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随即了然笑了,好奇地问:“你们又有谁打他主意呀?”

“瞧你说的,什么叫打他的主意,”赵大姐笑嘻嘻地说,“我们是看着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大家关心他,而且这样事业有成,作风有正派的好货色,如果没对象,就别便宜外头的,便宜我们科室的年轻医生嘛。你不知道,我们这新来了一个实习医,长得可漂亮,对傅主任那叫一个敬仰爱慕。”

我皱眉说:“你们都看出来了?”

护士扑哧一笑,说:“这还看不出来,我也是打小姑娘过来的好不好。我还没告诉你吧,就上回,有个香港富婆过来隆鼻子,不知怎么就碰上傅主任,一个劲缠着他要他的电话,傅主任生气了说他已经结婚,那富婆居然说要他把老婆带出来谈谈,只要肯离婚,条件什么的都可以谈,要房子给房子,要车子给车子……”

我睁大眼睛说:“天哪,傅一睿这么热销啊?”

“那可不,要不是他整天拉着脸,估计比你们科的邓帅哥还热销,你别看邓帅哥长得好薪水高,可那就是一个花架子不踏实,女人嫁人还得找傅主任这种,现在女孩精明着呢。”

我问:“那就不怕他?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他说话毒,要求又高,经常骂哭你们科的女护士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又爱又怕,又怕又爱,”赵大姐眉飞色舞地跟我说,“爱恨交加,虐恋情深。”

我扑哧一笑,她拉着我的袖子问:“怎么样,到底他有主没有?”

“中国是没听说过有,但在美国有。”我想了想,老实地说,“他在美国时有女朋友,但后来分手没我们都不知道。”

“难道在美国结婚了?怪不得这边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凑上前他都不动心。”赵大姐一拍手说,“得,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敢情他说有老婆是真的。”

我吓了一跳,忙说:“您可别乱传啊,我都不知道确切情况。”

“肯定的,都三十好几了,歪瓜裂枣的还琢磨娶媳妇呢,何况他这样的,”赵大姐兴致勃勃地打听,“他美国那个,洋妞还是咱们中国人啊?”

我觉得头大如斗,忙摆手说:“您别害我了,要让傅一睿知道事是从我这传出去的,他敢把我拆散了重装。”

“呸,就你这小胆子,怎么拿手术刀跟那帮男医生拼啊?”赵大姐笑骂了我一句,我正要说什么,忽然耳边听到一阵高跟鞋敲在磨石地板上的清脆声,一抬头,正看见一个女人款款走来,声音低柔地问:“请问,傅一睿医生在吗?”

第22章

我见过很多美人,各种类型,各种姿态,见得多了之后,对所谓漂亮的人标准如何,其实并未有固定法则。社会上偶尔会流行的美人款式,只是千万种美中的一种,人的五官拆分来拼凑去,能有数不清的精致组合法,到了一定程度后,根本无法分出高低胜负,就如性感的李少君,优雅的詹明丽,要我硬说她们俩谁比谁更好看是没有意义的。

即便如此,对于这个迎面走来的女人,我还是稍微吃惊了一下,仔细看着这个女人五官并不圆满,但举手投足,却有说不出的韵味和妩媚,我在想古代白话小说中说某个人“天生风流”大概就指这个状态。这个社会太过粗粝,女人们愿意精雕细琢的细节都流于表面,太过直白,但眼前这个女人的精细是深入骨髓,颦眉凝眸,带出那么一点半点,已经足够令人回味悠长。

我这么说这个女人大概太过抽象,但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这么抽象,我说不出她具体哪里美到惊心动魄,衣着打扮远没有詹明丽讲究,妆容描摹也没李少君那么刻意,甚至可能身材比例也未必比我好,但她身上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柔弱和风韵,让我乍眼看过去,只想低呼一声,哇唔,真是个美人。

这个美人走近了才发现她不算年轻,但她一说话,人们又会很容易忽略她的年龄,她就这么眼波流转,不动声色地看了我跟赵大姐一眼,继续带着微笑问:“傅一睿医生在吗?”

赵大姐跟我对视了一眼,眼里带了戏谑,大概想说你看你看,没准这又是一个追傅医生的狂蜂浪蝶。我却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烦闷,说不上原因,就是觉得这个美人不讨我喜欢。我皱皱眉,侧转过身,假装看他们科室的挂墙上的宣传画,耳边听得赵大姐跟对方一问一答。

“傅医生现在正忙着,下午没有他的门诊,您要见他可能得先预约。”

美人一笑,说:“我不是来找他问诊,我是来找他有点事的。”

“那您在那边坐一下,等等吧,也许傅医生呆会就出来。”

“我有急事,能麻烦您进去叫他一声吗?”那美人笑得仪态万方,“我是他家里人。”

我立即转过身,看到赵大姐也一脸惊奇,我跟傅一睿认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说他的任何家里人。我又瞥了那美人一眼,试图在她脸上找出跟傅一睿相似的痕迹,哪知她微微转脸看我,淡淡一笑,我登时尴尬地低咳一声,转过脸继续装看别的地方。赵大姐尽管狐疑,但还是拨了科室内电话,说:“傅主任在吗?我老赵啊,那什么,前边来了一位女士,说是咱们主任的家里人,对,找他有急事,你给说一声。”

她放下电话,带笑说:“您等一会,里头傅主任正在忙呢。要不您到那边坐一下?”

美人细声细气地说:“谢谢,我不坐了,就站这等。”

“那个,喝水吗?”赵大姐本着敬业的八卦精神,转身给她接了一杯水,旁敲侧击地问,“您看着挺年轻的啊,是我们傅主任的亲戚?”

美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跟他不是亲戚。”

我心里一跳,难不成傅一睿真的静悄悄结婚了我们都不知道?我正乱糟糟地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傅一睿穿着白大褂飞快地跑过来,万年不动声色的脸上,居然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着急。

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这么情绪外露过。

我有些尴尬,抬起手朝他动动手指头算打招呼,哪知他只看了我一眼视线便滑过我,定定地落到我身边的美人上,胸膛起伏,似乎微微喘气,这时,我听见身后的美人娇滴滴地喊了一句:“一睿。”

我登时头皮发麻,不由得想这美人语气也忒嗲了点,可傅一睿似乎就吃这一套,他脸上阴晴不定,像是看到这个美人有难掩的激动,随即他想起这里还有我跟赵大姐两个超级电灯泡,立即沉下脸,冷冷地迸出一句:“跟我来。”

随后他转身就走,那美人不敢怠慢,立即迈着小碎步跟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走进拐角的休息室,傅一睿为美人开门,风度十足地等她先进,随后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进去关上门。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有点酸涩,但很快就淡然,我想这点怪异的酸涩感大概因为我习惯了傅一睿做我的好朋友,而我的好朋友家里来人,他却没想过跟我介绍或者寒暄一下,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没有这么个道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穿着,淡黄色的开襟毛衣配着银灰色西裤,脖子上系着嫩黄小碎花的丝巾,好吧我承认很简单,但我也有刻意加重衣着上的女性因素,至少出门前我看看镜子里的女人,也算精神焕发吧。

我摇摇头,对自己一把年纪居然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被忽略感而暗自好笑,胡乱地抓了抓半长不长的头发,我对赵大姐说:“看来傅一睿没空理我了,我还是先走吧。”

“啊,你都不好奇刚刚那女的是谁吗?”

“不好奇。”我笑着说,“傅主任要想告诉你,自然就会讲,他要不想说,那就肯定有不想说的理由。”

“少给我扯你们美国那套尊重隐私的屁话啊,”赵大姐愤愤地说,“咱们中国人就讲究知根知底。”

“您是好包打听吧?”我笑呵呵地说。

“呸,你不好?我往后打听到的事都不告诉你,我急死你。”

我哈哈大笑,朝她挥挥手,自己慢慢走出整形外科的大门。下电梯的时候我想既然回来一趟,干脆去找邓文杰吃个饭吧,于是又拐到心二外那边,找了一圈没见到邓文杰,却碰到邹国涛,这才知道邓文杰又是佳人有约。

“真是的,想找人吃个饭怎么那么难啊?”我叹了口气,问邹国涛,“你吃饭了吗?要不咱们俩去?”

邹国涛高兴得笑了,点头说:“好啊,我早想请你了。一来庆祝你康复,二来也是对你之前照顾我的答谢。”

“说得那么正式我还不好去了,得了,就一顿便饭,我请吧,”我笑了,“走,你想吃什么?”

“西餐吧?”

“好。”

我们一道去了医院附近一家西餐厅,那里环境优雅,牛扒做得也不错。我以前来过两回,印象还可以。我跟邹国涛被礼仪小姐领进去一处小隔间,坐下点菜后,邹国涛借口有事先离开了一下,我支着下巴无聊地看着四周,忽然发现傅一睿带着刚刚那位美人一道踏进餐馆。

我立即竖起餐牌遮住脸,往一旁悄悄看过去,还好他们没发现我,大概也是有事情要说,傅一睿与美人去了餐厅另外一边的僻静角落。我吁出一口气,放下餐牌,对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感到好笑。正想着,忽然看到邹国涛抱着一捧漂亮的蝴蝶兰进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朝我慢慢走进,脸上笑容羞涩腼腆,抱着花站在我面前,立即有种被雷劈中的窘迫令我不知所措,我干巴巴地说:“啊,小邹,这花很漂亮……”

他递过来,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但努力维持着,像豁出去一样说:“张医生,这,这是送给你的。”

我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邹国涛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眼神炙热渴望,里头的意思明显不过,只是这种三流电视剧里教坏小孩的招数在现实中上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像莫名其妙被人强拉进一场低俗的真人秀中,除了丢脸没别的感觉。我这辈子从未有这等荣幸上升为八点档的女主角,他举着花的十五秒内,我感觉汗流浃背,尴尬得要命。

然后我当机立断,飞快把花从那个傻小子手中抢了过来,其间挣落了一些花蕾叶子也在所不惜。随后我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藏到边上座位,至少暂时让它消失在公众视线下,然后尽量笑得自然说:“先坐下,坐下再说。”

“可是我还没说……”

“行了坐下吧。”我忍不住提高嗓门。

邹国涛涨红了脸,飞快地坐了下来。

我单手支着额头,没好气地瞪着他,那孩子在我的目光凌迟下越发面红耳赤,坐立不安,等到侍应生上了菜,闻到食物的香味,我才略微消了气,指着东西说:“吃吧。”

邹国涛慌里慌张地动手,我用专业的解剖手势将六成熟牛扒切好,吃了几块,觉得腻烦,不由放下叉子,喝了口水,我看着坐我对面的邹国涛,忽然想起他刚刚来我们科室的时候,只不过一个实习医,小心谨慎地干活,为能站在手术台边观摩我主刀而雀跃欢欣。我想起我也是走过基本相同的路,只是我确实运气好,一直能遇上肯照拂自己的前辈,而且顶着美国常春藤大学学位头衔,回国后院里领导也比较重视。我在工作上并没有经历国内医学院毕业生之间的残酷竞争,所以我也不清楚邹国涛对我的感激算怎么回事。

而且,不是一直算同事情谊吗?怎么今天来了送花这一手?

“今天的花很漂亮,但以后别送了。”我直截了当地说,“不便宜吧?浪费钱。”

邹国涛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嗫嚅问:“你,你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但我觉得,花这种东西还是送女朋友最好,尤其是这么好看的。”

他白了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截住他的话,飞快地说:“我以前有个未婚夫,你们都知道他过世没多久,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彼此间有十几年的感情。我不想矫情地说一辈子只爱这个人,但我想人这一生,能花十几年去经营的感情不多,它份量很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垂下头,半响过分,点了点头。

我微微一笑,缓和了口气说:“快吃吧,吃完了你还得回去上班呢。”

第23章

一直到我走出餐厅,傅一睿也没有跟那位美人聊完,我虽然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想去打探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想起在门诊大厅他冷漠的态度就打了退堂鼓,再怎么说服自己尊重他人隐私,但事到临头,仍然有种被人隔离在外的怪异感。

我走出餐厅,在门口与邹国涛告别,捧着他送的蝴蝶兰,到了了还是冲他说了声谢谢。

我万分不愿意令这个男孩难堪,不是因为我本性善良,不忍他人难过之类,大多数时候,别人的情绪对我而言只是别人的事,只有少数几位亲人的情绪才能直接影响到我。我不愿意这个男孩难堪,只是因为我也送过孟冬一次花,我送出去的花同样没能讨好想讨好的人,我在自己不擅长表达的浪漫中注定要铩羽而归。

那件事,我还记得。

他第一次奔赴战地就能够拍出经验老道的记者所捕抓的敏感性镜头,随后,他独特的视角和思考方向令他的照片大放异彩,与众不同。人们开始谈论这个具有非比寻常天赋的年轻人,但他的照片连法新社都抢先购买的时候,孟冬已经在国内引起相当多人的关注。以至于等当他归国之时,机场上有人打着横幅自发去迎接他。

我就站在那堆人的对立面,寒冬瑟瑟,我穿的不暖和,黑色的薄呢外套,没有围巾,冻得哆哆嗦嗦,却不忘手捧一束玫瑰。我那时候还是个穷学生,坐飞机回国度圣诞已经掏空了口袋里的钱,大冬天里那束冻得蔫头蔫脑的玫瑰却管我要了一个天价,如果不是为了孟冬,如果不是为了笨拙而无从表达的爱意,我不会去买那个花。

结果整件事,就如一出对浪漫情节的拙劣模仿。

孟冬一看到我手里的花脸就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个特立独行,具备深邃思想的人文摄影师捧一束俗艳的玫瑰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孟冬看也不看我,他对那些不认识的迎机的人勉强挤出微笑,但对我却大踏步走过,一直走出了机场大门,才愤愤地躲进出租车给我打个电话,命令我立即丢掉手里那束可笑的玫瑰给他滚上车来。

我后来无数次地想那个情节: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搓着冻僵了的手,努力想用她贫乏的审美能力将手里缺水的花摆得好看点。她一直要到长大了才知道浪漫的元素若是弄巧成拙就会变成搞笑的戏码,但那个时候她不懂,她有限的对浪漫的认识也是来源于普通人的认知,她以为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说出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知道邹国涛送我蝴蝶兰之前是否踌躇过,是否过分思量过,但我在最初的窘境中摆脱出来后,嗅着花束隐约而来的芬芳,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一部分柔软的东西开始复苏,我想孟冬送过我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但从未送过我这样正儿八经的鲜花,如果算起来,邹国涛给我的这束,其实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来自异性的,带着明显求偶信息的花束。

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抱着蝴蝶兰,忽然觉得心情莫名其妙有所好转。

无关送花对象如何,仅仅出于虚荣心的满足,我也觉得这花来得正是时候。

是的,我也有虚荣心,我其实也不乏浅薄,但有时候欢愉这种东西就是来得如此简单直白,与思想无关,与价值取向无关,只要一束令人尴尬的鲜花,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嗅着手里的蝴蝶兰,给李少君打了个电话,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啦?”

“有男人给我送花了。”

“呸,哪个没长眼的?”她登时来了兴致,“你是来显摆的吧?”

“对啊,”谁让你一直跟我得瑟你的辉煌情史来着,”我慢悠悠地回答她。

“哎,怎么样,老娘们还收到花,那感觉不赖吧?”李少君笑嘻嘻地问。

“还行。”我补充说,“不过跟送花的对象无关。”

“本来嘛,女人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谁送花不是重点,重点是有没有人送,啊,我看我也寂寞得够久的了,是时候该找个年轻帅哥吸点精气。”

我哈哈大笑,说:“李少君,你当你是白骨精吗?”

“你不知道吗?那就是我的营养啊,没有帅哥青睐,我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我笑着摇头说:“李少君,你就继续折腾吧你。对了,你上回的检查报告出来没?”

她沉默了一下,说:“出来了。”

“没什么事吧?你查的什么?”

“没事,常规的妇科检查,”她满不在意地说,“老娘我好着呢。”

“那过段时间来找我吧,我还请你吃饭。”我笑着说。

“成,我们还去吃烧鹅。”

我挂断电话,回到家,将蝴蝶兰拿瓶子养了,烧了水,趁这个时间进房间换了一套家居服,随后打开音响,听蓝调布鲁斯,没有孟冬了,我再也不愿碰海顿。我在慵懒的萨克斯声中给自己泡了红茶,加好糖拿出来,躺在客厅临近阳台大玻璃门的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信箱里附近商场免费派发的购物指南。

一种无所事事的松懈感涌了上来,我微眯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是临近初秋的高远硬朗的淡蓝色,我在自己体内犹如上了发条一样奋力拼搏了十几年,一开始是求学和打工,然后是工作和跟孟冬结婚,为了早日独立完成一台简单的心脏手术而倾尽全力,为了早点赚够在这座大城市买套小公寓的首期费而刻薄自己。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躺着而躺着,浪费时间浪费得心安理得,仿佛时间天生就是为了要被挥霍殆尽的。我听不用费脑子理解大调和小调的爵士乐,看翻翻就能丢进垃圾堆的宣传广告,居然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无所谓。

看着天,我的眼皮逐渐重了,随手拉起脚边的毯子盖上闭目午睡,自从有了陈阿姨,连晚饭都不用我自己操心了。那个老妇人做东西不仅讲究营养搭配,还美味可口,弄得我都舍不得把人还给傅一睿,干脆今天等她来了就跟她商量,最多我加工资,挖了傅一睿的墙角算了。

反正我也不想买房了,钱存在难道便宜通货膨胀?

还不如花在提高生活质量上。

我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正睡得天昏地暗,忽然听见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心关好了门,换了鞋,踩着拖鞋也无声无息。我想大概是陈阿姨买菜来了,她每到下午四点多都会先上菜市场把今天要用的肉菜买齐了再上来。我想告诉她别怕吵着我,我略微躺一下就起来,却睡得浑身乏力,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下,似乎还替我掖了掖毯子,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指尖温暖,那只手随后摸上我的头发,动作温柔之极,仿佛对待小宠物。我不满地皱皱眉头,动了动想躲开,那手却锲而不舍地摸上来。

等它慢慢移到我的脖子时,我终于在心里认识到,陈阿姨绝对不可能这样碰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大跳,像一桶冷水对着头冲下,我立即清醒过来,骤然间睁开双眼,眼前果然有一个人,我长大嘴看着他,愣了足足有十秒钟,才结结巴巴地说:“傅一睿,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想说的是,傅一睿,你不是正该陪着你的疑似夫人或女友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你还有我家的钥匙?

“我在餐厅看到你了。”他冷冷地扫了我插在花瓶里的蝴蝶兰,下结论说,“很傻冒的花。”

“什么?”

“尤其由你拿着,更加显得土里土气。”他嗤之以鼻地问,“给你送花那个是你们科室的菜鸟吧?看着就没品位。”

“傅一睿,你没事吧?”我火了,一把掀开毯子坐起来跟他理论,“你不是不鸟我吗?是谁快一个礼拜不跟我说话来着?打电话也不接,去你们科室找你,你装没看见我,行,你牛,你倒敢奚落小邹送花给我,你高雅,你不低俗,我出院你倒给表示表示啊?你忙,你忙着领大美女吃饭吧啊?进我家第一句就没好话,你有没有搞错?”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里发毛,才用压抑的,暗哑的声音说:“我是真想再也不理你,退出你的世界,不再旁观你,不再管你,我是真想。”

第24章

傅一睿的声音中我所不熟悉的痛苦和迫切,仿佛立即令那张表情缺乏的脸生动起来,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间口干舌燥,有些我不愿去面对的东西似乎正在破茧而出,但不应该是现在,或者说,我完全不想在此时此刻去应对这些东西。我干笑了一下,拿手扒拉着头发,说:“那什么,我知道我最近状态有点差,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改正还不行吗?”

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却仍然死死盯住我,我只觉心跳加快,有种压迫感和窒息感随之而至,我压下心里的惶恐,强笑说:“你,你要不要喝茶,哦,咖啡吧,我给你煮……”

我急急忙忙站起来往厨房走去,这个时候我无法跟傅一睿单独坐着,我急需找点事来打破我们之间这种怪异的氛围,但我一起身,就发现手腕一紧,被傅一睿死死攥住,他用了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的力度抓我的手腕,我瞬间就软弱了,我想逃避,在某些昭然若揭的事实面前,我不想当那个冷静自持的张旭冉,我只想当缩在蜗牛壳里的窝囊废张旭冉。我挣着他的手,讪笑说:“傅一睿你干嘛你弄疼我那么大手劲我也不跟你比手腕……”

他猛地一扯,我整个人站立不定直接摔到他身上,立即腰身一紧,就被他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脸近在咫尺,上面有一种前所未见的严肃感,似乎在进行的事比站在手术台上跟死神抢夺生命还来得郑重。我不敢动,也动不了,这一刻我就像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住的猎物,背脊冒着凉气,他慢慢地贴近我,手臂收紧,死命把我勒在怀里,不像在拥抱,而像在交战,有破釜沉舟的萧瑟。

紧接着,我脖颈相连的地方一疼,这家伙竟然狠狠咬了上去,我闷哼一声想推开他,哪知道这家伙手臂力量大得超乎我的想象。他不会是想勒死我吧?我心里害怕,死命挣扎,他用力按住我,嘴唇在刚刚咬我的地方炙热地贴上去,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上,一把咬住我的耳垂,含着舔着,令我浑身恐惧得发抖。

“你不是想割开这里吗?”他的唇在我的颈动脉附近流连,哑声说,“我帮你咬,怎么样?”

“你疯了你,”我敲打着他的肩膀骂,“快放开我,放开听到没有。”

“什么叫放开你?嗯?!”他大力勒紧我,从喉咙里迸出声问,“什么叫放开你?!”

我愣住了,吞了口唾沫说:“松,松开你的手……”

“然后让你自己去死?”他冷笑,“你从来没想过我,是吧?你的脑子里所有的思维都围绕那个叫孟冬的男人,从来没分过一丝一毫给我,是吧?”

他的声音太过悲伤,我僵住身体,过了好一会,我不再挣扎,慢慢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困难地说:“不是这样的,傅一睿,你对我很重要,你知道的。”

“什么程度的重要?”他反问,“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还得理解你的所作所为的知心好友?张旭冉,我多少知道你做事会超出常规,会走极端,但我没想过,你比我想的还要自私残忍!简直透顶的自私残忍!”

我哑然无声,在我陷入黑暗粘稠的绝望之时,我确实分不出余地来替他想想。

他抱紧我,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哑着声说:“我小时候目睹过自己母亲自杀的场面,很小的时候,她吞安眠药,口吐白沫弄得床脏兮兮的,这样还不算,她一边抽搐着一边割自己的手腕,然后笑着跟我说打电话给爸爸,快点打。”

“我那个时候才十岁,我不知道一个女人陷入什么样的疯狂才会让自己的孩子亲眼看这样的场面,但我确实明白了一件事,她在把我推出她的世界,她根本不在乎你知道吗?她不管我是不是看到有心理阴影,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就此留下永生难忘的伤害,她完全不在乎,我的母亲,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他的声音略微哽咽,我觉得心脏像被刀凌迟一样,难过得不能自持,我反手抱住他,带着哭腔说:“我不是那样的……”

“你就是,你一样的残忍,自私自利,”他说,“你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女人,我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对你们来说都是毫无意义,你们根本不在乎,我爱不爱你们,对你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血管里留的都是冰渣子,冷漠自私,完全不在乎。”

我流下眼泪,摇头说:“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那你又何尝对我公平过?”他反问,“我守了你这么多年,你的心都在孟冬身上我无话可说,你一再逃避装傻我也无话可说,这都是我该的,从本质上讲,我对你的感情如何跟你确实没关系。但是张旭冉,你不能挑战我的底线,你不能让我看着你想死而什么也做不了……”

“这几天我是真的在想离开你,我感觉我受够了。让我再来一次,经历一次那种事,我扛不住,老实告诉你我扛不住。我能看着你不作为,按照你的愿望做你的好友,但我没那么伟大,我没办法接受那样一个事实,我投进去那么多心力呵护讨好照顾守候的人,随时有可能杀死自己而我无能为力。这种可能性太可怕,可怕到我想不再见你,不再管你。”

“但是,就在今天,我看到你抱着花傻兮兮的笑,我觉得不甘心,我想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试一次,也许你愿意把手交给我,也许你愿意相信我依赖我,让我拉你一把,旭冉,把手给我吧,”他抚摸着我的肩膀,慢慢向下,沿着胳膊握住我的手,哑声说,“把手给我,如果你有一点点在乎我,那我们就试试看,好不好?”

我无法自持地流泪,大概因为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说出这番话有多不容易,我对他有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的话才会切中我心中最脆弱的部位。我在一瞬间几乎想要答应他,仅仅因为这份不容易,我舍不得伤害他,那种切肤之痛我不愿让他尝。但是,我张开嘴,我发现我无法就这么容易地将“好”这个字说出来,这个字仿佛重于千斤,而我现在状态很慌乱,任何决定,在这个时候做出的任何承诺,都未必是真实的,是郑重而有效的。

“好不好?”他把我的两只手重叠在自己掌心,低头看着我的手。

“我不知道……”我流着泪,诚实地说。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重新拥我入怀,在我耳朵边上轻声问:“那换个问题,你有没有一点点在乎我。”

我点头。

“试试看吧。”他亲吻我的脸颊,炙热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接着喟叹一声,哑声说:“试试看好不好?我不离开你,你也不离开我,我们在一起,不再一个人了,好不好?”

这句话太煽情,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上我的唇,轻轻点了一下,隔了不到两秒钟,又正儿八经地吻上去,他的吻太温柔,跟他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像在触碰易碎的器皿,充满小心和谨慎。

吻过之后,他叹了口气,拿手胡乱在我脸上擦着,苦笑说,“不哭了,哭得真难看。”

“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