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齐声称是,继而告退。

皇帝语气淡漠地叮嘱一句:“此事,不论任何人问起,一个字都不要说。”

二人恭声领命,却已明白皇帝的用意:只要他们把皇帝的话复述给别人听,有心人便能揣摩出圣意,要凑热闹弹劾程询的,兴许就会话锋一转,装腔作势地为首辅鸣不平。

皇帝一面批阅奏折,一面若有所思,过了好半晌,传锦衣卫指挥佥事到面前,吩咐道:“程知行外放广东期间,锦衣卫随行,定时传密信给朕,禀明他及当地诸事。那些密信已经在锦衣卫存档,给朕找出来,预备着。兴许过几日就能用上。”

锦衣卫指挥佥事称是而去,心里直乐:皇帝有时候特别有意思,就像是随身携带着小账本儿,只怕官员不跟他翻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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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回到衙门,特地去监牢看了看万鹤年。

万鹤年一身布衣,是个分外清瘦的小老头儿,面相透着倔强。

大理寺卿走到牢门前,道:“料想着你在京城也没落脚之处,离了大理寺,说不定会四处散播辱没程阁老清誉的糊涂话,是以,便安心在这儿住一阵吧。”

万鹤年听了,不言语。

大理寺卿也不恼,道:“你那些文章,我抽空看了看,觉着你过得委实辛苦:已经是平头百姓的日子,却时时处处地留意首辅的大事小情,鸡蛋里头挑骨头。我真疑心首辅上辈子欠了你八百两银子。”

万鹤年缓缓地阖了眼睑,闭目养神。

大理寺卿问道:“你过得一穷二白,怎么到的京城?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怂恿你做这种事?”

万鹤年似是入定一般。

“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又有过清官的名声,我真要先赏你一通板子。”早就被罢职的万鹤年状告程询,便是民告官,应该二话不说就往死里打一通。

万鹤年还是没有反应。

“你好生掂量一番吧,”大理寺卿好心规劝了两句,“别弄得做过清官却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到那时候,没人会再纵着你谩骂首辅。”

陈家的一名管事妈妈,奉命得空就到监牢看望陈嫣,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消暑的汤水,没少使银钱打点,日子久了,狱卒便对她宽泛一些,能容着她与陈嫣说一阵子话再走。

这日,管事妈妈把万鹤年的事情讲给陈嫣听,末了,压低声音,神色纠结地道:“奴婢没少听外院的人谈论这件事。别说程阁老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便是真做了,又怎么了?那时候的情形明摆着呢,等于是杀一个就能救成千上万的人。”

“有什么法子?”陈嫣在监牢,从来是惜字如金,这次却接话了,语声很轻,“有的人活着本就多余,可就是不能取他性命。杀了他,就会成为隐患。赶上朝堂不稳的年月,真就要为那些该死的鬼偿命。律法明明有那么多漏洞,很多权臣却无论如何不同意改,就是要用来玩弄权术,以下作的手段诬陷忠良。”

管事妈妈听了,一颗心悬起来,“您是说,这次的事,很麻烦?”

“是很麻烦。”陈嫣微笑,“闹不好,一个权贵之家,就要从京城销声匿迹。”

“啊?”管事妈妈以为她指的是程询,眼里有了真切的失望和担心,“那般人物,若是栽到小人手里…”只想一想,她就替程询不甘、憋屈。 ↓[下接续正文]

第67章 发落

对董志和来说, 这当然是个难题。

若承认程家有恩于董家,那么, 门生弹劾程询,便是恩将仇报。

若是否认,便是冷心冷肺,身后四位阁员都会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里多了几分惭愧,认认真真地把话题往别处扯:“臣一生最无能之处,便是不善治家, 董飞卿年少时,臣无暇管教, 他背离家门时, 亦无法劝阻。…”

“罢了。”皇帝牵了牵唇, 取过置于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开,缓缓地摇着, 视线落到董志和两个门生身上——

文睿临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讲。如果走正路的话,前程差不到哪儿去。可惜,越该知足的人,越不晓得知足为何意。

文睿临曾任广东监察御史, 李夫之生于京城, 年少时曾到广东游历——这一点, 是一早从锦衣卫那里拿到了这人的生平履历获知。

都与广东有些关系。怪不得, 董志和会选择他们明章弹劾。

此刻让皇帝气儿不顺的也是这一点:既然都曾去过那一带,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弹劾?

没错,他选的首辅招人恨,官场上有多少人敬慕艳羡,便有多少人痛恨谩骂,但是,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吧?好歹也得听听另一边的人怎么说吧?

他们不肯听,不是打心底对程询有偏见,就是因为三亲六故被程询整治过怀恨在心。

皇帝唤文睿临:“说正事。在你心里,认为的万鹤年一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你眼里的程阁老,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文睿临连忙上前,恭敬行礼,片刻后侃侃而谈:“启禀皇上,微臣曾任广东监察御史,负责巡视盐政、漕运、关税等等。

“当差之余,经常听到与程阁老、万鹤年相关的传言。

“在那里,情形与今时朝堂相仿,有人坚信程阁老光风霁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则认定程阁老当初年轻气盛,外放期间,有过数次意气用事的情形。

“彼时,微臣心生疑窦,只是不敢越权查证。

“万鹤年来到京城当日,微臣便详细询问过两名河道衙门的官员——那一年,他们就在广东当差。他们说,当夜曾亲眼看到程阁老与懋远知县及百姓起了冲突,程阁老率领的军兵俱是刀剑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丧命,因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为,不论程阁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过不妥的举措。否则,人们不会在经年之后,还不能做到众口一词地相信程阁老的为人。

“是以,微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派专人到广东,询问当地官员、官差。”

说着,他取出奏折,双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几个可以作证的人,恭请皇上过目。”

大总管刘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转呈到龙书案上。

皇帝又问了李夫之同样的问题。

李夫之的说法是,早年游历期间,曾到过懋远,听几名懋远百姓说过当年的事,几个人说法一致:当年的的确确有几百人丧命,或被军兵斩杀,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个是故意模棱两可,一个则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对程询有一点点的猜忌,都会随着他们的说辞生出几分不确定,不能再坚信程询并无过错——能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听从他们的建议,派官员赴南方查实,就算程询一丝过错也无,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质疑甚至全然否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可能总盯着一件事的进展,事发时随大流议论几句骂几句,之后该忙什么忙什么;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大多数也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错了,会理直气壮地怀疑皇帝顾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询——反正天高皇帝远,谁都不是局中人,怎么猜测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询深受官员百姓质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发落的那段时间。他可以继续留在内阁,暂代首辅职责,帮皇帝处理朝政,可以在一些军国大事上抢占先机。

皇帝不能没有内阁帮衬,尤其离不开首辅、次辅,两个人里面必须得留一个。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计较他治家不严引发的风波。

等到程询回到内阁,皇帝就算心生亏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笔烂帐,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出尔反尔地旧事重提。

——这样推测下来,首辅、次辅等于两败俱伤:程询说话势必再不会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离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复回想董飞卿上次见自己时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找到端倪,所以仍旧确信程询在这件事情上有心虚之处。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门生说完了,你是否附议?”

皇帝的话,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绕弯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话,皇帝火气一上来,就把他撵出去了。由此,他缓声道:“臣附议。”又提议,“皇上不如唤程阁老来回话,听听他的说法。”

“听他说什么?”皇帝把折扇唰一声合起来,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觉出了不对劲。

文睿临、李夫之却是心中大喜,认为皇帝已经对程询不悦。

宁博堂没顾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敛目等待进言的机会,此刻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皇上,臣有下情回禀。”

“讲。”

宁博堂道:“臣曾在懋远做过六年父母官,在臣调任进京之前,他们对程阁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确,臣刚到懋远的时候,看得出,百姓因为灾情,因为分流淹田的事,对程阁老有过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来,朝廷的补给按时发放,懋远遇到难处的时候,程阁老曾几次帮忙向相关衙门递话,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为懋远及至广东的百姓向皇上进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广东,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百姓不知原委,可时过境迁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来越好之后,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觉了。

“早在臣还没离开懋远之前,当地百姓便已对程阁老满口称颂。

“臣以头上的乌纱帽担保,程阁老绝对没有对不起懋远的地方。

“臣恭请皇上三思,切勿听信小人的谗言!”

话到末尾,他语气已经有些重了,说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颔首,“这件事,程知行一个字都不用说:歹话、好话,都会有人为他说尽。” 语毕对侍立在一旁的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刻,称是之后,小跑着出门,没多久便折回来,随他进门的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和一名锦衣卫,两人各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无一例外,皆是信函。

“总有那么些人,善用‘莫须有’三个字做文章。”皇帝凝视着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讽刺,“说起来,这件事是该翻出来了。

“前河道总督、舒明达、陆放都已辞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赶赴京城道出实情的心,身子骨也不会成全;后两个做起了闲云野鹤,居无定所,朕不知道他们客居何处——更何况,他们本就与程询交情匪浅,说的话如何能够当真。”

“若派人去南边核实,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经给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换个人,朕或许真就那么做了。但对程知行,用不着。”

他点手唤锦衣卫指挥佥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

“臣遵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拱手行礼,之后转向在场官员,把当年万鹤年一事始末娓娓道来。

在这期间,皇帝看着对方在案上的信函,间或取出一封,展开来看。

宁博堂、刑部尚书越听笑意越浓。

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越听脸色越差。

锦衣卫指挥佥事讲述完毕之后,道:“此事,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及两名锦衣卫亲眼目睹,三个人在事后先后照实记录在案,转呈圣上,圣上又交由锦衣卫归档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两个门生相继随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来看,把内容讲给众人听:“时年八月,程询、陆放率领军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两人一起滚落水中。

“水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程询左腿受伤,陆放头部撞到了顽石。

“那时候,他们已连续几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来了。没过几日,河道总督也累得卧病在床,随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务。”他把信函恢复原样,放回原处,“朕单独派去给三人医治的太医,回来说,皇上洪福齐天,三位大人都捡回了一条命。”语声顿了顿,问道,“董阁老,程知行到底是杀人的人,还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董志和撑在地上的双手,扣紧了地面,第一次,他对皇帝答非所问:“臣…有罪。”

“你的确有罪。”皇帝站起身来,绕过龙书案,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治家方面,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双亲为老不尊、继室心肠歹毒、三个儿子先后叛离家门。

“你当初与原配和离,闹得很不像样,朕只当你身在他乡,对家事有心无力,况且,和离之事屡见不鲜。

“哪成想,你董家从上到下,除了董飞卿,就是一窝毒蝎子!

“先前说起董飞卿,朕问你,程家于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么?——董飞卿年少时,你无暇管教,他背离家门时,亦无法劝阻。这话朕该怎么听?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没能帮你把孩子管教成应声虫?他欠了你什么?嗯?

“对上不忠不孝,对下不仁不义——朕到这几日才幡然醒悟,次辅竟是这样的货色。”

董志和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皇帝缓缓地踱着步,“当初两广一带,被曾经的皇亲国戚搅得乌烟瘴气,朕派程知行与你前去,是肃清官场,说难听些,是去杀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让朕如愿,奉召回京,而你,在广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远县一事,若换了你们,又当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为着不留隐患不落话柄,坐视榆木脑袋的县令带着百姓坏了大局?”

到这地步了,横竖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辩解的话,兴许还有一线转圜的希望。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身形,道:“禀皇上,若是换一个人,臣不认为还能出那样的事。毕竟,万鹤年是因商贾汪祖寿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对程阁老起了质疑与怨恨。”

皇帝的火气却被他这番说辞完全激了出来,黑了脸,语气已有些暴躁:“汪祖寿是去做什么的?是去给两广送银子!

“那件事的始末,锦衣卫与程知行都如实禀明。汪祖寿去送银子,的确是另有所图,他指望着朝廷看在他赈济百姓的情面上,为他惩处逼死双亲的人面兽心的赃官。朝廷理应成全。那名赃官身死于多年为官不仁、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个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饭花子的县令万鹤年,上峰帮着商贾送钱粮给他和百姓,他哪来的脸一面收下钱粮一面对上峰指手画脚?又要银子,又嫌弃银子的来路不合心意——谁给他的底气!

“朕的旨意抵达广东在先,万鹤年及另外九人闹事在后,当时万鹤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轻也打的少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认定程知行办错了汪祖寿一事,还是怀疑朕从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经浸透了董志和背部的衣服,他及时应声:“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前,把他两个门生的折子拿在手里,“唆使门生钻空子,言之凿凿地污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董志和额头在出汗,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因为恼火,皇帝的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程询在广东期间,每日诸事,从不曾瞒过锦衣卫,所有举措,正是照着朕的期许。

“而你在广西期间,有多少事遮遮掩掩,想尽法子不让锦衣卫知情?就算你前面有个坦荡磊落的人比照着,朕也没因此责怪过,毕竟,有不少事情,就要破例而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与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来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却越来越少了。

“换个稍稍心胸狭隘的人,都不会照顾教导飞卿那么多年,可程知行就那么做了;换个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因为飞卿一事将程家视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这等试图颠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为防范灾情不眠不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与广西官场上的人虚以委蛇,宴席不断。

“他在灾情期间四处奔走救助百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担心广东会向东西借军兵物资。

“他病倒在床险些一命呜呼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与广西官员一起惦记着朝廷送到广东的物资,试图分一杯羹。

“这些朕一概当做不知情,也从没让程知行知情。朕愿意当你只是为广西百姓谋取益处。

“你那双眼,为何就不看看别人的可敬之处?!

“万鹤年及当初那些刁民,最终迷途知返,若是没有——朕不妨交个底,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他们便是身死,在朕这儿,也永远是阻挠公务妨碍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谁会为了一滴水,坐视一道江河化为一盘散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天灾意味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当初程知行、陆放等人是豁出了性命陪着官兵去营救百姓。

“因为你不愿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都只是用来向上爬的台阶。

“任何是非,在你眼里,都会成为别人趁机打压你的机会。”

董志和的面色青红不定,一颗头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皇上!”文睿临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提醒了他,“并不是董阁老与微臣对程阁老处心积虑,的确事出有因。

“董阁老家中是非不断,皆在董飞卿回京之后。

“曾镜一案,出的诡异——首告袁琛莫名其妙地来到京城,又在三几日内便状告陈氏,谁给他的罪证?

“陈氏入狱之后,所说一切,皆指向董夫人,并且手握凭据。

“且不论董夫人是否无辜,只说陈氏一久居深宅的女子,又非惊才绝艳之辈,如何能从三两年前便寻找董府的罪证?只因当初的亲事么?那她该恨的也该是董飞卿,而非一再想促成婚事的董府。

“最关键的是,董飞卿夫妇二人曾与陈氏有过来往,陈氏在监牢之中,曾经请狱卒传话,请夫妇二人前去探监。”这件事,他指的是董志和、董飞卿、蒋徽一起到牢中探监那一次。在此时,只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