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仲答应了一声,并没有走过来。金世陵也不在意,自行起身找到了昨天未用完的信笺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到一边,拍拍沙发道:“你过来,再给爸爸写封信。要言辞恳切一些的,多用写感情。内容还是同昨天一样。”

杜文仲走过去坐了,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昨天刚写完,今天又写?”

“这封发快信。然后你再去给爸爸打个电报。还是祝他中秋快乐,把话说的好听一些。”

杜文仲晓得他这样密集的拍马屁,是急着要回家了。便依言坐下写了,旁边的金世陵则探过头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的看他写字。

一时写完了,杜文仲便拿信出去邮寄。回来的路上,因想到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便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个中秋节。由中秋节家家团圆,又想起了承德老家的父母,便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此去承德,距离实在不算远,若是从金世陵那里告个假,岂不就能同父母一起过次节了?说起来离家这么多年了,一直随着金家东奔西走,到了南京,更是没有机会回去探望双亲,这次的机会,倒是不能失却了!

杜文仲怀着很激动的心情,去向金世陵请假。

金世陵窝在沙发里,两条腿长长的伸在地上,歪着脑袋,蹙着眉头:“你走了,那我呢?”

“你自己在家里住上三两天,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一个人过节?”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节日。”

金世陵一蹬腿:“不行!”

杜文仲满心欢喜的打算要回家了,没想到金世陵这样的难说话,也有点发急:“做学徒的还有回家的日子呢!我又没和你签了卖身契,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金世陵本来就心中烦乱,忽然听他要走,便也要特别的犯别扭:“你身价多少?我买下你就是了!大过节的抛下我一个人,亏你说的出口!”

杜文仲听他那语气很是轻狂,话里话外都透着看不起人,就也气愤起来,冷冷说道:“你想买,我还不卖呢!”

金世陵瞪着他:“除了我,谁又肯买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连奴才都做的这么没有眼色!哪天回家不成?就非得中秋节?现在养活你的是我们金家,不是你那对爹妈!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杜文仲跟了他好几年,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跟班的身份,可是面子上说起来,总还算是金世陵的表哥,人家也都称他一声杜先生。那层纸不捅破,他就也能安之若素的生活下去,觉着自己还能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尊严。可是方才金世陵的一番话,让他骤然正视了现实——其实他这个终日侍奉跟随的表弟主子,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个人来看待!

“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到哪里不能挣碗饭吃!何必要为了几个钱,把人格都完全丧失掉?”

他想到这里,当即就横了心肠说道:“金三少爷,我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向门外走去。金世陵愣了一下,起身作势要追,然而终于也没有抬脚,只大声怒道:“你滚吧!难道我离不得你吗?滚了就再也别回来!”

杜文仲脚步不停,已经走到院子里,显然是去意已决,下狠心要同金世陵分开了。

金世陵眼睁睁的望着他走出院门了,忽然一跺脚,自言自语道:“你走吧!走吧!全都不听我的话,你们这些蠢货!”

在杜文仲愤然离去的六小时后,金世陵又出现在了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

“离开谁我都能活!”他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心口无声说道。

他像打麻将似的,连着跳了四圈,额头上都出了汗,并且气喘吁吁,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当晚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在饭店内开了一间房——他在舞厅内喝了两杯白兰地,不算多,可是莫名其妙的就醉了。幸而遇到了温孝存,把他连搀带扶的送入房中。

后来,就出事儿了。

据温孝存说,是金世陵抱着他连亲带咬的不让走,搞得他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并且他还展示了证据——脖子上的一个牙印儿。金世陵听了,当即冷笑一声,说我就是酒后乱性,男女总还能分得清的,不至于搂着您温先生亲热吧。温孝存耸了耸肩膀,说金先生的心思我怎晓得,我是看在你盛情难却的份上,才不得已为之的。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他,说真是胡说八道,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压也压了干也干了,还在这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还真是不得已的很啊……

这二人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乃是翌日清晨;地点则是房间内的大床之上。二人光了身子,各披着一条薄被,摆出坐而论道的架势,细掰这场糊里糊涂的情事。

温孝存似乎是个有涵养的,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纵是挨了骂,也并不动容。就只是翻来覆去的讲述自己那点“不得已”。而金世陵倒也没有觉出失身的痛苦,就是觉着乱——处处都乱,心乱如麻,心慌意乱。

说到最后,金世陵忍无可忍的一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讲了,反正是没有对证的事情,就当我让狗咬了!我问你,你没有什么病吧?”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我是有点近视眼的!这不能算病吧?”

“我说的是脏病!”

“那个是绝对没有的!金老弟你大可以放心。”

“谁是你的老弟!遇见你算我倒霉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许外传,否则我、我……你知道!”

温孝存笑着点点头:“请安心好了。我一介商人,况且家还在南京,怎敢得罪金家的三公子呢?再说这种事情,本来涉及到人的隐私,但凡有点人格知识的,都绝不会拿出来当作轶事来讲的。”

金世陵没有心情听他慢条斯理的讲人格知识,很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你穿上衣服,马上给我走吧!往后见了面,就做不认识好了!”

温孝存果然披被下床,自去穿戴了,然后就点头笑道:“金先生,我先告辞了。”

金世陵没理他,等他开门出去了,才放了被子,转而也去穿衣服。

于是,在杜文仲离去的当天晚上,金世陵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同个陌生男子睡了一觉。

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杜文仲还是没有回来。金世陵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启程去了承德。

他先前听杜文仲讲过自己的住处,所以一路且行且问,居然找到了杜家。这杜家是个小独院儿,平日家中只住着杜老夫妇二人。金世陵来时,正碰上杜太太从外面买菜归来,得以顺顺利利的进了门。

对于他这贵客,杜老夫妇自然要倾尽所有来招待的。杜文仲见他忽然出现,也非常惊奇:“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笑着答道:“我来找你回去啊!”

杜文仲很漠然的摇摇头:“金三少爷,我说过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

他这话一出,旁听的杜老爷子立刻出言制止,怪他说话没有轻重。金世陵却依旧是笑嘻嘻的,对杜老爷子道:“我们是有点小误会,其实没有什么的。”紧接着又转向杜文仲:“我们去你屋子里谈吧,让老伯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杜文仲倒想听听他又要搞什么鬼,便沉着脸,起身带他到了自己房内。

杜文仲的这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单人铁床同书架桌椅,仿佛是个学生的宿舍。金世陵跟在他后面进了房,立刻就把门紧紧关好,然后走过去拉了杜文仲的手:“你怎么这么大的气性?真不跟着我了?”

杜文仲听到“跟着”二字,便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我不跟着你了,就很稀奇吗?”

金世陵走到他面前,直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以后再不见我了?”

“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我见你做什么?”

金世陵放了杜文仲的手,低头沉默半晌,喃喃道:“你不见我,心里也不想我吗?”

杜文仲还是冷笑:“我想你是如何出言侮辱我的吗?这种事情,还是不想起来的好!”

金世陵见他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决裂了,只得继续使他那套手段。只见他那双黑眼睛渐渐的湿润起来,忽然一眨眼,一滴泪珠子就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文仲……表哥……那天我心烦,把话说重了,你是做哥哥的,就不能担待担待我吗?”

杜文仲把脸扭开不去看他:“三爷言重了,我哪敢做你的表哥?”

金世陵见他不看自己了,心里有了数,愈发凑上前去一把抱住杜文仲的腰,也不说话,就只是流眼泪,偶尔吸一吸鼻子;后来就严重了,身子都随着哽咽颤抖起来,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惊惶、脆弱、温暖、潮湿。

杜文仲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不用眼睛去看,想也想的出金世陵的样子。那个梨花带雨……最是让他受不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了手帕。一手托了金世陵的后脑勺,一手给他擦了鼻涕眼泪。心里知道自己目前这场独立,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金世陵流了两缸泪,把杜文仲冲回了北平。

而又过了一天,他忽然接到了南京家中发来的电报,说是家中有急事,让他马上回去。电报上的内容写的太简单,说是有急事,也不知是什么事。金世陵倒不管那许多,高高兴兴的催促杜文仲收拾行李开销佣人,然后就准备还乡了。

第15章

金世陵和杜文仲在南京火车站下车之时,正是上午十点钟。这两人一路都是在包房之中,起居饮食虽有不便,可是身体上并没有怎样疲劳。又因为临动身时忘记往家里打电报通知,所以没有汽车来接,只好乘着洋车回了家。

他这一走,便是过去了近两个月的光阴。北平虽然处处都是秋季景象了,可是南京的气温却并没有下降许多。他那一身西装穿的很是严密,所以在金公馆门口下车之时,就觉着有些冒汗。门房的听差见他回来了,赶忙过来开门问候:“哟,三爷,您可是回来了!”

金世陵摘下帽子,顺便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薄汗,对那听差笑道:“老张,咱们可是两个来月没见面了!家里现在都有谁?老爷子在吗?”

老张望着地面,神情很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算是陪笑了:“老爷没在家,大爷二爷都在呢。”

金世陵听了,心里倒是一阵轻松。回头对杜文仲大声说了句“我先进去了!”然后便快步走入院内,直奔楼门。

他因为心里欢喜,所以那脚步也是异常的轻快,三步两步就进入楼内,放开嗓门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啦!”

喊过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偌大的一层楼里,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佣人。拐进大客厅之中,只见沙发上坐了两个花团锦簇的女子,一个握着手绢在嘤嘤啜泣,一个翘了五指,正在观赏指甲上的蔻丹。那二人见金世陵来了,便一起抬头注目,金世陵也回望过去,心想这是哪边的姨奶奶?爸爸的还是大哥的?

他这一困惑,倒不敢莽撞称呼了,而那两个女子瞠着眼睛呆望,也是不做声。这时金世流从楼上缓缓的走下来,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老三!”

金世陵赶忙跑到他面前,笑道:“我光顾着往家里跑,离北平时就忘记给你们打个电报了!大哥呢?”

金世流面色惨白,上身只穿了件衬衫,又把袖子胡乱的卷了起来。此时他指指楼上,答道:“他在书房内打电话呢。别去打扰他。你坐了这样长途的火车,累不累?”

金世陵纵是再怎样没心没肺,如今也看出了问题了:“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失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声音嘶哑起来:“老三,是爸爸那边出了点问题。”

金世陵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身后客厅内忽然响起了一声防空警报似的长嚎,他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先前啜泣的那位女子痛哭起来了。金世流很厌恶的皱了眉头,一把拉了金世陵就往楼上走,同时低声解释道:“是爸爸带回来的那几个,这两天在家里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

金世陵随着他向上快走,又问道:“家里的佣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金世流听了,倒停下脚步回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又继续上楼,口中低声道:“谁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金世陵同失魂落魄的金世流一路走进书房,此时金世泽正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见三弟来了,他只点了点头:“回来了?”

金世陵有了大哥,就不必再同二哥废话了。他径直走过去问道:“大哥,爸爸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金世泽看起来并不金世流镇定许多,形象倒是很雷同,一样的长裤衬衫挽着袖子。听了三弟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到写字台上拿了银制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一面在抽屉里摸打火机一面答道:“爸爸让人带走了,大概是监察院那帮人搞的鬼,先下手给我们扣了顶大帽子!”

说到这里他把打火机凑上来点了烟,深吸一口后用手夹了烟对金世陵一摆:“你小孩子不必跟着操心,只是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去乱走了,家里怕是要出大事。”

金世泽说到这里,电话忽然铃铃大响,他立刻停下话头,起身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道:“喂,我是金世泽……黄老伯,家父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真是最清白不过的了……这个罪名完全是莫须有,他老人家生平最是爱国,怎么会同日本人勾结呢……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是的是的,那五船药品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可是当时哪里知道是往关外去的呢。这货物既然脱了手,自然也就与我们这工厂没有关系了,如果这一条也要算作投日的话,那可真是冤死人了……黄老伯,一切拜托您了,我这里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家父现在在哪里,我也是一点也打探不到……全仰仗您了,大恩不言谢,若是家父能度过这次难关,那我们全家都……”

金世泽说到这里,拿着听筒的手都有些发颤,不由自主的就对着电话机弯腰一躬:“我这里先行谢过了,一切就全仰仗您的帮忙了!”

放下电话,他顺手撑到了写字台上,不想方才接电话时随手把香烟扔在上面,烟头尚未熄灭,他一按之下,手心正好触到烟头,烫的他哎呀一声,赶忙抬起手甩了甩。金世流在一边呆站着,并不关心他的伤情,只问:“黄老伯是怎样说的?”

金世泽叹了口气,六神无主的又要伸手去拿烟盒,这才发现金世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拉着自己的手看那处烫伤。便放弃了烟盒,向金世流答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罢了!我看他也是指望不上——桂如冰可是够狠的,这两年我们往东北发去的西药就多了去了,要照他的那个说法,全成了通敌行为!我们……哼!简直够枪毙几次的了!”

金世流被吓住了,怔怔的问道:“咱们家除了银行和百货公司,还做过药品生意吗?现在东北成了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为什么不避避嫌疑,还要同那边做生意?”

金世泽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很烦,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拍桌子,对着金世流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和爸爸了?要不是我和爸爸经营这个家,你们这两条寄生虫能够过的这样舒服?现在出了事情了,你这老二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嫌家里的钱来路不正,以后你就一个子儿也不要动,自己挣干净的去!混帐东西!”

金世流向来没以为自己是寄生虫,刚才那句话,也是因为不了解其中情形,随口一问而已,哪知道就会引出金世泽这样不客气的一篇训斥,登时就也有些生气,可是又念在现在是特殊时期,只好按捺了性子,隐忍不发。而金世陵因为知道自己的确是条寄生虫,所以倒觉得无所谓,还捧了金世泽的手,往那伤处吹凉气。

而金世泽骂了这么一场,稍稍出了点气,见老二一声不吭的坐下了,又看三弟还在专心致志的献殷勤,也就不好继续发火,只抬手按了桌上的电铃,叫听差拿烫伤膏过来涂了涂。

这兄弟三人难得聚齐,此刻在这书房内默默无语的相对坐了片刻,忽然房门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走了进来,先是环视屋内一笑,自语道:“哟,人还不少——这位是三爷吧?刚听人说三爷从北平回来了,下楼瞅了一趟,没见着人,原来是在这儿呢!大爷,老爷子那边有消息了吗?我这坐在房里,一无所知的,这颗心哟,简直就跳的要装不住啊!”

金世泽望着写字台,似乎是对这女子很不耐烦:“三姨娘,我正打听着,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几位姨太太,你回房等着吧!”

那三姨娘听了,就一撅嘴:“我这也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实在急的很。大爷您多使使劲,赶紧把老爷子弄出来了,就算目前有了损失,往后也是可以补回来的嘛!”

金世泽这回抬起头,又把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慢悠悠的走上前来,盯着三姨娘道:“三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老大为了保住家产,宁可牺牲老爷子吗?”

三姨娘当即红了脸,并且向后退了一步,勉强的竖起眉毛做出凶相:“大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有那种意思。况且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娘,也没有资格在爷们之间说话!”

“没有就好。老爷子那边的大帽子已经是扣上了,我可禁不住头上再顶一个。”

三姨娘脸上的怒容难以维持,又晓得这位大爷是能管事儿的,就不敢再多说,讪讪的回身走掉了。而金世泽却是一时过不来劲儿,转身对着金世陵道:“老三,你瞧瞧老爷子弄回来的这几个货色!不过是三四天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开始要自作打算了!”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了起来:“大哥,你的那个女学生姨奶奶呢?怎么没见到人?”

金世泽哼了一声,不做回答。金世流却毫不避讳的替他答道:“跑了!”

金世陵很惊奇:“跑了?因为什么?不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吗?”

金世流很漠然的一摇头:“谁知道!”

这兄弟三人至此,又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当中。金世泽是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忽然自语道:“只要打听出是谁干的,就有法子了。现在没头苍蝇一样,竟是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金世流语气生硬的应了一句:“桂如冰干的。”

金世陵插嘴道:“桂如冰怎么这么坏?那我们同他谈一谈好了,让他开个条件!”

金世泽本来懒得理这两个幼稚无知的兄弟,不过见他们都认认真真的发表意见了,便也答道:“我的意思是……唉,我要找的是那个出面的人!我还不知道是桂如冰干的?可他一来不会直接经手这事,另外他也不会承认,除非找个中间人来转圜一下——即便如此,希望也不大。他和爸爸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积怨这样深,他那个人啊,阴险的很哪!”

金世陵静静听着,忽然一拍手道:“中间人好办,我可以去找桂如雪!他们是兄弟,有话还不好说吗?”

金世泽摇摇头:“傻子!他同桂如冰是兄弟,当然一条心,怎么会帮我们在中间斡旋?况且桂家这两位的人品,都让人不敢恭维!就算抛下这点不谈,我们同桂如雪的关系很泛泛,也根本就无法去开这个口。”

金世陵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同桂如雪还是有点交往的,我去同他说!反正咱们家的事已经是这样了,他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世泽把他这话忖度了一番,倒是点了点头,问道:“你身上揣了支票本子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没有。”

“现金有多少呢?”

金世陵从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皮夹,打开点了点,然后抬头答道:“五百多块,怎么了?”

金世泽挥挥手:“好,好,你去桂二那里说说看吧!横竖这么点钱,让他带去温公馆了也无所谓!”

金世陵红了脸,嘴里咕哝着“什么温公馆”,随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金世陵在一楼给桂二公馆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管家,说桂如雪中午去了温公馆,恐怕今夜都不能回来。金世陵无法,便又要来了温公馆的电话号码,这回打过去,果然一找一个准,桂如雪在那边接了电话,满口的“世陵贤弟”,却不肯回城,只让金世陵来温公馆同他见面。

金世陵对温公馆,本来就有点心理阴影;加之在北平奇遇了温孝存,那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荒唐回忆。所以就他本心来讲,真是一万个不想去。然而念到老父还不知在哪里关着呢,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杜文仲叫过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了?”

杜文仲知道他指的是去北平前金世泽给的那五千块钱,便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一千多块不到两千。你现在要用钱吗?”

“是什么面额的?”

“全是五十的。哦,还有一点零票子。”

金世陵伸手道:“零的不要,剩下的给我。我要去趟温公馆,自己开车去,你在家等着我好了。”

杜文仲一听他又要去温公馆,便产生误解,皱眉道:“三爷,老爷现在听说是出了事情了,你还有心思去温公馆消遣?”

金世陵有点发烦:“什么消遣?我没有地方去了,要到那里消遣?我这是要去找桂如雪办正事!你别啰嗦了,快点给钱!到那地方不带钱,我心里总有点虚!”

杜文仲听到桂如雪三字,便不再问了,如数点了钱给他放进皮夹里,然后又送他出门上了汽车。

金世陵的车技,那是很值得怀疑的。只见他一路开的东扭西拐,居然在一个小时之后,也全须全羽的找到了温公馆。许久不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下车便有听差来接,恭恭敬敬的引他到了公馆之中。走进一楼厅内,他便停了脚步,吩咐那听差道:“我不是来玩的,你让桂如雪下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讲。”

那听差当即答应了一声,把他带进一间小客厅内坐了,然后自去上楼通报。金世陵独自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眼睁睁的望着门口,就等桂如雪下楼过来。

他是带着表的,不时的就拿出来瞧一瞧时刻。眼看那分针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圈了,依旧不见人来。这可让他有些不耐烦,不由自主的就站起来,走出小客厅,在门口开始来回踱步。

如此又过了五分钟,只见周遭依旧是万径人踪灭的光景,他便疑心是那听差偷懒没有上去通报,真恨不能跑上楼去把桂如雪揪下来。

他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走进一人,双方抬头相对,他不禁一愣,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公馆的主人温孝存。

温孝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笑道:“金先生,你真是言而有信的人,果然一回南京就到寒舍来了。只是我事先没有得信,倒要让你独自一人久等,真是抱歉之极啊!”

金世陵很觉尴尬,本是打算再也不见这人的,哪知道如今不但见了面,而且地点还是在人家公馆里,这实在是有违自己本意。又见他说话那样客气,自己也就只好勉强笑了笑:“这个……温先生不必客气,我是来找桂二先生的!你若是要上楼的话,劳驾替我带个话儿如何?”

温孝存虽然早明白他的来意,可是亲耳听了他的回答,话里话外并没有自己的事儿,就还是觉着碰了个橡皮钉子,心中有些不快。当然,他在脸上是并不露出来的,只笑着答应道:“好的,请你稍等片刻。”

温孝存别过金世陵,径自上楼去了那间赌博室内。室内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招呼。他一一回应了,然后在桂如雪身后弯腰低声道:“金三在楼下,已经急的坐不住了。”

桂如雪听了,也不回答,就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那几张扑克牌。直看了一二十秒钟,他才将扑克牌向桌上一扔:“梭了!”

桌上其余众人见了,有高兴的,有叹息的。桂如雪起身让位给温孝存,同时笑道:“我这儿是块宝地,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赢了四五万,现在你过来接着发财吧!”

温孝存笑着坐下。而桂如雪则趁此机会,无声无息的出了屋子,快步下楼。

第16章

金世陵到家后便听到了父亲身陷囹圄的恶信,然而因为一直同哥哥们在一起议论思虑着,所以还没有怎样心焦。及至到了温公馆,做这几十分钟的等待了,才安静下来把这事情从头到尾的思忖了一遍。这一想之下,他开始害怕起来,不由得那脸色也同金世流一样,化为惨白了。

他在小客厅门口来回走了许多趟,因不见人,便又转身回了厅内坐下,一口气还没有叹出来,就听门口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桂如雪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如今略等的久了点,就觉着心中很受折磨了。此刻见正主儿总算出了场,他便是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耐,蹙着眉头开口就是埋怨:“你怎么才下来?”

桂如雪冲他一笑,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过去拉了他的手坐下:“你等了多久了?刚才老温告诉我你来了,我立刻就扔了牌跑下来,怎么,还是晚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就深信是那个听差偷懒,也不再纠缠,开门见山的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的事?”

桂如雪抬手搂了他的肩膀,又扭头嗅了嗅他的脸,这才答道:“我略微听到了一点消息,不过具体是怎样的,我没有问过桂如冰,所以也不大清楚。”

金世陵扭头躲了躲,没有心思同他动手动脚,只急切的说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猜也猜得出几分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开诚布公了的提请求了,你和桂如冰是兄弟,可不可以替我家去他那里疏通疏通?我家里现在是一切都好商量,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就行。”说到这里他转向桂如雪,双手按在他的腿上连推了几推:“我家里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如果没了爸爸,那就全完了!”

桂如雪听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完全退去,若有所思的低了头,只望着按在自己腿上的那双白手。待到金世陵把话说完了,他才又抬了头,严肃了表情道:“世陵,我同桂如冰,虽然是顶着个兄弟的名分,但是实际关系如何,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你现在要我去他那里活动,我实在是很有些为难。不过你不是旁人,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就不能见死不救。只是有一点: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拘禁令尊的就是桂如冰呢?如果没有证据,我平白无故的去了,可怎么开口呢?”

他这话倒是问住了金世陵。证据自然是没有的,政界中大幕一遮,前面的观众怎知后台情形呢?可是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真是在台后把条件谈妥了,台前的剧情自然也就可以随时变化。金世陵不是个懂事的,可这点道理他倒明白,所以就又推了桂如雪的大腿,语无伦次的说道:“这还要什么证据呢?横竖你就探探他的口气,问他到底是要什么?我们现在是什么都好说——如果事情不能这样快,那至少让我知道爸爸在哪里,能去看他一眼也好。”

桂如雪任他摇着自己的腿,感觉他此刻的举止很是有点姨太太气,这不就是在撒娇吗?可是看那表情,倒是认真急切的,显见又不是在故意的矫情。便心想他还是年纪小,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天天同那些个欢场女子泡在一起,就养出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做派。亏他生的漂亮,态度又是活泼坦诚的,就算是按着人家大腿推来推去了,也可以算作是孩子气,不是那种可厌的娘娘腔。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尽管晃着我有什么用呢?这样,我答应你,去桂如冰那里打探打探消息,不过我只负责问,问出问不出,我就管不得了。”

金世陵见他松了口,便心里一亮,说的那话也就愈发老实坦白。只见他又抓住了桂如雪的一条胳膊乱晃一气:“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大大的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