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请高手追踪董飞卿、追杀蒋徽起, 到派人□□董越卿、董佑卿没成事止。

她瞥一眼董飞卿,对董志和道:“对这个人所作的一切, 是因当初他是你出色的嫡长子, 亦是因为他逼着陈家退亲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过于决绝——恼羞成怒之下, 我憎恨他。

“他与唐大公子、陆指挥使、程大公子一起长大, 谁都知道他重情义。为此,因着猜测,我派人追杀他现在的结发之妻。

“我想利用儿女情长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 都是因生身父亲而起。我固然会得到他的报复, 可你也会让他深恶痛绝。

“之所以有这般打算,是我笃定他会回京,会回到董家——却没想到,我错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人手、银钱。

“不过,眼下也很好。他与发妻已查出我是让他们在外饱受困扰、磨折的元凶,把我送进了监牢,顺带的,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谁都会奇怪。

“相信到此刻,他们已将真相探究的七七.八.八。

“因为,穆雪曾是教我诗书礼仪的先生,阿锦是我视为姐妹的人。”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陈嫣却话锋一转,语气凉凉的:“有朝一日,董家没落,你可千万照顾好董越卿、董佑卿,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成为废人,甚至于,暴毙街头。”

董志和语气转为沉冷,目光灼灼地凝着陈嫣,“只为着你说的那两个人,便让我家宅不宁,一再谋害我的子嗣?”

“有什么法子?”陈嫣抿出微笑,“董阁老高居次辅,岂是我一个深宅妇人能算计的?一命抵一命,便是亲手杀了你,你还欠她们母女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让你的子嗣一个个因你遇险甚至身死,你就算只为了董家后继无人,也会痛苦不堪。

“死是多容易的事,痛苦的活着才最难。”

董志和看着面前这女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陈嫣不怒反笑,“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事,已不是为了先生和阿锦,但初衷绝对是为了她们。

“为了两个异姓人,我杀人、害人,成了罪人。在你们这些满脑子功名利禄、规矩尊卑的人眼中,自然是不可理喻。

“可是,你问一问董飞卿和他的发妻,如果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异姓手足遇害,他们会不会为手足报仇雪恨?

“我用他们举例子,不大妥当,我知道,他们与我不同,报复的方式一定比我高明、磊落,不会走上歧路。

“但是有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年少时与人结下的深厚情分。”

董志和冷眼看着她。她说的,恰恰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陈嫣凝了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料想着我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要告诉你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穆先生和阿锦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这是董志和绝不会回答的问题,最起码,不会在这里回答。陈嫣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瞬不瞬地看住他,留意着他的反应。

董志和看似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视线。

一直镇定从容的陈嫣见了,不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董飞卿、蒋徽也在审视着董志和。

董志和取出帕子,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是一个看似自然而然的反应。

董飞卿目光一冷,蒋徽的视线也变得凉飕飕的。

陈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可偶尔,还是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们还活着,最起码,阿锦还活着,只是离我太远,我在京城找不到她。”

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绪却是完全不同。

“死了也好,死了何尝不是解脱。”陈嫣唇角的笑意加深,悲戚之色却更浓,“我只是奇怪,阿锦那年才九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再度凝住董志和,目光如刀。

董志和语声如常:“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嫣不理会他的否认,徐徐道:“据我所知,当初两广一带贪赃枉法的官员颇多,圣上发力整顿,因顾及牵连太多使得民心不稳,便对官员家眷从宽处置,没有涉案的女眷、下人,一概遣散出官员府邸。不管怎么说,阿锦都是无辜的,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能?怎么做到的?”

董志和有些不耐烦了,转身举步,“我来见你,是来询问案情,你却一通东拉西扯。罢了。你若有罪,便早些认罪伏法。好自为之。”

“这是自然,再过堂,我便认罪。”陈嫣语声阴冷,“那是你报应的开始。”

此刻,她的言语,在这夜间的监牢,宛若诅咒。

董志和脚步略一停顿,快步走了出去。

董飞卿对蒋徽递了个眼神,随着董志和离开。

蒋徽望着面色更加苍白的陈嫣,点一点头,转身要走。

“夫人。”陈嫣出声唤住她。

蒋徽回眸望去,语声温和:“想告诉我一些事了?”

陈嫣点头,“是。”

蒋徽微笑,“我洗耳恭听。”

陈嫣尽力抿出笑容,道:“穆先生、阿锦的事,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无需赘言。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陈嫣趋近几步,望向牢门外。

蒋徽看出她的顾虑,侧耳聆听,道:“放心,没人偷听。”

陈嫣略略心安,微声道:“先生留给我一封信,我没敢留在身边,寄放在徐道婆那里。明日,她会再去登门见你,把那封信交给你——这是我进监牢前托付她的事。如果,你对阿锦的事仍有兴趣的话,请收下那封信,看一看。之后如何处置都好。”

之所以说“再去”,是因今日徐道婆去董府递话之前,便先去见了董飞卿和蒋徽。

蒋徽想了想,颔首应下,“好。”

陈嫣道:“没别的事了。这种晦气的地方,夫人不宜久留。”

蒋徽微笑,“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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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理寺,董志和站在马车前,对着深浓的夜色出神。

董飞卿走到他近前,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董志和转头望着他,“穆雪的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没多久。”董飞卿说,“在里面,你怕隔墙有耳,现在能不能说说那件事?”

董志和却道:“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好奇,便已经开始被陈嫣利用了。”

董飞卿失笑,“那件事,没机会公之于众,陈嫣身死,死于谋杀亲夫;董家倒台,始于妇人作乱。我知情与否都一样,何来的被人利用?”

“原来,你们不想留她一条活命。”董志和讽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她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是你们的同道中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一事归一事。你这个人,总是把很多事放在一起,混淆不清。”董飞卿轻描淡写地道,“她曾谋害我们,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她因为身处监牢,顺势与董家鱼死网破,我们看看热闹就好。重情义是最初的陈嫣,不是成为刽子手的陈嫣。”

董志和道:“既然是这心思,又何必问那些不相干的事?”

董飞卿睨着他,语速缓慢:“就是好奇: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片刻后,董志和避开他的视线。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招架的住的。

“不想说就算了。”董飞卿道,“横竖也已确定,你对无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你一定会暗示陈嫣,借机与她谈条件。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拉董家下水。”

瞥见蒋徽走过来,董飞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语气闲散:“你先前去见我,大抵是要问我在这件事情上参与了多少,眼下已经心里有数。先走一步。”

随后,夫妻两个上马。

董志和望着董飞卿,欲言又止。他想说,阿锦的死,是个意外。可是,谁会相信?便是相信,也仍会对他不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回府的一路,那件事的原委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穆雪逃匿之后,他满腹怒火,派人寻找,但直到回京,也没找到她。

一年一年的,怒意消减,但仍是吩咐在京、地方上的人手留心。

再见到她那一日,纯属偶然。

一位名士住在落霞庵附近,他带着几名心腹前去拜访,想请名士到府中做幕僚。无功而返。

回程中,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的绿野。

八、九岁的女孩子正张着小手追逐一只蝴蝶,穿着破旧外袍、手拿帷帽的女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叮嘱:“小心些,别摔倒。”

女孩子的容颜,与记忆中那个背叛的女子酷似;此刻女子的声音,亦是他熟悉的。

她居然带着孩子回了京城。

他面色一凛,即刻吩咐心腹,把母女两个拿下,带到城外一所别院。

之后,他问穆雪如今在何处安身。

穆雪说,她和阿锦刚到京城,又问阿锦:“是不是?”

阿锦点头,对他说:“是。我和娘亲刚进京。”

他要穆雪为当初的背叛给他个交待。

穆雪则紧握着阿锦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们母女。

他态度强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这件事,与你同去的人都知情,若是饶了你,日后他们行差踏错,我该如何处置?”

穆雪咬了咬牙,说:“奴婢可以给您一个交代,只求您给阿锦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个满脸惶惑的女孩,斟酌片刻,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把她送到庵堂。与其让她为奴为仆,倒不如让她守着青灯古佛,日子清净,也太平。”

穆雪立时就恼了,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阿锦才多大?她又有什么过错?我从没跟她说过她的身世,她对那些纠葛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又何苦为难一个孩子?!你就是凭着这份儿冷漠不仁,爬到了次辅的位置么?!”

“若非你蠢,这些本就是不会发生的事!”他加重语气。

“的确,我是蠢。”穆雪道,“可我再蠢,在别人面前,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的话,如何能帮你从速成事?

“再者,这些年我可曾违背誓言?

“我说过,不论如何,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因何而起。

“我若真是贪图别的,何至于这些年都东躲西藏地度日?阿锦是罪臣之女,但她头上并没罪名,你最明白不过。

“董阁老,你能否抛开那些权臣的计较,顾及一下人心、人情?”

人心、人情?他要是凡事顾及这些,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阿锦是否知晓身世,只凭她那么一说,他如何能信?如果阿锦知晓,与母亲离散之后,先前便是没想过,日后也要生出为双亲报仇雪恨的心思。存着那种心思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必须除掉的祸患。

当然,她还小,用不着把事情做绝,把她放到常来常往的寺庙,最是妥当。

慎重思量之后,他仍是先前的态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下去,别怪我做出斩草除根的绝情.事。”

穆雪愣怔多时,笑容悲怆,“我明白了。”继而蹲下/身,温言叮嘱阿锦。

阿锦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聆听,茫然地看着她。

他看天色不早了,赶着回府,示意护卫去别处处置掉穆雪。

意外,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看着母亲被护卫拉扯着带往外面,阿锦立时扑上去,对护卫又踢又咬又打,“不准碰我娘!你走!”

护卫被缠得不耐烦了,把咬住自己手腕的阿锦用力挥向一旁。

阿锦的小身子飞出去,落地时,头碰到了矮几一角。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又颓然地倒在地上。

穆雪立时疯了一般,挣脱了护卫扑过去,急促又无助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意识到情形不对,转头望过去。孩子头部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小片衣衫。

“娘亲…姐姐…”

这是阿锦最后呢喃出口的言语。

阿锦丧命之后,穆雪愣怔多时,眼神怨毒之至地望向他,随即碰壁而亡。

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数次回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处置这件事出了纰漏:自一开始,就该用柔和的言辞让母女两个随自己到别院,而不是让护卫抓获;询问穆雪的时候,不该让阿锦在场,就算在场,也应该和颜悦色。

不论在官场多少年,心肠变得如何冷硬,都不愿看到一个小孩子在面前丧命。

到今日,到此刻,回想起来,更加懊恼。

如果能够留下阿锦,这一场风雨,就算仍旧发生,起码有个转圜的余地。

以陈嫣那个已经疯魔了的样子,董家日后的麻烦,怕是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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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下之后,蒋徽依偎到董飞卿怀里,叹了口气。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后悔走那一趟了?”

“没。”蒋徽说,“只是想,这世间这么多人,命途却是迥然不同。我是特别特别幸运的那种人。”

她一定是因为阿锦的事想到自身了。董飞卿柔声道:“既然知道,便像你自己说过的,要惜福。”停一停,又道,“其实我也一样,没有修衡哥、开林哥,没有叔父、婶婶,我不是长成二世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我还算惜福吧。”蒋徽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婶婶让我正正经经拜叶先生、明师傅为师之后,我知道,若是不用功,便是辜负了她的好意——那是她得知我想习文练武才帮我张罗的。

“所以,别人玩乐、赴宴、交友走动的时间,我都用功读书习武,得空了只与你们几个来往。

“大一些了,文武小有所成了,还是什么都想学,学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其实好多没什么用,但是总比不会要好。”

董飞卿道:“叔父有一次说,解语要是男孩子该多好,也能把她放到跟前儿带着。

“婶婶听了就不乐意了,说叶先生、明师傅加起来不比你差。

“叔父就说,解语要是男孩子,总得科考、从军或是找个喜欢的营生吧?这些我在行。

“婶婶说,科考从军放一边儿,营生什么的你就少提吧——何时你那个马场不亏本儿了再说。”

蒋徽笑了,“这些我倒是不知道。一听就是婶婶故意气叔父呢,那个马场,她得闲也去,也是爱马的人,带我去过两次。”

就这样,与他说笑间,她心头那份怅惘逐渐淡去。

翌日一早,徐道婆来了,把穆雪那封信交给蒋徽,便道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