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爱孩子,不是好事。可在当时,被溺爱的人,一定很开心。

“当时我想,疼爱过又怎样呢?几年的疼爱,就能抹杀之后十多年的不曾善待么?

“您应该也打心底疼爱过飞卿,我在想,疼爱过又怎样?几年的疼爱,就能抹杀之后十多年的不闻不问么?”

说到这儿,她停下脚步。

下午的阳光很明媚,明媚得有些刺目。眼前女子的眼睛很明亮,亮得有些让人无法直视。钱太太嘴角翕翕,“我这些年…娘家一直劝着我别再记挂飞卿,因为他是董家的孩子,他的祖父、祖母,一定会把他教的不认我,甚至怨恨我。就一直不敢见他。”

蒋徽扬了扬眉,问:“他投身到军中的时候,有没有担心他埋骨沙场?有没有给他写过哪怕一封信?”

“…”

蒋徽又问:“他被逐出董家的时候,有没有担心他就此落魄、一蹶不振,有没有试图让他到您近前?”

“…”

“他销声匿迹的日子里,有没有担心他潦倒拮据、客死他乡?有没有尝试过寻找他?”

“…”钱太太摇头,“我在陕西的夫家,这种事,办不到。”

“办不到。这真是个好借口。”蒋徽唇角的笑意略深了些,“我在民间听说过不少事情,有些至亲失散之后,不论如何也会想尽法子,目的只是再见亲人一面。

“在您眼里,飞卿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白,您怎么好意思来找飞卿,让他帮衬两个孩子的学业的?怎么想的?”

钱太太这才明白,蒋徽与她叙谈的用意,是敲打。

“若只是看您这种女子,这天下还有谁敢生儿育女?”蒋徽说。

“我是想,孩子们都大了,如今我处境也好了不少,就想让三个孩子…”

蒋徽不疾不徐地打断她的言语,直言道出心绪:“这话听起来,便有些狡辩的意思了。

“您不过是看飞卿安稳下来了,程阁老、唐意航又待他一如既往,加之该为两个孩子的前程打算了,才回到京城来找他。

“这种账,不是您那个算法——要是让他念着同母异父的情分,帮衬您的两个孩子,那么,早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该帮衬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走出窘境?

“您为他着想过么?

“去不成他开办的书院,便想去别处,您倒真是心思活络。

“不过,您把心放下吧,其余四家书院,也绝不会收留您的儿女。

“不是我们会从中阻挠。用不着,因为没人会为了钱县令的家眷开罪他和叶先生。

“同行么,争的时候不少,但也要看值不值得。”

钱太太抬头看住她,咬住唇,眼角已有水光。

蒋徽问道:“您对飞卿有过几年养育之恩,谁都不能否认。

“您想让他偿还那份恩情么?

“不妨与我说说,我斟酌一番,觉得合适的话,我帮他偿还;可若是不合适的话,那您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我做不出败坏婆婆名声与人两败俱伤那种事,但自认真不是软柿子。

“怎样?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斗斗法?”

跟蒋徽过招?寻常女子一辈子都视为依靠、主心骨的家族,她都能折腾得被赶出去——连这都不在乎,还有畏惧的东西么?更何况,是出了名的才女,随意写个话本子,就能在笔墨间把她数落得体无完肤。

钱太太摇头,再摇头,吃力地道:“我知道,是我亏欠飞卿,一直是我亏欠他。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一如既往,形同陌路就好。”蒋徽道,“他有至亲至近的长辈,只是不在家门之内。

“他已经被您割舍了这么多年,您现在又有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家,何苦给他再添烦扰?

“不是谁都能成为唐意航、董飞卿——他们固然聪明绝顶,但若没有程阁老悉心教导这些年,怕是要走不少弯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不是不能有,但别指望他帮衬。

“他最难的时候,甚至生死未卜的时候,您都能置身事外,到他境遇安稳的时候,不妨给他一点点体谅,让他清净一些。

“好么?

“说到底,他就算能帮您,除了给他添堵、让他难堪,您又能给他什么?”

钱太太低头看着脚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我会离开这里。”

“尽快吧。多谢。”蒋徽再看一眼面前身形丰腴、面如满月、垂泪不已的女子,转过身形,快步回到远远随行的马车上。

那眼泪,是因何掉落,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接下来,她在街上买回了大包小包的风味小吃,末了,到天福号一桌席面,主菜自然是酱肘子。

回家的路上,心里仍是有些憋闷。

这种事就是这样,话若说得太狠,日后兴许会后悔,话若说得委婉——起码在她是很委婉了,便觉得没法儿消气。

不知道有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能理直气壮地用生养之恩为由,无所顾忌的伤害、忽视儿女,到了为难的时候,便又寻求儿女的帮助。

回到家中,她神色恢复如常,与董飞卿在书房说说笑笑。

翌日,钱太太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京城。

.

进到十月,冬日便不远了。

蒋徽的话本子写好了,先亲自送到了宋云桥手里,让他看看适不适合编成戏。

宋云桥、宋远桥兄弟二人喜上眉梢,前者笑道:“便是不适合,也总能找到法子。我先用心拜读,过两日给您回话。”

蒋徽笑着说好,回到家中,开始着手搬去书院的事情:院落已经修缮好了,她和董飞卿随时能搬进去。

董飞卿对此事却不大起劲,晚间用饭时跟她说:“我跟方默正在着手开镖局的事儿,需得时时碰面,过一段时间再搬家吧?”

“…”蒋徽扒拉着白饭,“真要开镖局啊?”

“嗯。”

“那你会亲自押镖么?”

“会。”

蒋徽笑了,“那么,你给我安排了什么差事?”

“…”董飞卿多看了她一会儿,“迟早有孩子,到那时候,别说走镖,就连书院的差事都要搁下。你想什么呢?”

“这不是还没有呢么?”蒋徽横了他一眼,“有喜之前,好歹让我过过瘾啊,陪你一起去。”

“…”董飞卿直接不搭理她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赞成你开镖局。”蒋徽一本正经地跟他耍赖。

说话间,郭妈妈在门外通禀一声,走进门来,看看蒋徽,又瞥一眼董飞卿,扬了扬手里一封信,“有一封信,奴婢不知道该交给谁。”

蒋徽心念一转,问:“陕西来的?”

“是。”

蒋徽伸出手,“这事儿归我管,拿来我看。”

郭妈妈心里啼笑皆非,面上则迟疑地望着董飞卿。到底是一家之主,她可不会不顾及他的面子。

董飞卿却是不以为意,笑道:“给她看就是了。”

第75章 追究

信中,钱县令语气谦恭地讲述了写这封信的原由:

儿女求学的事, 是与家眷在来往信件中谈及, 他亦没对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深究, 直到这几日,一位在京城的友人去信给他, 他才知道家眷在京城走动的是名声在外的五个书院。

知情后,他即刻派下人赶赴京城, 接母子三人回京。

他是想,自己只有治理一县的本事, 对名扬天下的人物, 向来不敢生出高攀的心思,而且揣摩得出, 昔日的董探花,并没有与早成末路的亲人恢复来往的心思。

末了, 他说,若此事给董公子带来不快、烦扰, 定会从速进京, 登门致歉, 听凭发落。并且承诺,日后定会管教好家眷, 如无必须进京的要事,都不会让他们离开陕西。

蒋徽一目十行地看完, 笑了笑, 递给董飞卿:“你真得看看。”

董飞卿接过, 看完后一笑,“等会儿给他回几句话。”

蒋徽赞成地点了点头。

钱县令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是明白事理的。

这种人,要比逮住机会就顺杆儿爬的人强了百倍——那种货色,是不能理的,不论你是让他如愿还是给他难堪,他都会认为找到了机会,用寻常的那些规矩、繁文缛节揣测你会顾忌什么,从而借题发挥,成为跳梁小丑。纵然整治起来不大费力,但总免不了让董飞卿这种事被闲人们说长道短。终归不是面上增光的事,能免则免吧。

归根结底,他生母的事,双方忽略,世人也就随之忽略了,这才是最好的局面。

用过饭,董飞卿去了书房,斟酌过措辞,写了一封回信,不过寥寥数语,语气淡漠地表明态度:钱太太带儿女来京的事,权当没发生过,日后仍如以往,互不相干。

蒋徽沐浴的时候,郭妈妈隔着帘子轻声问道:“公子与钱太太那边的事儿,您怎么说归您管了?”

“就是归我管了啊。”蒋徽说道,“我早就跟公子说好了。”问过他的态度了,他不会认回钱太太;也得到他的允许了,与钱家有关的事,交给她料理。

郭妈妈放下心来,“那还好,我刚刚担心…”

蒋徽笑道:“担心我闲的没事,要碰费力不讨好的事?”

郭妈妈诚实地道:“是啊。”

“不会的。”蒋徽和声道,“越是与他相关的事,越要避免那种麻烦。好好儿的日子,做什么往坏处过?”

.

这个月起,董飞卿开始给部分学生上课,日子是每月上旬的二、四、六、八下午。原本想上个月就开始授课,因着日期必须是固定的,便推迟到了这个月。别的时间,他要着手别的事宜。

满心盼着他讲课的学生共二十六名,抱负都是考取功名,来到书院要学的,自然是正统学问。

董飞卿采取的授课方式,是学生提问、他解答。

学生们为了避免他浪费时间在琐碎或是不相干的问题上,自发地在每次上课前分别写出自己要请教的问题,再列明提出人数较多的问题,按人数多少排出顺序,在课堂上逐一请教。若是时间还富裕,便可随意提问了。

第一次上课之前,学生都有些紧张:董飞卿的性情,人们说法不一,他们没法子猜测出他在课堂上是怎样的意态,要是神色冷峻,那他们就要做好战战兢兢听课的准备了。

而事实上,董飞卿神色温和,落座后,仪态放松而优雅,讲解问题时言语简练,生动有趣,视线会照顾到每一个用心聆听的人,讲解完之后,若留意到有人仍是神色困惑,便唤对方的姓名,让他道出仍是不懂之处。

这些都是让学生意外而又欣喜的:课堂上的氛围很轻松,他态度又温和耐心,见解亦是完全秉承于首辅程询——他们之所以慕名前来,正是因为知晓程询等同于他的授业恩师。

而算上惊喜的,便是他在讲课之前就记住了他们二十六个的名字,且不会把名字与人弄混。虽说这对于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董探花来说是小事一桩,但他若在初期顾不上用这点儿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董飞卿给予新的差事和学生的一份尊重,每个人都觉得特别受用。

董飞卿最大的感触则是感动:望见的每一张面容,都是表情专注,眼中是满满的求知欲。不论怎样的少年人,在这样的状态下,样子都是赏心悦目,会让教书的人不自主地想帮他更多,助他如愿。

其次,在讲课期间,把叔父毫无保留的传授给自己的学识讲解给学生的时候,心绪是从没有过的平宁、愉悦。

这般光景,他很享受。

蒋徽那边,日后要专门指点十名女学生的文章,基于学生先前的功底、别的先生讲课的进度,给出相宜的意见,随后安排出功课,学生在月底交给她即可。

讲课的日子,她定的与董飞卿一样,平时还是会在藏书阁做书办,逢上课的日子,书院另安排了人手替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教书,先无伤大雅地尝试一段时间,可以的话,便用心积累经验,过一二年踏踏实实地教书;不适合的话,自然不能误人子弟,还是回家用心打理香露铺子、写话本子为好。

十名女学生大多是十二三、十四五的年纪,其中包括林芳好。大概是第一堂课的缘故,态度都显得格外恭敬、乖顺。

但是蒋徽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出自富贵门庭,又是半路来书院,不见得个个都认可她,兴许就有人是为着看看她学识的深浅前来,若觉得她也不过那么回事,一两次之后便不会再来。

叶先生记挂着董飞卿、蒋徽今日起开始授课的事,快到下课的时候,分别去看了看。

趋近董飞卿所在的课堂期间,不知他说了什么,引得满堂学生忍俊不禁,继而有人高声道:“先生,照这种有趣的例子,再给我们讲几个!”

董飞卿则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该你们了。”

叶先生一听就无声地笑了,趋近敞开的窗前,看到学生们或是敛目沉思,或是兴致盎然地讨论,居中而坐的董飞卿,神色悠然,笑微微的,竟是一身的清贵儒雅。

叶先生悄然退开,转到蒋徽那边,见她正和颜悦色地与女孩子们探讨制艺中的一篇名作,漂亮至极的容颜上,焕发着少见的神采。

倒是没成想,这居然才是最适合这两个孩子的路。叶先生的心,完全随着他们安定下来。真的担心过,两个人对书院事宜只是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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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车马劳顿之后,钱太太和娘家兄嫂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陕西。

风尘仆仆的进了府门,母子三个回到内宅,刚走进厅堂,钱太太便对上了钱县令阴沉似水的面容。

“老爷。”钱太太自知理亏,上前敛衽行礼。

去找飞卿,为儿女学业铺路的事,她并没跟他说实话,加急送回给他的信件,只说要在京城找找门路,最好能请一位名士教导两个孩子。她想等事情办妥再告诉他,到那时,他便是有心责怪她的先斩后奏,为时已晚。

当着孩子的面,钱县令不会给她没脸,颔首嗯了一声,指了指近前的座椅。待得两个孩子请安之后,他便遣他们各自回房洗漱更衣,随后才皱眉看着妻子,“那些事,也是你能自作主张的?”

钱太太低头不语。

钱县令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半路夫妻,可是这么多年了,也算是齐心协力地度日。我没想到,你到了这年纪,倒犯起糊涂来。”

“的确是糊涂。”钱太太轻声道。

钱县令问道:“你进京,是为了见董探花一面,顺道提及孩子学业的事,还是正相反?”

“…在他面前,我是开门见山地求他。他把我当末路人,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钱县令冷眼瞧着她,“不管他把你当谁,我从没敢想沾他的光——你这些年,提起那孩子的时候都少,但凡提起,话并不是多中听。我便以为,你在嫁过来之前,他就恨上了你——为这个,我这两日真是心惊胆战,生怕你把他惹得发火,扣下两个孩子。”

钱太太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有气无力地道:“就别说这些了吧。我已经知道错了。”

钱县令冷笑一声,“不说可不成,还要好生说道一番。我已经派人去请大舅兄了,我得问问他,凭什么插手我的家事!”

第76章 暴躁

钱太太听了,蹙眉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也已经知错, 你却为何揪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