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做派?!”董老太爷早已不悦,出言训斥道,“那不阴不阳的脸色,你是给谁看的?你房里鸡飞狗跳的,我们怕闹得无法收场,过来看看,难道不应当么?!”

董志和忍耐地看着他,“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要审她,您能不能少说几句?如果我将要丢官罢职,能够出面斡旋避免灾祸的,是您还是我?”

“啊?什么?”董老夫人惊呼出声。

董老太爷嘴角翕翕。

董老夫人眼神怨毒地望着厅堂门,好像视线能够穿透门帘一般。她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丧门星,到底做了怎样的勾当?只要捱过这一关,便将她休了!…”

母亲的喋喋不休萦绕在耳畔,此刻在他听来,那声音比苍蝇的嗡嗡声还要让人烦躁。

董志和咬了咬牙,手死命地攥成拳,僵硬又迟钝地转身,回到厅堂。

此刻的董夫人,背部的锦绣华裳已被抽得一条条的,血迹沁出,冷眼看去,很是骇人。

董志和进门之际,她也支撑不下去了,昏厥过去。

一名婆子颤巍巍地禀明董志和。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掐人中、浇冷水,让她醒来。”

婆子低声称是。

门外,老夫妻两个并没走,站在廊间,细数儿媳的种种不是。

董志和坐到太师椅上,拼命地克制着胸腔中即将燃烧到顶点的怒火,竭力转移心绪,开始试着回顾,自己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父亲在官场上毫无建树,多少年都在世袭的闲职上混日子。

他自幼一心向学,十几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时,与程询同榜。

程询是连中三元的奇才,入官场之后又全然是游刃有余,怎么样的人与之相较,都会黯然失色。

虽然如此,他仍是尽心尽力当差。

程询半日便能处理完的事情,他一整个白日也不见得做完。但是,有句至理名言不就是勤能补拙么?程询再出色,朝堂上也不能只有他一个。

苍天不负苦心人,日复一日的辛苦、坚持得到了回报,被破格提拔,进到六部做了堂官。

他与程询处事之道不同、政见不同。不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清楚,皇帝用意是让他成为程询的对手,相互牵制,相互磨练。

这是何等荣耀又幸运的事。

他踌躇满志,几乎将全部精力倾注在公务上,时常熬到半夜三更。因为他知道对手天赋异禀,想要不被轻易击败,就要付出超过对方双倍的心血。

就是这种命数,多少年都在为功名、仕途辛劳,无暇他顾,家中诸事,唯有请双亲多费心。

也正因此,在他不知不觉间,董家的门风开始败坏,一度沦为京城的笑柄:他外放到广西期间,双亲与原配闹得不可开交,丑态百出。

外放三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双亲勒令他休妻,原配宁死也不肯再留在董家,但要的结果是和离。

僵持不下。他两头劝,没人听他的,好像他只是个外人,只要听从他们的吩咐即可。

那时候,拜双亲所赐,原配名声很差了。原配反手回击,通过一些莫须有的事,向外宣扬婆婆年轻时与人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父亲听了,没完没了地责问、痛斥母亲。

母亲便没完没了地辩解,斥责父亲没脑子。

夫妻两个没争吵几日,便双双病倒在床。

到了那地步,事情已经无可转圜。

他只求耳根子清净一些,从速与原配和离。那时并没想到,和离一事,是失去长子的开端。

胡乱料理了家里的事,他要返回广西任上,问飞卿要不要去。

飞卿说不去,只希望能常去程家、唐家、陆家小住。不去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妾室、庶子随行。

他终究是答应了。为何?因为看到飞卿,就会想到原配,想到她与董家翻脸时恶毒的言语、近乎狰狞的面容。她成了他的耻辱,任何时候都不愿再想起。

后来,飞卿在形式上,已成了程家、唐家的孩子,不愿回家,回家总是寡言少语,被祖父母训斥,时有顶撞的言行。

父母远赴广西,给他张罗亲事,让他娶了继室。

奉召回京之后,他看到飞卿便知道,他们是无缘的父子:那么久了,他仍是不能泯灭因为原配带来的对这孩子的迁怒,没有耐心,生不出疼爱;至于飞卿,起初看着他,就像是面对着陌生人,不会给他冷脸看,但神色间也没有半点恭敬与亲近,团聚的日子久了,连飞扬叛逆的性情都不再掩饰,连他都敢顶撞。

而在同时,他的仕途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容不得一丝大意,索性对长子放任自流,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吩咐继室尽心善待他。

往后一些年,飞卿的情形照旧,有人故意给他添堵的时候就说:不管怎么看,程询都更像是飞卿的父亲。

事实证明,那种人没说错。那两个人,真的亲如父子。

他又能怎样?专门腾出时间来管教那个天生反骨的孩子么?做不到。权势这东西,没到手的时候,还能处之淡然,一旦得到了,就再不愿放手。

近年来,便是飞卿一再让人瞠目结舌的年月: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却如何都不要封赏;高中探花光耀门楣之后,自断前程、退亲一事又让他丢尽颜面。

这种儿子,就算再出色,他也要不起,更不稀罕,真是打心底希望余生形同陌路。

哪成想,继室帮着陈嫣去招惹他,甚至帮人谋杀亲夫。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反思:如果继室稍稍有点儿一府主母的担当,稍稍对飞卿有点儿怜惜之情,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局面?可她没有,她心里,巴不得飞卿早早死掉吧?

家事上,他无能,这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糊涂。

无能又糊涂了这么多年,报应来了。

婆子来禀:“夫人醒了。”

董志和敛起思绪,“问她,肯不肯说实话,不肯说便继续往死里打。”

“是。”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絮叨的语声更大了。

董志和猛地跳下地,冲到门外,怒声问父母:“你们有完没完?!能不能让我耳根子清净一点儿?!”

夫妻两个被他吓了天大的一跳,不自主地哆嗦一下。

董志和抬手指着他们:“里面那毒妇的确有千般不是,那又怎样?当初不是你们做主让我娶的么?!到了这时候,你们仍然不知反思。我后院儿起火,你们功劳最大!”

董老太爷瞪圆了眼睛,“反了…反了…”

董志和已在暴怒之下忘了何为恭敬孝顺,“这些年了,你就如同小肚鸡肠的妇人,忙活的只有跟儿媳妇斗法、斗嘴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董家若有覆灭一日,也是亡于你的手中!除了添乱,你还会做什么?”他指向院门,“出去,回你们的房里!若觉着董家庙小容不下你们,只管另寻去处!”

说完之后,他摔帘子重返室内。

董老太爷却是愣怔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苍老的手吃力地捂住心口,身形摇晃着。

“快来人!”董老夫人看这情形不对,一面唤人,一面伸手去搀扶。

但她气力不够,董老太爷仰面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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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陶城才来见董飞卿和蒋徽,把董家那一场纷扰娓娓道来,末了道:“不然小的早就来了,可今日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多,差事不断。要是公子、夫人能够通融,小的还要尽快赶回去。”

董飞卿颔首,“说说穆氏的事儿,你便能离开。”

陶城行礼道谢,“只是,小的只知道一个穆姓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公子留意到的那个人。”

“无妨,你只管说。”

陶城称是,如实讲述自己目前所知的穆氏相关的事——

董志和得到皇帝青睐、破格提拔之后,有人羡妒他平步青云,曾用阴招损招算计他,虽然有惊无险,却让他心有余悸,开始着手防患于未然的法子。

家世所限,董家不可能物色到锦衣卫那般面面俱到的高手,可行的只有培养眼线一条路。董志和命两名管事长期负责此事。

一两年后,董志和手里有了三十名眼线,其中包括二十名男子,十名女子,年龄不等,身世不同,年纪最小的,不过十来岁。他们的职责,是听凭董志和吩咐,以下人的身份潜入一些府邸之中,当差之余探听消息,一个不行,便换旁人。

这些人分散在董府之外的一些不起眼的宅院之中。

陶城与两名管事还算有些交情,见过一些人,大多是看过就忘。之所以对穆氏印象深刻,是因她样貌出众,而且两名管事都夸赞她天资聪颖。

穆氏单名一个雪字,几岁时至亲就都不在了,堂伯父养了她两年,转手把她交给人牙子换了银钱。

陶城见到穆雪那年,她十三四岁,他只觉得,这女子的样貌、仪态,全不输大家闺秀,再加上冰雪聪明,董志和恐怕轻易不会动用她,要是用…可能就是美人计。

思及此,他在心头慨叹了一番,觉得她算是天生命苦的那种人。

董志和被外放到广西,前脚离京,后脚便让管事带十名眼线到他任上,特地拟出了名单,其中就包括穆雪。

陶城作为管家,管事不少事情要请他从速安排,因而在他问起缘故的时候,便多说了几句。

三年之后,那名管事回来了,闲来一起喝酒的时候,提起了穆雪:“觉得她命苦,真就是命苦的人。

“我们随老爷到任上后,有一段日子,老爷曾经让穆雪每日在书房服侍笔墨。

“我当时还想,相对的日子久了,老爷说不定会收了她。但是老爷还是以前那个性子,妻妾之事都听从长辈安排。

“老爷之所以如此,是有意让穆雪到贺州知府家中做眼线,在她混进去之前,给她仔细讲述那边的情形。

“后来,穆雪就去了那个门第。没多久,成了贺州知府的通房。

“而老爷初到广西的功绩之一,便是法办了暗中与当地匪盗勾结的贺州知府。”

陶城隐隐想见到了穆雪下场不会好,转念便觉得这话题太丧气,岔开话题。

年月已久,府中又一直鸡飞狗跳,大事小情不断,陶城早已忘了穆雪其人,那名管事也一直没再提起。

直到今日被问起,才唤起了那名女子留下的那一点点记忆。

下午,陶城找到那名管事,把多年前说过的话题捡起来,要管事说完。

管事回想了一阵子,苦笑道:“成了贺州知府的通房之后,她便没了退路。

“那人是砍头的罪过,穆雪那个身份,下场估摸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时老爷实在繁忙,下人也跟着忙得四脚朝天,我没留意这事儿。

“就算她能在事发之前逃出来,就算老爷除掉贺州知府一事,她功不可没,老爷也不会再用她,不是用银钱打发,便是…”

便是灭口。眼线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穆雪那样经历的眼线,会让董志和生出忌惮:贺州知府若是宠爱穆雪,会不会无意间说出一些他在官场上的弱点?穆雪又能否始终对他保有那份忠诚?

近年来,董志和横竖看不上府中外院的下人,另寻了心腹,大事小情的,就算是他们这种在外院有头有脸的,也无从知晓。

——说完这些,陶城擦擦额头的汗,行礼道:“小的知道的,就是这些。”

董飞卿示意友安打赏,送陶城出门,随后,与蒋徽一样,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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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董夫人被打得半死,董老太爷犯了心口疼的毛病,董老夫人哭天抢地,说养儿子竟养成了仇人。

董志和听到的时候,居然满心笑意。

可不就是么?养儿子养成了仇人。董家的家风,最好笑也最讽刺的,便是这一点吧?

董夫人到底是耐不住皮肉之苦,招认了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听她亲口说完之后,没了发作她的力气,去了书房,唤来幕僚,做出安排:设法将陈嫣灭口。

至于黄大夫,他没听从幕僚给出的寻找、灭口的建议。

那是无用功。

甚至于,想将陈嫣灭口也是无用功。

董飞卿在与他说出那些话之前,一定已经请程询或唐修衡帮忙保住陈嫣的性命,至于黄大夫,就算人没在他手里,也在他视线之中。

已经失了先机。

幕僚离开之后,他合衣歇下,竟然没多久就沉沉入梦。

梦里,女子春水般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奴婢…真的不能留下来服侍您么?”

他歉然一笑,“这种事不能强求。无对你无心,便不会让你留在近前。你该明智些,趁这次给自己赚出个好前程。只要你办事得力,我便赏你宅邸、银钱,为你安排个好的营生。”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照您的吩咐行事。”

画面一转,再相见,她姣好的容颜十分憔悴,“奴婢眼下该何去何从?万一有了那人的子嗣,可怎么办?”

他态度坚定,“这种事,决不能发生。”

她用力地咬住唇瓣,“还有多久?奴婢是说,您把他绳之于法的日子,还有多久?”

“多则一半年,少则三五个月。”

她嗫嚅道:“其实,现在,奴婢已经不能从他口中探听到更多消息。不能不回去了么?”

他温言道:“再忍一忍。”

泪珠沁出她的眼角,她却努力地对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轻轻地放到他手边,“那,奴婢就回去了。”

他说好,取过裁纸刀,拆开密函。

她轻声道:“奴婢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也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情。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望向她,继续安抚:“不会出闪失。只要你忍过这一段时日,便是柳暗花明。”

她弯了弯唇角,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脚步踟蹰地出门。

董志和蓦然醒来,睁着眼睛,对着满室漆黑,再也不能入睡。

那一次,她交给他的那封密函,是贺州知府很有分量的罪证,也不知她是如何拿到手的。

但是,数日后,她逃出贺州知府家中,失去踪迹。

贺州知府被定罪之后,他命人留心打听,才知道,她在逃离之前几日,被诊出了喜脉。

她怀着那罪臣的骨血逃了。

再相见,已是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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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季,曾镜一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陈嫣身陷牢狱当日,陈瀚维便进宫面圣请罪:承认自己教女无方——若无言行不当之处,不会卷入这样大的风波,但是,很多事都有万中之一的意外,只求皇上命大理寺详查此案,尽量避免屈打成招的可能,毕竟,陈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翰林院学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很重,此外,用刑只是办案的手段之一,遇到身子单薄的公子哥儿、官员女眷,用三两次说不定就屈打成招,来日一旦翻案,内阁帝王都跟着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