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咀嚼他这句话,忽然笑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傅一睿那个人,有他和没有他,确实会大不相同。”

“切,”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虚荣的女人。”

“嗯,这个虚荣的女人也许会邀请你去跟她和她男友共进晚餐,你会接受吗?”

少年意外地瞪大眼,看着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说:“当然,你如果多点恭维话,这个邀请会来得更快些。”

“你,你说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不一定哦,”我说,“不过如果它是真的,我建议你修修发型,换一套不见肉的衣服来,傅一睿那个人不会喜欢嘻哈风格,我很确定这一点。”

第61章

由于孟叔叔坚决不同意离婚,这件事操作起来比想象中困难了许多,于是走上法庭势在必行。孟阿姨虽然心里不愿将这件事闹大,可走到这一步也没办法。孟叔叔本来就是精明强干的商人,他对付一个家庭主妇显然要有办法得多,不出一个星期,财产转移,他本人有外遇的证据也被销毁得七七八八,就连那个要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也不知被他藏匿到哪个地方,孟阿姨想告他重婚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而司法程序方面也比我们想象的要麻烦许多,也费时得很,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得已求助了一家私人侦探机构,希望能够取到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在一片烦心事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孟阿姨的心态日趋平静,而且渐渐有了与以前不同的豁达。再加上汤医生现在经常去她那,帮她开方子抓药调养身体,中医的不可思议之处显出了效果,一个月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精神各方面恢复得不错。现在的孟阿姨,整个人从里而外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润泽之光,虽然穿的戴的没以前那么讲究,但看起来却比以前年轻漂亮。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迎来自己职业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享有世界声誉的小儿心外科专家帕曼教授终于如期来到中国。他就是当初我在美国当实习医生时对我青睐有加的外科主任,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那么快就摸到手术刀,不可能有机会参与许多尖端的大型手术,回国后也不可能这么快成为主刀大夫。那时候,他甚至还允许我作为帕曼实验室的一名助理,跟着他一块参与一项名为“拯救儿童心脏”国际慈善医学行动。在他主持的医院里,我有幸目睹他拯救了一个又一个亚裔或者拉丁裔的小孩,其精彩程度足以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是在一次次亲眼见证这个行业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如何操作,才令年轻的我一度地将成为他那样的人作为毕生的目标。

但我那个时候以为自己只能是个女人,而且是中国女人,我的身份和族裔令我不假思索地结束在美国的生活,选择回中国来跟孟冬建立一个小家庭。我当时想的很简单,孟冬始终是要回来的,那么我在他回来之前,将一个家搭建好,令这个空间尽可能地温馨舒适,让他由衷喜欢呆在这,那么他就会留下来不走了。至于我自己的职业,留在美国当然会好,但回国也未见得不能做个好医生。

帕曼教授对我的离开没说什么,但他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不理解。在他看来,一个外科医生要成长,没有什么比留在优秀的团队中更有利的了,至于这个外科医生的性别,她的文化习得和国族差别,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对爱情的盲目和信仰,这些对那样纯粹的科学家来说都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我离开了美国,他也不说什么临别赠言,只问我,你能想象自己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于是我说我能。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半点也没想过我会有朝一日,连进手术室的勇气都没有。

再见到帕曼教授时,他的样子苍老了些,白发比那时多,但神采熠熠不减当年。他带着两名男助手,都是新面孔,帕曼跟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后,便趁着他们前往取行李时对我笑着说:“我亲爱的张,看看你,完全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了,如果你在我那工作时是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

“教授,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笑呵呵地回他。

老头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就是,我白白丧失了一个招揽男助手的活招牌。要是有你这样的漂亮女人装点实验室,哪怕给他们降低薪水福利,那些家伙也会来吧?”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帕曼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说:“怎样,我这次能受邀去你们家吗?这样我也能近距离看看那个走运的男人。他把你娶到手了吗?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抱歉,我记性不太好。”

我含笑对他说:“如果你指的是当初我为之回国的男人,那么他不在了,不过现在我有新的伴侣,说起来您可能还记得,我当初在整形外科的朋友,傅一睿医生。”

“啊,我记得,那个高个的中国男人,那时候他常常来实验室找你,我一度还以为他是你的情人,怎么,那年轻人到现在才追到你?效率真是太低了。”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跟着两个助手坐车去他们下榻的酒店。晚上,老主任和邓文杰并科里的几个骨干医生都过来,在那家酒店的宴会厅为帕曼教授设宴接风。傅一睿受邀也过来,跟帕曼聊得很愉快,吃过饭后,帕曼教授对我说:“张,还记得‘拯救儿童心脏’组织吗?我这次来,就是受他们在中国的分部邀请,来给为一个两岁半,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做肺动脉融合术,你有兴趣一块参加吗?”

我还没说话,老主任已经在一旁说:“她当然有兴趣,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帕曼教授在两毫米的血管上做切口。”

帕曼呵呵笑了,看着我说:“两名助手,一个是贵院的邓文杰医生,另一个我想你来,这样我也可以亲自看看,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进步了哪些地方。”

我心里一阵发紧,傅一睿悄悄站在我身边说:“帕曼教授,您这样像突击考试的老师,学生们可不欢迎啊。”

周围的人都笑了,帕曼随即又跟老主任就一些问题聊到一块,邓文杰也掺和了进去。我叹了口气,悄悄走到后面,傅一睿跟我并肩走,低声说:“怕了?”

“有点。”我老实说。

“怕也得上。”

“你不明白……”

“冉冉,你该对自己狠一点。我知道这个很难完成,但如果这一次机会你放弃了,那么它接下了只会越来越难,一直难到毁掉你的职业生涯为止。当然我并不介意你不当医生,可能我更愿意每天下班回家看到你无所事事地闲晃。但如果那样,你会快乐吗?”

我哑然无语。

“怎么愁眉苦脸?”傅一睿带着笑意说,“我牺牲了独占你的机会把你推给伟大的医学事业,相比之下你要做的不过是穿上无菌服带上手套口罩重新踏进手术室而已。我都没发愁,你有什么立场发愁?”

我扑哧一声笑了,看着他哑声说:“我想跟你单独呆着,现在。”

傅一睿眼睛一亮,点头说:“那我们还等什么?”

他不待我说话,已经上前跟帕曼教授和老主任他们道了别,我只好跟着说再见,随后与傅一睿一道走出酒店,我们走向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去后,傅一睿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来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问。

这种私密而公开的场合中听到这句话分外刺激,刺激到仅仅靠着他的话,他微微变急促的呼吸,他加诸在腰部的手掌的力量和温度,就已经令我同样发热,腰肢发软。但我还是有顾虑,我之前的性经验从来没有一次是发生在非私密空间的。我软声说:“可是,这里不是在家……”

他却没说话,只是放开我,然后从前座跨到后座,在后面对我低声说:“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蛊惑,目光炙热地盯着我,几乎要将我融化,我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拉高裙子,迈过去后座,他一把拦腰抱住我,微微一用力,我已经被他紧紧勒在怀里。我们贴得紧密无间,呼吸交叠着呼吸,心跳交叠着心跳,彼此的体温高到可以令对方同样激动不已。他扣住我的后脑勺,深深吻了过来,急切而饥渴地撬开我的唇舌,吮吸肆虐,仿佛寻找活命的源泉那般迫不及待,那般疾风骤雨。

我被他的激情所牵引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本能跟着他,我知道自己被他压在身下,裙子被撩到腰际,内裤被褪到脚踝,他就探身在我两腿之间,发了疯一样亲吻我,扯开我的衣襟拱起胸部吞噬一般啃咬,一只手探入身下最为敏感的地方搓揉爱抚。痛感和快感同时冲击脑部,我浑身颤抖着,不得不咬紧嘴唇才避免涌到喉咙口的尖叫欲望。

但这些还不够,我喘息着,将一条腿环上他的腰,摆动身体去迎合他,我看向他的目光没有羞涩和退缩,我想要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上,只有对这个男人的渴望如此明确而强烈。对我而言,首先是这样不能抵挡的欲念以燎原之姿烧毁一切,然后才是身体的渴求,身体是内在想要占有这个男人欲望的一个容纳方式,我想要他,在这一刻,让他为我所有,无论如何,只是为我所有。

他没有迟疑,急迫地解下自己的裤子皮带,毫不犹豫挺身而进,在他进入的瞬间,我们同时呻吟出声,这个姿势很好,我抓紧他的手臂,催促他,这样很好,我看着他无声地说,这种结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交付,是一种契约也是一种承诺。我的惶恐和无助,对自己能力的质疑,内心的怯弱和浅薄,都拜托给他,请他用力一点,将那些东西挤出我的身体。

他看懂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而是用前所未有的力度猛烈地撞击,剧烈的快感铺天盖地而来,我几乎要融化在这场毁天灭地的欢爱当中。是的,就这样用最激烈的方式说你爱我没错,因为我需要这个,确定无疑的爱,我需要这个来确认自己不再孤独,不再是一个人。

事后我们都大汗淋漓,互相拥抱着蜷缩在狭小的车厢空间中慢慢平复呼吸。傅一睿恢复了他惯有的温柔,他不停地亲吻我的脸,抚摸我,让我从刚刚的战栗中平静下来。我微微喘息,裙子已经皱得不像样,四肢充满一种高潮过后的疲软,我回吻他,哑声问:“一睿,我能重新回到手术台的对不对?”

“当然。”他吻我,坚定有力地说,“你一定可以,你可是机器人张旭冉啊。”

我笑了,点头说:“谢谢。”

“不谢,我永远喜欢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他微笑了,轻声说,“刚才觉得怎样?”

“疯了。”我后知后觉地脸上发烫,“以后我一坐你的车会尴尬的。”

“多做几次就不会尴尬了。”

我瞪他:“裙子都差点被你撕了,你赔我。”

“行,我不介意给你买一打能撕得开的。”

“重死了,”我推他,“走吧,等下来人就真的不好了。”

他正儿八经地说:“好吧,不过我建议我们应多尝试新的地方,下次在厨房做怎么样?我想在你做饭的时候从后面来。”

“傅一睿!”我窘得不行,伸脚踹他,“再胡扯我跟你没完啊。”

傅一睿恋恋不舍地从我身上爬起来,拿纸巾略微擦擦身体,穿好了衣服,我也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用手梳着头发,紧张地问他:“怎样?我看起来正常吧?”

“很漂亮。”傅一睿说,“这个时候你最好看。”

“滚!”

我们说笑着开车回家,在浴室梳洗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进来缠绵了一回。等我终于能躺平在床上时已经困顿得不得了,但无可否认,心里隐约的焦虑也随着身体的疲累而不见。我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不是我上早班,于是我心安理得赖床,迷迷糊糊知道傅一睿起身梳洗,临出门时在我脸上吻了又吻才走。我一直睡到电话铃响才醒来,抓起手机一看,原来是孟阿姨。

我接听了电话,孟阿姨的声音轻柔愉快:“冉冉啊,今天没早班又睡懒觉了吧?”

“嗯,我还没醒呢。”我说。

“别睡了,我就打个电话告诉你,我打算在我新家办一次自助餐,请些朋友来聚聚,你到时候跟傅医生一块来,要有其他你想邀请的朋友也一块请来。”

我笑了问:“兴致真好啊,我肯定去蹭饭,对了,您请了詹明丽吗?”

“那肯定请了啊,她是我这次聚会的主要邀请的客人。”

“哦,”我想了想,说,“那我请我在美国的教授过去可以吗?对了,他去的话可能还要带助手,还有我们科其他医生。”

“没问题,欢迎欢迎。”孟阿姨的声音明显兴奋了,“我这边也就是几个老朋友而已,你们年轻人来多几个更好。”

第62章 出版公告

帕曼教授来中国的第二天,那位患童便由父母陪同着转到我们医院。这个孩子三岁半,来自我所在这个省北边较穷的农村。因为罹患先天性心脏病,孩子的父母已经因为负担不了高昂的手术费用而打算放弃治疗。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这孩子的事被电视台制作成催人泪下的社会专题节目,引起不少人关注,而恰好支持“拯救儿童心脏”的基金会将这项慈善事业发展到中国,因此这个孩子才能够有幸请到帕曼这样的国际小儿心脏外科专家来主刀。

我见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是个男孩,因为生病,他显得格外瘦弱,皮肤蜡黄,大大的黑眼睛如宝石一样闪亮。他不像同龄人那么活泼和好奇,因缺氧而嘴唇发紫,但尽管如此,仍然无损其可爱程度,他很害羞,躺在病床上咬着手指偷偷看我们,当帕曼跟他笑着打招呼做鬼脸时,小孩子快活得咧嘴笑了,笑容犹如清澈泉水般透明纯净。令我莫名其妙心里发酸。

我低头看他的病历,上面写着肺动脉闭锁、室间隔缺损、房间隔缺损等字样,这孩子得的是一种复杂而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心室与肺动脉之间没有管道连接,也无血液流通。他在八个月大左右动过一次分流手术,是在当地的市级医院做的,那个手术只是改善他的缺氧症状,没有办法根治他的病症。所以到了他三岁的时候,病情再度恶化,如果再不动手术,他过不了一个月,但这个手术风险极高,谁也不能保证孩子出来后不会发生肺部感染或肾功能衰竭。

帕曼留下我去给病人家属解释手术风险,我尽量用简洁扼要的语言说了一遍,眼前这对因为发愁和生活的重压已经愁眉不展的年轻夫妇对望了一会,女红了眼眶,男的一声不吭,我等了一会他们都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如果有顾虑我们也理解,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帕曼教授的医术是世界一流的,而担任他的助手的,都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女人看着我,问:“大夫,你也给咱娃动手术么?”

我过了五秒钟,才轻轻点头说:“是,我也会参加。”

她拉着男孩的手落了泪,呜咽说:“大夫,你跟娃拉拉手吧?”

我弄不清她为何这么要求,于是我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把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

好小的手,我心里微微发颤,骨骼小到精致的程度,手指朝内蜷缩,令人一握在手里就有种必须要小心翼翼的感觉,因为唯恐稍微一用力会将这个小孩的骨头捏坏。

“这孩子不会跑,连路也走不了,我就一直拿手抱着他,上哪都得抱着,我抱着他去借钱,去求人大夫给他治病,去坐车,我们坐了好久的车,颠颠簸簸,没好好吃喝,也没歇脚的地方。可这娃不哭,他也不闹,他可懂事得很,知道大人愁着咧,他不添乱。多少大夫都说没治了,手术太难,风险太高,要做这个还得来大城市的大医院,还要好多钱,我跟他爸就算卖血也治不起。我们没办法了,给人家医生下跪也没用,一家子只能抱在一块哭,我边哭边跟他说,娃啊,下辈子投胎可要长眼,找家有钱的投……”

年轻的父亲在一旁咳嗽一声:“你跟人家医生扯这些干啥?”

“我就是求她,跟咱们娃拉拉手,做那个手术小心点,让咱们娃平平安安出来,还能这么再拉拉手……”

我心里一震,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你们要理解,这个手术很复杂,小孩身体弱,他要承受的风险系数很大。”

“大夫,您是说,娃就算做了手术也活不长?”男人问我。

我抿紧嘴唇,然后说:“应该说,不做手术就绝对活不长,做了这个手术,还有一线希望。”

他抬起头,眼神愁苦地看向自己眼泪婆娑的老婆,随后一拍大腿说:“那成,做吧。”

我说:“那呆会有护士会来找你们签字,准备一下,孩子明后天就能做手术。”

年轻的母亲愣愣地看着我,终于像听懂了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刚想转身,却发现手指被孩子轻轻攥住。

他努力扬起头,大大的黑眼睛看着我,讨好一样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就眼眶热了,我从这个笑容中读到很多东西,比如他犹如小动物一样的本能,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麻烦,他怕别人讨厌,这种恐惧大概根深蒂固,战胜了一般孩子对医生和医院的恐惧,在他看来,也许我这身白大褂还代表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可能治愈他的神秘力量,他不敢在我面前哭闹或者任性,他不敢惹我厌烦。

他其实怕我。

也许这种认知是从他以往的求医生涯中牢牢铭刻在记忆中的,到底得经历多少次那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小不点具有这样的本能?

我心里很不好受,于是蹲了下来,跟他对视着,然后,我朝他尽可能温和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掌在我掌心摊开,然后贴到我脸颊上。

那只手真是太小,实在太小,小的我几乎感觉不到它触碰的力度。

但孩子脸上露出正常孩子也会有的,爱娇而害羞的表情。

我再度站起来,摸摸他的发顶,然后冲他的母亲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我知道这个过程其实有点煽情,但我就是眼眶湿润,胸口憋闷。我低下头,匆匆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快步走去会议室,在那,帕曼教授召集手术组成员,要拟定一期手术方案。

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傅一睿的腰,坐在他膝盖上问他:“哎,你会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吗?”

他眼中露出明显的喜悦:“你想为我生一个孩子吗?”

我翻了白眼说:“拜托,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提个问题,你会愿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后代吗?”

他淡淡一笑说:“一般情况下不会想,但如果孩子突然来临,我也会欣然接受。”

“也就是说,你不会主动去追求有后代这个结果。”

“我曾经觉得,我能为人类做的唯一贡献就是不将后代带到这个世上。因为人生充满无趣和痛苦,犹如负债,得不偿失是一种常态,我不想我的孩子再重复这个过程。”他耸耸肩说,“不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嗯?”

他搂紧我的腰说:“我觉得生活还是公平的,幸福很美好。我的孩子值得为此受苦。”

我摇头说:“别太轻易说受苦这两个字,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受苦意味着什么。不用饥寒交迫那种,只需要得个先心病,这孩子就堕入苦海了。”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有那样一个孩子,我得心疼成什么样,说不定会诅咒我受孕的那一天,”我笑了笑,“连令我受孕那个男人一块诅咒。”

傅一睿点点头,淡淡地说:“说不定你会庆幸那个被你诅咒的男人一直呆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对着那种状况束手无策。”

我叹了口气,把头靠着他肩膀上说:“一想起这个,我就不敢想象我有后代。”

他一顿,拍拍我的臀部说:“行了,你该好好去睡一觉,明天有场硬仗要打。我抱你去床上?”

“好啊。”我搂紧了他的脖子。

第二天,我跟着帕曼教授走进手术室,在门外的时候我稍微站了一下,等着他们把那个孩子推进来。他还没送进去麻醉的时候,我弯下腰看他,他冲我笑了笑,问:“会痛痛吗?”

“不会。”我对他说。

“会有糖糖吃吗?”

“等你好了,会有。”我点头说,“我跟你保证。”

他跟我谨慎地碰碰手指尖,然后就推进去麻醉了。我换好手术服,仔细洗刷了双手,邓文杰站在我身边笑着说:“今天看起来精神抖擞得紧哇,像个女哥斯拉。”

我斜觑了他一眼说:“等着吧,我马上就把东京踏平。”

“张,准备好了吗?”帕曼微笑问我。

“好了。”我说。

“那跟我来。”

我们鱼贯而入,孩子已经闭上眼深深入睡,我看了一会他低垂的长长睫毛,负责麻醉的两名麻醉师对帕曼教授点点头。

帕曼晃晃脑袋,环视一周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加入我们的美妙旅程,希望你们喜欢,开始吧。”

他冷静地吩咐护士递给他手术刀,于是我们开始这项复杂而精妙的针对人类幼童心脏的纠正和重建工程。我作为第二助手,一站到这个位置上,发现往日的信念和训练技能又重新回来,我严密地执行帕曼的指令,与邓文杰、麻醉师和体外循环师配合默契,我们就像一部开足马达配合无间的机器,一起朝前开进。

“好,诸位,我们很幸运地给小宝贝完成了动脉导管结扎,现在开始疏通右心室到肺动脉的通道,扩大右心室心腔,护士,给我放点音乐。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距离胜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大家别松懈斗争,护士,”帕曼提高嗓门,“音乐呢?”

护士按了音响开关,我们当年喜爱那个摇滚乐队的歌立即传了出来。

“张,我还记得你头一回做我的助手,畏畏缩缩地得像只鹌鹑。”帕曼低头边干活边说,“现在你像个女战士,这样很好。”

邓文杰在一旁笑着说:“是女哥斯拉,教授。”

帕曼抬头带着笑意瞥了我一眼,又立即低头,说:“哥斯拉这个名称不错,很斗志昂扬。”

“嗯,所有阻挡我的东西我都会毫不留情踏碎它,”我低头作业,随口说,“必要时包括让你们闭嘴。”

“好,下面是重建心室到肺动脉的通道,各位,这孩子会恢复健康的。”帕曼说,“今天以后,他的肺动脉会哗哗地发育起来,就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样坚韧有力。”

“那是,我现在已经在期待二期的根治手术了。”邓文杰说。

“我则是头疼该给他买什么糖,”我说,“软糖还是硬糖,水果糖还是棉花糖,这是一个问题。”

整个手术一直进行了五个小时,等我们将孩子缝好了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站了五个小时。

“张医生,干得好。”帕曼脱下手套口罩说。

“谢谢您教授。”我真心诚意地跟他道谢。

帕曼对其他人说:“先生们,谢谢你们配合我完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大家疲惫的脸上都笑了,也不知道谁带头鼓掌,于是我们全都鼓起掌来。

我走出去,小孩的父母流着泪看着我,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惧,直到我笑着点点头,那位妈妈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爸爸也用手背抹着泪,泣不成声。

我对他们说了声谢谢,这是我应该说的一句话,感谢他们让我治疗他们的孩子,感谢他们让我有救赎的机会。

第63章 声明

孩在重症监护室内呆了六天,情况稳定后就转回普通病房。

他现在已经又能笑了,我过去给他做检查时给他带了一只质地柔软的玩具棕熊,还有一小盒色彩斑斓的水果软糖,装在同样是棕熊形状的透明塑料糖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