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两三天,便得了结果。小桃在厨房里,偷偷告诉金世陵道:“今天下午,太太要亲自瞧瞧你,你两三点钟就去那公馆里吧。”

金世陵点点头:“知道了。”

小桃还看着他:“你真去?”

金世陵眼望窗外,忽然冷笑一声:“你当我愿意去?我是没法子,总不能背着金三少爷的名分在这院子里饿死吧?我还没活够呢!”

第26章

在这二十世纪的文明社会里,纳妾,并把夫人按照顺序一二三四的排列下来,被公认为是不人道的。然而又不能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人道”二字,便牺牲掉诸位老爷们的齐人之福。所以在这或革命或改良的年头里,众多一夫多妻的家庭中,诸位夫人便在自己那“太太”称呼之前冠上了娘家姓氏,仿佛如此,就不分大小,完全平等了似的。此风一经流行,大江南北便纷纷效仿,所以一家之中常会出现许多不同姓氏的太太,让人看了,简直摸不清头脑,不知哪位是主,哪位是客。

金世陵下午要见的这位太太,娘家姓牛,如果倒退两年,她会被称为十五姨太,幸而生逢盛世,可以被不着痕迹的称为牛太太,而把前边那十四位前辈全部抹煞掉了。牛太太年龄不详,相貌也不算很美,然而打扮的相当妖艳,也会满脸跑眉毛的做媚眼,一张脸更是嫩的出水,又会唱奉天大鼓,所以深得师长宠爱。只可惜师长后宫庞大,她虽有着杨贵妃的地位,师长却没有唐明皇的专情,所以一个月内,她倒有二十天都是寂寞的,只好靠打牌来消遣时间。打牌就要出门,出门就要坐汽车,先前的老司机,一脸皱纹,让她看了很不顺眼,便立即开销了——她自觉貌美如花,身边的老妈子丫头也都是平头正脸的,那出门时所带的司机勤务兵,不消说,也得是年轻白净,至少不能老气横秋。

就因为这个,牛太太便在下午那场牌局之前,特地留出了十分钟时间,亲自面见这位新介绍来的司机。心想这位要再是牛头马面的,那就当场臭骂出去!

她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椅子上,翘着五指,挨个儿的检查指甲上的蔻丹是否均匀,检查到第三个指甲时,金世陵进来了。

这两个人一旦见面,立刻就对了眼。金世陵觉着这位牛太太,很有曼丽、以及自己其它一切女友的风格,让人觉着特别亲切,简直恨不能走过去握着手相谈一阵。而牛太太那一边,则是没想到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美男子,当即就有点愣住了。

这时,那得了三角佣金的女佣,不识时务的走上来禀报道:“太太,您看这个人怎么样?他说他自己会开汽车,可是没有执照呢。”

牛太太瞪了她一眼:“他要是不会开车,自然就不会跑来自荐做司机。有没有执照,算什么要紧的?多嘴!”

那女佣碰了一鼻子灰,立刻偃旗息鼓的退下。而牛太太赶走了苍蝇,便笑嘻嘻的望了金世陵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金世陵。”

“啊哟,名字怪好听的嘛!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啊哟,正是好年岁啊!成家了吗?”

“没有。”

“哈哈哈,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只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是印刷工厂里的工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是南京乡下的,也来北平许久了。”

“在哪儿学会的开汽车呀?”

“在印刷工厂里学会的。”

牛太太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印刷工厂里学驾驶,但这不是问题重点——其实就没有重点存在,她只是想逗着他说说话儿:“你念过书吧?瞧着可是像个少爷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你——太太——玩笑了。”

牛太太还要继续没话找话,可惜时间不饶人,牌局的时间到了。她起身让老妈子为她穿了狐狸皮领子的大衣:“正好我这就要出门,你来开车送我这一趟吧!”

金世陵站在当地,虽然不过只是接受了几句盘问而已,可心里已经萌生出了去意,暗道这伺候人的活的确是干着不舒服,怪不得那时候文仲总想起义——他可还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呢!

因为这个念头,所以他犹豫着没有答复牛太太的命令。牛太太没有等到回应,刚要出言催促,不想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很高亢的男子声音:“太太,你要去哪里呀?”

牛太太暗叫不好,心想今天这场小牌是要打不成了。脸上却立刻现出笑容来,娇滴滴的迎了出去:“师长,你来了哟!”

随即,她挽着个中等个头的圆脸男子走了进来。只见这人身材标准,生的是单眼皮、小鼻子、薄嘴唇,两道眉毛也是轻描淡写的。五官上的哪一样单拿出来,都不起眼;拼凑在一起了,倒是很顺眼,有种一团和气的感觉。自然,这位就是牛太太的师长夫君了。

这位师长,说起他的名字来,还颇为曲折。他本是关外人士,出身于土匪世家,因为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大号就叫做张小三。张小三在十七岁那年,受了政府的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奉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当时就觉着张小三这个名字太过潦草,不合他这军官的身份,便就着谐音,更名为张小山。

在他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八年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位主子,跟过多少位大帅,反正有仗就打,打不过就跑,混来混去,竟也成了个团长。这时他对于张小山这个名字,又不甚满意了,觉着还是不够响亮,不是个大将的名字,便请了一位江湖术士做参谋,更名为张啸山,取的乃是“虎啸山林”的意思。

他得了新名,自觉着很威风,哪知还未曾得意完呢,就逢了九一八事变,他随着军队一路撤到华北,心中很是气闷,认为全是这名字改坏了事,不但搞的自己背井离乡,兴许还耽误了国运,罪过实在大得很,便又改回张小山,从此也再不敢乱变名号了。

如此过了几年,他已然升了师长,因无仗可打,所以无所事事的安居在北平城中,生活的非常安逸,又讨了许多太太,恨不能凑成一个百家姓。这天他在一位赵姓太太那里拌了嘴,一气之下便指挥勤务兵们把那太太痛揍了一顿,然后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院外,从此就算是把她休了。而他在胜利之余,心情却也未见得好,便来找这个最娇媚可爱的牛太太来,想要玩笑一番。哪知刚走进大门口,就听牛太太要出门,及至进了客厅之内,又看到一位很俊俏的青年站在那里,就是一怔:“哎?这人是谁呀?”

牛太太连忙答道:“老王死死板板的,我看了心烦,就把他给辞了,另找这人做我的司机。”

张小山上上下下打量了金世陵,仿佛看见上空飘来一顶巨大无比的绿帽子,正缓缓的在自己头顶降落。

“我几天不来这儿一趟,到时漂亮的小牛和这个比小牛还漂亮的司机凑在一起……”

他摸着剃的很光滑的下巴,心里开始犯嘀咕。而金世陵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一家人瞧着不是好相与的,我还是趁早回家吧,也免得二哥见我出门久了,又要担心。

思及至此,他便对牛张二人笑了笑:“牛太太,我觉着我能力有限,未必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这就告辞了,再见!”

说完这一套话,他觉着也不算是很失礼了,便拔脚要走。而张小山看了,却更是狐疑,心想何必我刚来,他就要走?除非是怕我看出什么——莫非小牛背着我,拿钱在外面养了小白脸?他妈的,要是真有这事,我非崩了她两个狗男女不可!

因为存了这个想法,所以张小山下意识的就伸手拦了金世陵:“哎——你不是要当司机吗?不跟小牛也好,你跟着我吧!”

金世陵吓了一跳,心想我怎能与这种草莽之徒相处,所以立刻便大摇其头:“不,我不干了。”

张小山一瞪眼睛:“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把我张师长的面子往哪儿摆?甭废话了!”说着一扬头:“勤务兵!用我的汽车把他送回去,看准了住处,明早儿七点接他过来上工,敢不来,一把火烧了他的房!”

金世陵听了这话,真是大惊失色。而张小山得意洋洋的瞄着牛太太,心想我把你们两个全放在眼皮底下,看你们能搞出什么花头来!

金世陵被送回了家中,此时金世流正坐在窗前看书,见了他的面,便皱着眉头道:“你跑哪里去了?不说是只同小桃在附近走走吗?怎么走了这么久?”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二哥……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听了,可别生气。”

金世流心中一惊,当即放下书:“你说。”

金世陵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很忸怩的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讲述了自己方才的见工经历。

金世流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怒,简直不知采取何种反应才好,指着金世陵语无伦次道:“你你……我们的生活再怎样艰难,也不至于要给人家公馆里去做司机吧?那不成了下人了?”

金世陵依旧低着头,一张脸也红了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做这个。反正我们现在这个状况,谋生要紧,也顾不得什么身不身份、下不下人的了。文仲不是也给我做了几年跟班吗——论学问,他比我强的多呢。况且我们两个人去挣钱,就不必担心报社里拖欠薪水了。”

金世流望着他,心里觉得很难过。

他每天顶着风雪黑白颠倒的往报馆跑,都没觉出委屈来,如今知道老三要给人家开汽车去了,他忽然就心酸的受不了。

“别去了……”他轻声道:“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明天你去那个什么师长公馆,把这差事辞了吧!”

金世陵不说话了,走到金世流面前,一歪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然后抬手搂着他的脖子,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二哥,你就别管啦!”

翌日清晨,院门口果然开来一辆汽车,把金世陵给载去了牛太太处。

金世陵被带进房里时,张小山正在就着咸菜喝粥,喝的很亢奋,顺脖子淌汗,牛太太在一边儿坐着,拿眼睛瞄着金世陵,心中很不甘。而金世陵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着这师长一身匪气,好像是那种一言不和,便立刻就能翻脸拔枪的人。

张小山专心致志的喝光了一大海碗米粥,然后放下碗筷,伸出舌头在嘴唇四周转着圈的一舔,就算是擦了嘴。这个动作被金世陵瞥见了,觉得他舔的又快又自然,简直像狗一样,就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

张小山吃毕了早饭,便有牛太太点了一根烟卷送到他的唇边。他叼着烟卷站起来,慢慢的踱到金世陵面前,而后深吸一口,喷出一口烟来:“金世陵,是吧?”

金世陵被呛的转过脸咳了一声:“是。”

张小山后退一步,叼着烟卷又把他从头到脚的审视了一番,随后摇摇头:“这他娘的哪像个——这倒像个——”

他把话说的断断续续,旁人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殊不知他是忽然另生出了个想法——他现在的顶头上司,赵将军,生平看人,最信奉的就是“相由心生”四个字,凡是部下中生的歪瓜劣枣的,无论战绩如何,一律不得提拔。张小山不知道赵将军这套理论是否正确,他只晓得依照这套理论,面前这个金世陵大概就会拥有一颗圣人般的心灵了。

想到这里,他又摸了摸下巴,心中灵光一现,当即暗想:“这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让他跑了!”

金世陵同张小山对视良久,他是不怕人看的,只是张小山虽然把目光射到了他的脸上,可显然心思却在别处。牛太太在身后望着,晓得自己现在惹了包养小白脸的嫌疑,所以也不敢插言。

又过了足有半分多钟,张小山忽然冲着金世陵“嘻”的一笑:“小金,早上吃饭了吗?”

金世陵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就后退一步:“谢谢,我吃过了。”

张小山扭头“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在了地毯上,然后朗声笑道:“在我这里,活儿清闲的很!今天下午你跟我出门,上午自己在这院里找地方呆着吧!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不错吧?”

金世陵知道现在这一百块钱的重要性,所以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不明白张小山为什么会突然变的热情。

牛太太下午送走了张小山,眼看着自己找来的妙人儿被夫君掳走了,她真是恨的要捶墙。

她出门打了半天的小牌,输了三千块钱,因为预备着张小山晚上要回自己那里休息,所以来不及翻本,趁着天还没有很黑,赶紧回家,熬了燕窝等着。

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时,有个勤务兵过来报告,说是师长的汽车被司机开进臭水沟里去了,亏得沟里水浅,又结了冰,不过因为毕竟是翻了车,所以师长还是被送进医院做身体检查去了。

牛太太听了,知道张小山健壮如牛,故而一点也不担心,脸上却惊惶的很:“啊呀!怎会出了这种事?师长现在怎么样了?”

勤务兵大声答道:“师长在医院接受检查完毕,好像是没什么事!”

牛太太继续惊惶:“我得瞧瞧他去!他在哪家医院?”

“师长说了,天黑路滑,不让太太去瞧他。”

这话正合了牛太太的心意:“唉……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唉……”

然后她就捂着心口,面容愁苦的踱回卧室内,把熬得的冰糖燕窝自己吃掉了。

金世陵垂头丧气的站在高级病房门口,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天黑,地上的雪压实了,硬滑的好像一层冰壳子。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够小心了,可是一打方向盘,那汽车不由自主的就冲向了路边的臭水沟。

张小山安然无恙的坐在病床上,瞪着他发狠:“姓金的,你是想要老子的命吗?”

金世陵低下头,偷偷的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蹭破一块皮,不严重,但是有种丝丝缕缕的疼痛。

“好家伙!老子坐在车里天翻地覆啦!要是真伤了老子,你个小兔崽子负的起责任吗?”

金世陵把手缩回袖子里,心想我挨骂了,可我得忍着。

张小山见他装聋作哑,便起身直走到他面前:“说话!低着脑袋装什么可怜?”

金世陵因他已经逼到眼前来了,只好喃喃的做蚊子叫:“实在对不住。你把我辞了吧。”

张小山想给他个嘴巴,可是又觉着他那脸皮娇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所以有些下不去手,只大声斥道:“想辞工?门儿也没有哇!你既然不会开汽车,跑来装什么司机啊?拿本师长这条性命开玩笑么?我告诉你,你甭想跑,明天起你过来,就给我当个……当个副官吧!”

金世陵大吃一惊,当即忘记了伪装蚊子叫:“什么?我看不必了吧?我可不想伺候你,你还是让我走吧!”

张小山认为他这答复很是奇怪,就抬手挠了挠头:“这叫什么话?为什么不想伺候我?”

金世陵觉着这师长简直有些赖皮,就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那个……笨手笨脚,万一再惹出祸来,那怎么办?”

“别废话!让你来你就来!我看你敢不来?不来老子上门找你去!”

金世陵把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我就是不想干了!”

张小山瞧了他这含嗔带怨的模样,忍不住倒笑了起来:“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样,一个月再给你添五十块钱,成了吧?”

金世陵很为难的望着张小山,感到非常无助。

金世陵当晚被放回家时,金世流已经去了报馆。他在胡同口的馒头铺里买了几个包子作为晚餐,然后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长吁短叹的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被张小山的勤务兵给押去了张公馆,开始了他的副官生涯。

第27章

张公馆。

张小山坐在烟榻上,用签子挑了一点大烟膏子,在灯上灵活的转动着,很快烧出一个又黄又松的大烟泡。

他把这个烟泡儿一直挑到金世陵的眼前:“看见没有?你个笨蛋,连烟泡儿都不会烧,还能干点什么?”

金世陵盘腿坐在他的对面,鼻子里嗅着香甜的鸦片气息,上下眼皮不住的打着架——闷在这温暖而又舒适的屋子里,他犯困的厉害。

张小山见自己已然现身说法了,可他依然心不在焉的,就想给他一巴掌,然而又怕把他打的起了外心,所以也没再多说,躺下来把那个大烟泡呼哧呼哧的抽完了。然后闭着嘴,从身边拿起一杯茶来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咽下——这回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有出完,旁边的金世陵猛然身体前倾,险些一头扎进烟盘子里去,当即就把张小山给吓了一跳:“干什么哪?”

金世陵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睡眼朦胧的答道:“刚才……睡着了。”

张小山忍无可忍的挪了烟盘子,凑过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我这么栽培你,你可好,就会打瞌睡!”

金世陵也晓得自己这工作的态度不甚端正,简直就不值那每月的一百五十块钱,所以他抬手揉了揉脸,好脾气的抱怨道:“师长,你这都让我烧了大半天的烟泡儿了,我实在是弄不好这玩意儿,不能换个事情做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咕哝道:“我又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伺候客人,学这玩意儿干嘛呢!”

张小山见了他这副懒洋洋的糊涂德行,觉着是可气之余又兼可爱,忍不住就起了促狭心思,搓着双手笑道:“不是个姑娘吗?我看你比姑娘还招人爱呢!”说着便往金世陵身上扑过去,直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手就插进他的腋下胳肢起来。金世陵猝不及防,立时笑得乱踢乱滚,大声道:“别闹了……好了好了,我学还不成吗?再闹我就……”

张小山停了手坐起来,笑眯眯的望着他:“再闹你就不干了,是不是?没见过你样的副官,还想把我师长给辞了?”说完又倒在他身边,一肘撑床,侧身盯着金世陵的脸道:“你个小玩意儿,脾气还不小,一来要走,二来要走,我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心里去!”

金世陵闭上眼睛,表情很严肃的说道:“师长,你要是再叫我小玩意儿,那我就真要辞职了!”

张小山嘿嘿一笑,伸手拉过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细瞧,嘴里说道:“小金,少来假正经了,我见过的人多得很,你是个什么种子,我一眼就瞧得出来。”

金世陵睁开眼睛:“你瞧出什么来了?”

张小山把他的手拉到鼻端嗅了嗅,两只眼睛放着光的瞅着他:“我瞧你是个兔子!”

金世陵一把抽出了手,脸也瞬间涨的通红:“胡说八道!”

“我是就事论事。你急什么?”

金世陵是真生气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恨恨的瞪着张小山,觉着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小山见他真恼了,就觉着这人有点太没心胸,来不来就要耍性子。根本就不是块好料,再怎么培养,也教不出个好成绩来。

“逗你玩儿呢!”他出言抚慰:“你怎么还当真?你个小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现在还敢给我脸色看了?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

金世陵没做声,面对着张小山重新躺了下来,算是和解了。

他知道副官其实就是跟班奴才,而张小山对于一个奴才能够这样说话,已经是和蔼之至了——自己原来对文仲,不也就是这样了么?

张小山爱同他开些“那方面”的玩笑,他决定忍受下来——他需要一个靠山,纵是座小山,也是聊胜于无的。

张小山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话题:“上次从昆明来的那位林总裁,你还记得吧?”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摇头:“哪个林总裁?”

张小山又想扇他:“我现在什么场面都带着你,你怎么不知道上进?我看你不是脑子笨!你是不懂事!既不懂事又没眼色!哪辈子才能出息起来?”

金世陵垂下眼帘,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伸手把烟盘子拉过来,他摆弄着那根签子,慢悠悠的,同时又略带羞赧的说道:“我不懂的就多了,那也得一点一点的学啊!”

张小山说道:“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才这么提拔你。你心里要有数,知道吗?”

金世陵看了他一眼,心想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穷小子?要么你就是同桂如雪一样,想把我往床上拽;要么就是你别有其它目的想要利用我——别想把我当傻子来唬!

下午三四点钟,金世陵被张小山放回了家。其时金世流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见了三弟便“唉”了一声:“这怎么好?总编让我同他去趟天津呢!”

金世陵蹲在门口,试图生炉子烧开水:“去多久?”

“一个礼拜——这时间未免太久了。”

金世陵想了想:“去吧。只是我一个人,夜里怪害怕的。”

“我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嘛!”

金世陵终于没能把火升起来,反而还串了一屋子的黑烟,把他同金世流一起熏到院中,呛的吭吭咳嗽。

待到浓烟散尽,金世陵开口道:“去吧,不用担心我。”

金世流点点头,忽然觉得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还是不能完全割裂开来的——他开始怀念先前的优裕生活了。那时候他活的自由自在,遇不到任何令人为难的事情!

精神上郁闷,物质上贫瘠,他心境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为明早就要同总编坐快车前往天津,所以当晚金世流可以不必再去报社编排稿子。兄弟两个吃完了晚饭,眼见外面已然黑了天,便只好上床躺下。金世陵同张小山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倒是可以入睡;金世流却精神的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把金世陵搂在怀里,一会儿又推开他转过身去。金世陵嫌他烙饼似的不肯安静,就侧身背对了他,不想刚刚有了点困意了,金世流又把他扯过去,轻轻的嗅他的头发。

金世陵随他折腾,自己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金世流提着一个皮包,早早出门去报社与总编会合。临走之时,又絮絮叨叨的好生嘱咐了金世陵一番。金世陵嘴里答应了,心里可是感到好笑,觉着这二哥不但不复先前的那种淡漠利落,反而还有点婆婆妈妈的了。

约莫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张公馆。

张小山正在会客,客人远道从新疆而来,是个刚刚下台的督办。只见此人头上带着俄式尖顶皮帽子,平白无故就比正常人高了一个头;进房之后,他摘下大尖帽子,露出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茬儿,又像个易了服的喇嘛。他先前没有放督办之时,同张小山也是战友的关系,如今丢了官职,便跑回来相求张小山帮忙引见,想同赵将军结交一番,以求东山再起。下台督办是个武人出身,所以不会拐了弯儿的掉文,开门见山的恭维道:“早就知道你老兄在赵将军那里,是最有面子的了!谁不知道哇,赵将军几次都说起过你老兄生的相貌温和笃厚,一见便知是个诚实君子,对你青目有加的很哩!”

张小山听了,喜的眼睛笑成缝隙,将手一摆道:“那不是吹!赵将军对我,那的确是厚待的很!当年在吉林的时候,我就跟着赵将军——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是赵旅长呢!这么多年来,赵将军对我真是相当之倚重,总说我这人,不必深交,一看模样就可知是个好汉!你老兄一到北平就来了我这里,算你运气啦!”

下台督办一听,更是对张小山景仰的五体投地:“你老兄的相貌堂堂,那是全北平都有名的!话说回来,你看兄弟我,他娘的爹娘不争气,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万万不敢去赵将军面前现眼。你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把我这个相貌补救一下呢?”

张小山沉吟半晌,发表了高见:“你老兄没别的毛病,就是脸黑,再一个就是太瘦,瞧着不是福相。不如这两天抓紧时间,顿顿多吃点肥肉,另外见人的时候,;脸上擦点雪花膏,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下台督办深以为然,不由得的就双手一拱:“高见啊高见!我这回可是受教了!”

张小山很得意,仰天长笑了一气,然后恢复正常面目,转换话题,问起新疆一带的状况。下台督办听了这个问题,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摇头叹道:“他妈的甭提了!人人都说不让我和温九打交道,我不信那个邪,把那批皮子全发给了他,哪晓得他收了货,就是不给我发款子,直押了我一个月,我的损失就大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