不想瞒你,那两样东西,是她派人送去的。

“陈嫣就是要切切实实地验证一下,你对蒋徽的情意。

“若你不在意,她就不需再把蒋徽当做猫爪下的老鼠戏弄;若你过于在意,她就要杀之而后快。

“当然,凡事都有万一,她太年轻,没想到过这一点,尤其没想到过,你会真的找到蒋徽。

“这些事,你又何必让我替你回顾?”

第53章 深爱(3)

“好。多谢你给我解惑。”董飞卿缓缓地颔首一笑, “那么,你呢?做过哪些手脚?”

这一刻的董飞卿,不是董夫人记忆中的冷漠暴躁,相反, 整个人很温和、安静。恰是如此, 让她分外忐忑。

董飞卿身形先后, 倚着座椅靠背, 平添几分慵懒,“说来听听。如果, 你还想回董府的话。”

不说出一些事情, 她就别想走出这道门了。董夫人定一定神, 抿了抿发干的唇,道:“我做过的事,不过是推波助澜。

“你考中探花之后, 家里给你张罗亲事, 无一例外的,都因你阻挠不了了之。

“那期间, 我发现陈嫣变着法子的接近你,便寻机问她, 意欲何为。

“她说, 她要嫁给你。

“我说那不可能, 以你陈嫣的资质, 我们家大公子真看不上。

“她说不需要他看上, 只要能嫁给他就行。

“她请我成全。

“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已有意中人, 便只是敷衍陈嫣,说你不妨多留意他时常走动的人。

“随后,老爷想抓紧给你定下一门相宜的亲事,我便想到了陈嫣,游说之后,老爷同意了。而你,因这桩亲事回了董家。

“你回家常住之后,我一直命人留心你的大事小情。有负责洒扫的下人先后几次把你作废的一些画稿交给我,有几张上面,画的是同一个女孩的侧脸。

“你在董家,对于我,是怎样的一个所谓的嫡长子,对于佑卿,又是怎样的一个长兄,不需赘言。因你而起的顾忌隐忧太多,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我把你那些作废的画、写过的文章交给了陈嫣,本意是让她投你所好,尽快博得你的青睐。

“可我如何都没料到,你那时不但不想接受那门亲事,更不想留在董家。

“我所做的,就是这些。”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说下去。”

“…”董夫人望着董飞卿,眼中畏惧之色渐渐加深。她说了,做过的就是那些事,可他却要她说下去,分明是笃定她后续仍有作为,是推断得出的结论,还是已经知晓一切?

董飞卿重复道:“说下去。”

董夫人思忖片刻,道:“你离京前后,陈嫣私下见过我一次,说她已经成了笑柄,日子特别不好过,是以,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手,请我帮忙物色。

“我娘家在广西,有几年,那边兵荒马乱的,有些家底的官宦之家,都会请身怀绝技之人到家中,以防宵小作乱。我娘家也不例外,因此,识得一些高手。

“我答应了她。在当时,并没料到,她的目的是追踪你们两个。几个月之后才知情。”

董飞卿微一颔首。

董夫人神色诚挚地道:“我不论有意无意,都帮过陈嫣。今日前来,是赔礼道歉,也想跟你商量出个章程。老爷也说了,只要你能不计前嫌,董家会竭尽全力善待你和蒋徽。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回董家。”

董飞卿似笑非笑的。

这会儿的蒋徽,心神清醒过来,对董夫人道:“我倒是想不出,夫人是如何说服董阁老的。你做过的这些事,跟他说过没有?”

董夫人目光微闪,“我迟早会告诉他的。”她转向董飞卿,指一指巨额银钱,“这笔银子,我是来送给蒋徽的,她没收。你怎么看?”

董飞卿道:“没收就对了。”

董夫人面色一黯,道:“只要你能让董家的人安稳度日,董家可以把全部家底送给你——不,我娘家的全部积蓄,也送给你们,这样成不成?你若想回到官场,也不需自己找门路,老爷可以为此与首辅联手,如此,不会有任何人阻挠你的仕途。这些,只需你一句话。”

董飞卿笑开来,“钱财,自己赚来的花着才踏实;仕途,是我早已放弃的。你请回吧。我再不守规矩,也犯不着在你找上门的时候出手刁难。至于日后,好自为之——那笔账,我会慢慢跟你们算。”

董夫人面色转为灰败,并没依言起身,“你得想清楚,陈嫣大可以通过捕风捉影,四处散播你们两个的流言蜚语。

“董家的人大多都有自知之明,可是老太爷、老夫人…不是我们能劝得了的,万一到时候二老帮衬着陈嫣,败坏你们两个的名声…

“何必呢?

“你们若是愿意过平顺日子,陈嫣那边,我们来,我们替你们惩戒她,好么?

“依我看,陈嫣对你们这般歹毒,绝不是因为她钟情于你。”

董飞卿与蒋徽俱是无声地一笑。

这妇人抬出老太爷、老夫人,是在很委婉地威胁他们:如果不肯接受她提出的好处,那么,日后她会促成两位老人帮着陈嫣对付他们。

可是,那又怎样?

那两个老糊涂,董飞卿从来就不会高看,就算他们当街发疯撒泼,他都不会意外。

他没再搭话,径自唤郭妈妈送客。

董夫人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长久地凝望着对方。

没错,他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

他和她,都有着那样不堪的家族。

她对他说过,蒋家长房的人,谁娶了谁倒霉。

他对她说过,董家的人,谁嫁了谁倒霉。

这样说的时候,就都已打定主意离开,只是不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

从北地回到京城,再到背离家门,大概有一年左右的光景。

仔细想想,他是在回到董家着手退亲一事期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迹。

最初,不愿意承认。

随后,一次次地想:为何是这般的阴差阳错?

如果在她与丁杨定亲之前便心动,那么,不论如何,都会与她表明心迹,问她愿不愿意与等自己离开那个所谓的家,携手余生。

末了,便是深深的无力感:从小就与他疏离相待的女孩,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又能给她什么?

闲来站在画案前,想用作画缓和烦躁的心境,对着画纸,常常会无意识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

但能画出的,也只有侧脸的线条,怎样都描摹不出她的眉眼、神采。

迄今算是画成的她,只有那幅江南烟雨图中她的背影。

世间情缘,不是你心动就能如愿。他很明白这一点。隐约听闻她亲事生变、与家族决裂,便想,不妨等一等,日后再看有无缘分。

可是,他离开家门之后,她已不知去向。

原本并没打算长时间四处漂泊,因为这一消息,踏上计划之外的旅程。

去的地方,算是与她有关——

他从北地回到京城,和修衡哥、薇珑一起去叶先生那里看她,盘桓终日。

当日晚间的宴席间,她和薇珑询问北地有没有特别好吃的点心、菜肴——姐妹两个一样,都是小吃货。

他照实说了,随口问她,你要是有时间走南闯北,想去哪里?

她想了想,笑说我出门游走的话,少不得先去一些地方,尝尝那些地道的名菜。

他问:都有哪些?

她说:陕西的羊羹和锅盔、赣南的小炒鱼、柳州的螺丝鸡、安阳的扣碗酥肉、杭州的西湖醋鱼、苏州的葱烤鲫鱼、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应该都是值得前去品味的。

顿了顿,大眼睛忽闪一下,又说要先去尝羊羹和锅盔,最后自然是要留在江南,那边好吃的多,风景怎么也要一两年才能看够吧。

他就笑了,说居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叶先生揶揄他们,说你们两个没正形的,别把薇珑带坏才好。

薇珑却是托着小脸儿,满脸憧憬,说我要是也能四处走的话,一定也要去这些地方看看。

她笑说没事,我要是能去,就能替你看、替你尝尝那些好吃的——把他的话先一步说出来。

后来,他曾刻意前去的地方,正是她所说过的那些。

在陕西的那段日子,一面观望着生母的情形,一面请友人帮忙留意她的消息。

逗留了很久,其实有等她的意思。只要她到陕西地界,他就能获悉,与她碰面。

但是,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

她像是消失了一样。

离开陕西,又去了她谈及的别的地方——有时有差事、事由在身,需要特地抽出时间、日夜兼程赶去,再拜托朋友在当地留意她是否去过。

始终不曾得到她消息。

那种日子,是满怀希望,又是满腹无望。

去江南之前,他想,她当时的言语,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兴许早就忘了。但是,江南那一带,她迟早都会去的吧?

要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