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台行 作者:繁朵

第一卷 风雪入紫台

第一章 生机

“此去不知祸福,但求女郎念在骨肉之情的份上,来日富贵之后若要报复,便都冲着我来罢。”徐氏扶着牧碧微登车时,悄悄的附耳低语了这一句。

一身素衣的牧碧微顿了一顿,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甩开了她的手,揽裙入内,厚缎绣暗色雷纹的车帘旋即落下遮住了车外人的视线,宫车辘轳,便要向着宫城驶去,因时候甚早,又是冷天,路上并不见行人,只有寥寥几人在门前送别,越发显得此情此景透着说不出来的凄冷,牧碧城年方十三,平时与这个异母姐姐相处不错,此刻不免有些按捺不住情绪。

他下意识的追出几步,大声喊道:“阿姐——”

“小郎君快快住了声!”徐氏脸色悲戚没有说话,却借着拭泪瞪了眼旁边的老仆,老仆会意,忙上前拉住了牧碧城,压低了声音急急劝说,“小郎君是舍不得二娘子,但如今二娘子奉诏入宫本是福分,小郎君这样反而会害了二娘子!”

牧碧城挣扎着怒道:“谁不知道今上贪恋女色又喜新厌旧,阿姐好容易躲过了上回的采选却怎么也要进去?这是什么福分…”

“闭嘴!”徐氏终于听不下去了,沉着脸喝道,“你不想害死了你阿姐再害死咱们全家,就给我乖乖儿的滚回房里去闭门思过!”

“母亲,采选已经过了,阿姐做什么还要进宫?”牧碧城被徐氏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停下了挣扎,任凭老仆拉着他向府门走去,却依旧不甘心的问道,“阿姐的外祖才去世不到半年,阿姐如今身上还带着孝呢,怎么可以入宫?”

徐氏冷着一张脸不去理睬他,脚下步伐越发快了向内走,只是牧碧城性子执拗,一路上跟着她喋喋不休的追问,最后干脆在沈太君的院子外面将她扯住了袖子,怒道:“母亲告诉我!”

“你够了!”牧碧城虽然是徐氏的亲生子,但如此咄咄逼人,还是为了牧齐元配所出之女,徐氏究竟忍无可忍,厉声道,“告诉了你有什么用?既然没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况且这会人都往宫里去了,你哪来那许多废话?”

牧碧城鲜见母亲如此震怒,先被吓了一跳,气势也弱了下来,但随即不服道:“如今父亲与兄长都镇守边关,家中顶立门户的男子自然就是我了,阿姐进宫这样的大事为何我不能知道缘故?”

徐氏气极反笑:“你父亲他…”她才说到这里,母子两个的争执却已经惊动了沈太君打发了人出来看:“夫人,老太君听到了小郎君的声音,请夫人与小郎君一起进去呢!”

沈太君出身邺都世家,素有贤名,她性情温善且不慕权,从当初闵氏进门后便再也没有过问过内院之事,哪怕徐氏这个继媳,也是新婚次日就得了管家之权,因此极得尊敬,听说打扰到了她,徐氏也只得按捺住心火,点头道:“我们这就要进去。”

牧碧城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徐氏身后进了门,正堂上面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沈太君穿着靛色夹衣、系秋香色百褶裙,满头华发挽在脑后,斜插了两三支赤金扁簪,面色很是憔悴,正默默的坐在了上首,等他们行完了礼,也没问为何在门口争吵之事,只是道:“碧微走了?”

“回母亲的话,二娘子已经走了。”徐氏略有些黯然道。

沈太君叹了口气,有些颤巍巍的抓着手里的一方锦帕,低声道:“那么齐儿并碧川也差不多快回来了罢?”

徐氏明白她的意思,正要点头,冷不防牧碧城茫然道:“祖母说的什么?父亲与兄长不是都在边关么?他们回来做什么?难道要送阿姐?可阿姐现在就已经进宫去了!”

“我方才听到你在外面与你母亲争执就是为了你阿姐进宫的事情吗?”沈太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牧碧城皱起眉:“回祖母,正是!”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也罢,不必追问你母亲,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沈太君淡淡的说道。

徐氏不由脱口道:“母亲,还是我来说吧!”

“不要紧,反正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沈太君漠然道,“况且这件事情,也不能说是你的错。”

牧碧城看了眼徐氏,有些迟疑,然而沈太君已经在说了:“上个月柔然进犯雪蓝关,在这之前,雪蓝关里已经有柔然的探子悄悄埋伏了下来,如今那里正是积雪三尺之时,柔然趁着雪夜急行至关下,里应外合打开了关门…”

牧碧城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雪蓝关对北梁的重要,顿时变了脸色!

沈太君如若未觉,淡淡的续道:“战事很惨烈,雪蓝关抵抗了一天两夜究竟还是丢了,对咱们家来说不幸之中的万幸便是你父亲与兄长虽有小伤,却到底带着残部撤出雪蓝关——因大雪阻隔援军行程,到了第三天,离雪蓝关最近的巴夷城中驻军才赶到,两边合军最后又用了足足五天,才重新将雪蓝关夺回来,只是关中已经被掳掠得满目疮夷——最重要的是,雪蓝关在柔然进犯前不久到了一群游历的邺都少年,皆死在了这次失关之中,里面有一个,是去年采选进宫后便极得上意的何容华的亲弟弟。”

见牧碧城瞠目结舌,沈太君闭了闭眼,才接着说下去:“原本凭着你父亲从前的功劳加上朝中知交连名保荐,雪蓝关虽然丢失了数日,但既然已经夺回,想来也不过是降级留用或者受圣旨斥责之过,但,何容华如今正得帝心…”

牧碧城方才还骂过今上贪恋美色,当然知道北梁如今这位新帝有多么听宠妃的话,他不觉变了脸色:“所以阿姐…”

“你那没见过面的姨母曾是先帝妃嫔,因缘巧合之下救过了宫里一位嬷嬷,那嬷嬷冒死传了消息出来还这个人情——何容华在今上面前为她的弟弟哭了足足两个时辰,今上当场答应了她一待雪蓝关形势初定,立刻着飞鹤卫赶去将你父亲并兄长擒回来任凭何容华处置,如今他们都在邺都的大牢里面。”沈太君淡然道,“到那时候你这个不在雪蓝关的幺子能不能逃得一劫也全看何容华的心情了,不过据那嬷嬷说,容华就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此外只得一个同母之妹,如今正咬牙切齿的发誓要让我牧家同样绝了这一房…”

牧碧城张了张嘴。

“咱们家唯一的生机就是你阿姐。”沈太君淡淡的道,“今上重色所以听信何容华的话,你阿姐的容貌你也清楚!若非半年前今上出孝广采美人充实宫廷时她祖孝未除,如今恐怕早就在宫里得了位份了,如今送她进宫以保全我牧氏一族,这个主意虽然是你母亲出的,但却也是我同意的,舍一人而保全族——这样的做法谈不上对不起谁,就是换了你也一样,若是你阿姐要怨恨那也没办法,若你父亲兄长并你都没了,就算何容华不再追究咱们家女眷,你以为犯官家眷又能够落什么好?我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牧家子嗣单薄,他出了事,单你母亲一个妇道人家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打点,你年纪小帮不上忙,却也不要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惹她省心了,知道么?”

沈太君语气虽淡,却堵得牧碧城无言以对,只得站起身来垂手领训,低声道:“孙儿明白了,谢祖母教诲。”

“你先下去吧,我与你母亲还有些话要说。”沈太君一口气教训了牧碧城这许多话,也有些累了,疲惫的挥了挥手道。

打发走牧碧城,徐氏不顾四周还有几个使女便往沈太君面前一跪,呜咽道:“我对不起姐姐!”

“这怎么能怪你?”沈太君看着她叹了口气,挥退使女,这才道,“后母难为——这些年来你怎么对碧微与碧川的,上上下下都看在了眼里,何况雪蓝关出了那样的事情又涉及到了后宫,今上又是那样的性子!不送碧微进宫,难道要咱们看着牧家就这么完了?她既然姓了牧,又生了那样一副好容貌,这也是天不亡我牧氏,你不用多想,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好好准备一下,齐儿与碧川想必也就明后两天便会被放出来了,雪蓝关本就清苦,何况牢狱里面阴湿苦闷,说不定还有何家的关照…别哭了!就是闵氏还活着,同样也要这样做!何况如今为的是齐儿与碧川,他们一个是碧微的亲生父亲一个是她同母兄长,闵氏复生又能说什么?”

徐氏只是俯在她跟前嘤嘤的哭泣并不肯起来,沈太君皱了一皱眉,随即明白过来,面上也划过一丝无奈:“碧川的性.子确实桀骜了点,你只管告诉他这主意是我出的便是,将上上下下的嘴管严了,他若有什么火只管叫他来朝我发罢!”

就算管住了牧家上下的嘴,牧碧微进宫之后若能够得宠,也未必不能与牧碧川见面,到那时候真相如何自然一清二楚,同母所出的亲妹妹与一直被他抵触的继母相比,牧碧川会相信谁这连问都不用问。与其让牧碧川以后知道了真相更加怒不可遏,还不如这会直接承认了,牧碧川自己也是牧碧微进宫的原因之一,这会又有牧齐在家压制,总比以后牧碧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出来好。所以沈太君的这个主意一点也不靠谱。

可是沈太君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氏也只能顺势收了泪道:“都是媳妇无用,要母亲这样操心。”

“儿女都是债。”沈太君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却只见疲惫,悠悠道,“活着一日还一日罢。”

第二章 牧氏

北梁之都邺城为前魏遗都,牧家在前魏时便因军功崛起,深受历代魏帝信任,在魏神武帝时,柔然与中原之间的三道雄关皆由牧家镇守,然神武帝享寿不永,未至而立旋崩,神武帝驾崩前担心幼子稚女无人护持,诏令牧家众将领精锐回邺都扶持其子登基。

孰知牧家之人才到半途,却接到急报——柔然星夜来袭,飞取苍莽关、兵困扼云关,先锋直指中原最后一道屏障雪蓝关!牧家家主大惊失色,短暂的商议后,决定让长房长子牧驰与其子牧寻率三千人继续赶往邺都扶持幼帝,余者急驰回援。

——援军赶回雪蓝关时,扼云关已摇摇欲坠,因牧家为勉励军心,家眷皆居扼云关中,逢此之时,牧家一面向最近的巴夷城求助,一面星夜驰援扼云关,却不想反遭伏击,几乎死伤殆尽!

而继续赶往邺都的三千牧家军抵达前一晚,却先接到了神武帝唯一幼子暴毙的消息,皇室随后为争位大乱,牧驰父子忧心家人与守土之责,见皇室暂时难决出皇位人选,决定先行回援,临行前,牧寻忽染时疫,只得暂留邺都养病。

牧驰领三千精锐回援,恰恰赶上了柔然裹胁扼云关中牧氏家眷并平民猛攻雪蓝关,牧驰亲手射杀妻母表决心,三千人战死关下,方等到了巴夷援军!

从此前朝太史赞以四代镇三关、丹心照史卷的牧家仅剩牧寻一人,便是牧碧微的祖父。

本朝高祖皇帝本是前魏丞相,与牧家也算世交,高祖建立北梁后,对牧寻颇为照拂,不但为他聘了邺都世家之女沈氏为妻,在牧寻因病早逝后,特特诏令其子牧齐入宫为睿宗伴读,以彰牧家忠烈。

因此牧家虽然连着两代单传,却素来家声清正,尤其牧齐深受睿宗宠信,却不慕邺都繁华,在长子牧碧川尚在襁褓时,便自请继先人之灵,继续出守雪蓝关,数年方能回都一次,更是赢得朝野上下赞声一片。

否则当初牧碧微的生母、半年前去世的尚书令闵如盖爱女闵氏去后,牧齐也娶不到邺都望族徐氏嫡女为续弦。

凭心而论,徐氏作为一个继母并不坏,自进门以来,待元配闵氏所出的牧碧川、牧碧微一直都是上着心的,到底世家之女,若是做续弦亏待了前头的嫡子嫡女,上面沈太君看着不说,传了出去,徐家也跟着丢脸,徐家是因为当年支持济渠王与睿宗争位才落败的,如今的太宁帝可是睿宗之子,从睿宗继位起,徐家这些年来一直做低伏小的约束着子弟,以免给政敌抓到什么把柄,从而彻底衰微。

况且徐氏才进门时,闵如盖尚未过世,对自己女儿所留的一双子女也是时常要接到闵府去小住的,如今牧家出了这样的事,为家族计,牧碧微便是徐氏亲生,也未必能够脱身。

只是后母究竟不比生母,平常就隔阂了一层,如今又是徐氏亲自出面来说了此事,想到今上那重色轻德的名声,一直进到了宫中,牧碧微心口那份气愤怨怼仍是难平。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牧碧微的思绪被打断,便听车外内侍压了嗓子道:“牧家娘子,前面是左昭仪并孙贵嫔的辇驾,还请娘子下车恭迎。”

太宁帝十三登基,三年国孝是前年才结束的,国孝才过,高太后便下旨采选,以延续帝脉,结果头一回采选留了十数位美貌官家少女,太宁帝兀自觉得不满足,隔了一年竟又亲自下旨再选了一回,也因此,这位新帝落下了一个重色轻德的名声,且传说他极为喜新厌旧,如今宫里面资历最老的也不过是两年前进宫,倒已经有彻底失了宠足足一年多不曾见过他的了…

如今宫里没有皇后,便以左昭仪曲氏为尊,但传闻宫妃之中最得宠的却是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孙氏,没想到自己才进后宫,还未见到太宁帝,倒先遇见了这两位,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

牧碧微听了内侍的话,忙从被揭起的车帘里下了马车,却见宽敞的宫道上,不知何时扬起了雪花,远处两列宫娥簇拥着两驾华丽的辇车正自浩荡而来,牧碧微扫了一眼,发觉两辇居然是并头齐行,不觉抿了抿嘴——梁承魏制,后宫之中左右昭仪仅次于皇后,位同左右丞相,贵嫔却是比左昭仪要低一等的,况且在宫外时她就听身有诰命、逢着年节都要进宫庆贺的祖母沈太君提过,因太宁没有立后,所以如今宫务都被高太后下旨,让左昭仪打理——这曲氏虽无皇后之尊,却司皇后之事,足见在后宫中的地位,然如今孙贵嫔居然公然与之并行,若非这两人情同姊妹,曲氏特特抬举了孙氏,那么就是恰好相反了。

步辇行得极慢,按着规矩,牧碧微从遥望见曲、孙的仪驾便下了马车在路旁跪倒等候,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牧碧微已经感觉到了膝下的雪水融化之后渗进了衣袍之内,眼角才瞥见了打头宫娥的裙角拂过了她面前,一个年长宫人站住了脚喝问道:“顾长福,这女郎是谁?如何会在此处?”

“回居中使的话,这位是牧家女郎,陛下昨儿下诏让她进宫来觐见的,因而会在此处。”那接牧碧微进宫来的内侍恭敬回道。

却听那居中使噫了一声:“是么?她要去觐见陛下?那你可带错了路,陛下如今可不在冀阙宫那边,而是在平乐宫绮兰殿,你走这边可是差了。”

顾长福似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道:“原来如此,多谢居中使了!”

“无妨,方才远远看到这女郎跪迎在地,贵嫔娘娘便说多半是你还以为陛下如今尚在冀阙宫呢。”那居中使话语之中似带了笑意,顾长福连连道谢,牧碧微默不作声的跪着,半晌方听一个女子平静的吩咐:“起来吧,既有诏命,顾长福且带了人去。”

那声音平稳安静,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气度。

“多谢娘娘。”牧碧微不敢随意抬头,眼角里只见一驾步辇从身前过去,也不知道是左昭仪还是孙贵嫔,便含糊的谢了,因是残冬未尽的时候,步辇四面都围了厚厚的屏障遮风,却是再无声音传出。

待两行人都走的远了,顾长福才扶了牧碧微起来,眼神古怪,道:“牧家娘子,咱家这便送你去绮兰殿。”

“敢问公公,这绮兰殿是…”牧碧微见他神情,心知其中定然有异,见左右无人,忙将出门前徐氏准备的荷包取了一个,塞进他袖中,小声问道。

顾长福倒也不为难,苦笑着道:“若是旁人家的娘子,在绮兰殿见驾倒是无妨,但牧家娘子你…这绮兰殿如今住着的,恰是何容华!”

牧碧微顿时脸色微变!

若非因为何容华的缘故,虽然牧家如今不比睿宗之时,闵如盖也已故去,但何家往上数上四代,在前魏的时候还是低贱的商贾,趁着改朝换代脱了商籍,后面又因缘际会做了些小官小吏,皆是花了钱捐来,在邺都世家里面十分的看不上,却赶着太宁帝这么一位重色轻德的新君,出孝才两年,竟就采选了两次,何家这一代的一位嫡女自小生得美貌非凡,原本就是想方设法的教导着琴棋书画,务必要高嫁的,先前高太后亲自下旨充实后宫那一回,因母孝未满恰是错过,本使何家上下扼腕不已,太宁帝又加了一回,何家上下额手称庆,果然采选中何氏姿容压倒众家女郎,太宁帝见之心喜,当场便册了世妇之位,半年前又进了容华,连带着何家如今在邺都也是声名渐起,竟堪堪压得家声清正、素为邺都世家所重的牧家也不得不走上了献女进宫这条路。

——听内侍顾长福与方才那位居中使的对答,显然太宁帝原本是打算在自己所居的冀阙宫召见牧碧微的,君上这般公然召见未经采选的臣子之女,却不经过太后或代领皇后之位的左昭仪,这已经不合礼了,可这会太宁帝到了绮兰殿的消息却让牧碧微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何容华盛宠至此,太宁帝却是被她重新说动,后悔了?

这可不成!

牧碧微此刻心中块垒未曾全去,究竟还有几分怨怼,然她也不是分不出来轻重,若是这会还在家里倒也罢了,今儿人都进了宫了,宫里宫外岂能没有风声?若是不能够留下来,就算牧家肯继续把她接回去,牧家完了,她也落不了好,即使牧家没倒,这会这样进了宫——回去也是个终身不嫁的下场!

再说…自己的父亲并嫡亲兄长…

重新坐上马车的牧碧微,暗暗咬了咬牙。

不论何容华在绮兰殿里预备了什么阵仗,今日她一定要让太宁帝觑中了自己,开口留人!

第三章 危局

马车到平乐宫时雪花已经在宫道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牧碧微下车时发现自己足上所穿的丝履竟没了帮,心中更是沉了一沉,这平乐宫距离冀阙宫可真不近,虽然今儿雪下得大,但没点儿路程也积不了这许多,何况召自己入宫是太宁帝亲自下的诏,饶是如此,何容华还是掐着自己进宫的时辰把太宁帝哄了过来,足见她的得宠程度!

再想到了方才路上那位居中使所言,顾长福本是引自己往冀阙宫去的,却不想太宁帝早就到了平乐宫,顾长福是太宁帝身边伺候的人,居然未曾在进宫时得到消息,若非何容华故意阻拦,那就是顾长福也被何容华收买了?

牧碧微纵然是养在深闺里面不谙政事的女郎,但也知道冀阙宫非但是太宁帝起居之处,也是内朝所在,别说自己如今身为罪臣之女,就是牧齐与牧碧川并未获罪,太宁帝不在,自己这样贸然的进去了,万一被人误导走到了不该进的地方…一团雪花顺着冷风钻进她衣内,冰冷透骨的感觉,反而让牧碧微清醒起来。

事到如今,已退无可退,她深吸了口气,振了振衣袖,对顾长福温言道:“还请公公代为禀告陛下!臣女牧氏碧微奉诏前来!”

顾长福本就是奉了诏命去接她进宫的,自然不会推辞,见她面上分明有强自镇定之色,也有几分怜悯,点头道:“娘子如今只是臣子之女,这绮兰殿无召自不可擅自入内,还请在此稍等,奴婢这便进去禀告陛下!”他见牧碧微略松了口气,而绮兰殿的宫人木桩也似的站在了远处避雪,犹豫了下,到底小声提醒,“陛下与容华娘娘单独在一起时不喜被打扰,所以,娘子或许会要等上一段时间。”

太宁帝既然被何容华哄了来,自己今儿能够留下就很不错了,牧碧微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因绮兰殿的宫人站得虽然远了些,眼睛却不可能看不到这边,也不便再给他荷包之类,只是衷心谢道:“若有来日,定不忘公公今日之恩!”

顾长福听了她这话倒是爽快的应了——他久在宫闱,对太宁帝的性情自然也是有些清楚的,两次采选,宫中堪称是美人如云,孙贵嫔、何容华这些,无一不是当得起如花似玉之称的丽人儿,而这位牧家女郎却是一副娇娇弱弱的楚楚之态,正是宫中所无,以太宁帝的为人,即使还宠着何容华,也断然不会拒绝再多一位牧家的妃嫔的,若不然,他方才收荷包也不会收得那样快了。

正如顾长福所言,牧碧微在殿阶下足足等了小半盏茶,肩头落雪都已积成了块,却仍旧不见他的身影。若是在旁的宫妃殿前,牧碧微倒还想着去殿前屋檐下避一避雪,可这位何容华如今怕是卯足了劲要寻自己的不是,牧碧微却是连肩上积雪拍打一下也不敢——何容华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出气,若不显得狼狈些,却怎么过这关?究竟这会她才是有位份又侍奉太宁帝经年、已谙太宁帝喜好之人,牧碧微初来乍到不说,便是论起了牧、何两家结怨的经过,也是牧家理亏在先,她不能不做低伏小。

只是何容华似乎要考验她的耐性一般,牧碧微几乎被雪裹成了个雪人,拢在袖里的手都冻成了苍青之色,也不见顾长福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雪日难以估计,但从已经毫无知觉的双腿可以判断,自己至少在这儿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牧碧微低垂着头,貌似恭敬,却是借此掩去眼中担忧,她对太宁帝的唯一的了解,就是这位新君十分之重色。

何容华能够干涉雪蓝关之事,便是因为她好颜色,得了太宁帝的喜欢,牧家献女脱罪,也是因为牧碧微容貌不错,这一点,何容华自然清楚,牧家人丁单薄,上下三代也才牧碧微这么一个女郎,假如牧碧微不是生得出色,那么牧家想要献女都献不进宫来。

所以何容华如果要断绝了牧家这条生路,便要阻止牧碧微被太宁帝看中,对于自己的容貌,牧碧微却是有几分自信的,当初太宁帝听得牧家要献女脱罪,也不是立刻就允了,而是先看了画像方下了诏书命她入宫——那幅画像牧碧微自己却也见过,牧齐与牧碧川当时恰都被拘进了邺都大牢,非常时候,牧家也不敢请名家上门,那是一个寻常画匠,画出来的固然有七八分相似,到底缺了一股灵气,牧碧微自忖比画中之人更出色些,太宁帝既然看得中画,自然更看得中人。

那么如今何容华掐着自己进宫的时候将太宁帝叫到了此处,又让顾长福进去禀告后一去不返,用意却很值得商榷了。

牧碧微低头看着自己即使藏在了袖子里又竭力摩挲还是渐渐发青的双手,想到了如今自己脸色恐怕也是如此——凭你再好的五官,若是脸色发青、嘴唇发乌,却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楚楚之态也是讲究恰到好处的,雨后梨花与泥中残花的区别,不外如是。

何容华到底是先一步进宫伴驾之人,这一手当真是好计策!

牧碧微不由得后悔起来自己在这里等了这许久,早知道,方才便是冒着与绮兰殿的宫人起冲突,也该要求去到廊下等待,总也能避一避风!若是因此与宫人起了争执索性把事情闹大了,或者反而惊动太宁召自己进去…

但现在就是立刻去廊下也不成了,恐怕一个时辰何容华还不太放心,还要再等一等,如今站的地方是在殿阶下面,因又有雪花阻隔,所以廊下那边的宫女瞧不清楚自己的脸色已经发青,否则恐怕已经要进去禀告,就要召自己入觐。这个样子去给那重色出了名的新君恐怕一过眼,还没得宠呢就要失宠,到那时的后果…

想到这里,牧碧微原本发青的脸色,顿时有了几分发僵!

第四章 高阳王

“咦,这儿怎么有个雪人?”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了来,牧碧微尚未回头,却听另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温文尔雅道:“大王看差了,这分明是个立雪的女郎!”

一高一矮两个穿裘的男子在她不远处停下了脚,其中穿玄裘者正是先开口的那一个,未曾戴帽,发上绾着一支碧玉竹节簪,上面堆了几团雪花,越发衬出玉色清透明亮,此人身量略矮、眉目清秀,不过十四五岁,看起来比牧碧微还要小些,正惊讶的看着牧碧微,道:“你莫非是平乐宫中的宫人,可是犯了什么错,因而被在这里罚站?”

另一个身量略高、着赤裘的男子头戴貂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庞,从牧碧微的角度看去只见他薄唇上翘,似笑非笑的接口道:“大王忘记了?这平乐宫的主位是承仙殿的下嫔姜顺华,若她是平乐宫的宫人,自当在承仙殿领罚,如何会在此处?”

玄裘少年被他连着驳了两次,略有些不快,心念一转,却是寻到了反驳的机会,淡淡的道:“若是这宫人得罪了绮兰殿的何容华,姜顺华着她在此处罚站以向何容华请罪呢?”

“这却是更说不通了。”那赤裘男子施施然道,“姜顺华乃是平乐宫主位,何容华不过是她的宫里人,观此女身上积雪,在此处至少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若是姜顺华着她来请罪,何容华如此做岂非是不敬主位?何容华素得上意,最是淑贤不过的,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玄裘少年听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道:“那么以聂侍郎之见,却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那赤裘的聂侍郎闻言微微一哂,指了指牧碧微道:“如今人在面前,何不一问便知?”

玄裘少年本待无论他如何回答都也设法反驳,却不想这聂侍郎如此狡猾,心下暗怒,不过他涵养倒不差,并未因此迁怒牧碧微,依旧语气如常的问道:“你这宫人来说一说,为何会在此处?”

牧碧微在这两人停下脚步时便已心念电转,如今觑出这少年性情温和,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垂着头,以额发并披风的立围遮了发青的面色,声音微微颤抖道:“回大王的话,臣女奉诏入宫,在此等候陛下传召,只是带臣女到此处的顾公公一入未返,臣…臣女只得在此等候!”

她如今不必伪装,便已是冻得哆嗦不已,这会回答之时,又似有不支之态,将本身的几分楚楚之意发挥到了十分,那玄裘少年果然有些不忍,瞥了眼她身上只一件披风,连裘衣也未着,不觉问那聂侍郎道:“皇兄怎会召一个臣子之女入得宫来?不会是弄错了,平白让这女郎等了这许久吧?”

听他这般称呼太宁帝,牧碧微倒是立刻知晓了他的身份,太宁帝在睿宗四子中排行第三,眼前之人既然称其为兄,又在宫中自由行走,恐怕就是太宁帝那唯一的异母弟弟、睿宗幼子高阳王姬照!

只是姬照称另一人为聂侍郎,牧碧微因着闵如盖夫妇相隔年余先后去世,倒是恰恰躲过了太宁帝的两次采选,她今年已是二八之年,想来下一回太宁再次采选,总也出阁了,是以沈太君也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进宫,只当寻常大家女郎来教导,就是这一回进宫,沈太君仓促之间也只是将自己这两年进宫庆贺时所了解的后宫妃嫔说了说,至于前朝重臣,沈太君只想着牧碧微是去后宫为妃,却是没来得及提到,因此牧碧微这会虽然从高阳王的称呼里,猜出此人职位应是给事黄门侍郎,本朝的黄门侍郎沿袭前魏,司传递诏命,所以位置十分显要,非极受信任者不能担任,为天子近臣,但这一职品衔却不高,不过占了个伴驾的优势。

此人既然姓聂,那便是外臣,如今的太后高氏、高阳王的生母温太妃并同昌公主的生母薄太妃,都不姓聂,连外戚也算不上,如何不但与高阳王并肩同行,方才言语之间,甚至还处处压了高阳王一头?

须知高阳王虽然并非高太后所出,但因生母温太妃素与高太后亲善,加上他又是幼子,深得睿宗与高太后喜爱,传闻中太宁帝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也是极为宠爱的。黄门侍郎再怎么近,究竟不比同为睿宗血脉来的亲近…

牧碧微一面做着楚楚之态一面飞快的思索,却听那位聂侍郎微哂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牧碧微:“你是不是姓牧?”

牧碧微惊异于他这么问时高阳王一脸茫然,似对雪蓝关事一无所知,不敢怠慢,颔首道:“正是!”

“这就不奇怪了。”那位聂侍郎笑着对姬照道,“前不久,牧齐不是丢了雪蓝关么?恰好这绮兰殿的何容华唯一的同母弟弟在雪蓝关游历,死在了柔然手里,结果何容华向陛下哭闹不休,陛下为了安慰她,就命飞鹤卫擒了牧齐父子回邺都问罪,结果牧家的沈太君急了,便说愿意将膝下唯一的嫡孙女送入宫中侍奉陛下,以求轻处牧齐父子——大约就是这位女郎了!”

姬照皱起了眉,显然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会引出如此复杂之事:“因此何容华着你在这里久站?”

“是臣女未得容华召见,不敢上殿。”牧碧微摇了摇头。

她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告状,让姬照对她印象更好了些,但也有些失笑:“什么叫做上殿?你如今连绮兰殿都没踏进去呢。”

年少的高阳王动了恻隐之心,扬了扬下颔:“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皇兄?恰好本王有事前去求见,你且跟上来,本王会命绮兰殿的人替你梳洗下。”

“臣女谢大王!”牧碧微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她欣喜抬头时,却见那位聂侍郎正在望着他,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姬照低笑着道:“大王此举却有些卤莽了,何容华痛失亲弟,对牧家难免有些怨怼,如今也没怎么为难这位女郎,你这样做了倒显得容华刻薄了她,岂非让容华不喜?”

牧碧微听了此人之言,心下暗惊,好在姬照似与此人不太和睦,听了他这么说,反而冷冷道:“这女郎亲口言她站在此处并非何容华所命,而是自己初次进宫不懂规矩,想来何容华还不知道此事,本王恰好遇见,带了她去梳洗,才是免了路过之人议论容华刻薄,倒是聂侍郎,方才说何容华在皇兄跟前哭恼,才使牧家父子下狱…”他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这才是真正败坏何容华的名声吧?”

“我不过是见大王不知此事,这才据实以告。”那聂侍郎不慌不忙,悠然道,“大王多心了。”

姬照面露厌恶之色,不再理睬这位聂侍郎,对牧碧微淡淡吩咐:“跟本王来。”

牧碧微垂着首,作出怯怯之态而应,披风立领的掩饰下,却是得意的笑了。

第五章 何容华

正朔雪纷纷时节,绮兰殿中兽炭熊熊,容华何氏仅着一件薄纱舞衣,藕荷色的纱衣虽然绣着葳蕤连绵的缠枝牡丹,但在四周通明的灯火下,连贴身诃子上面刺绣的针脚都清晰可见,这样若隐若现,最是可爱,望去真正是雪肤花貌,云鬓扰扰。

何氏才为太宁帝献过一支舞,此刻额角薄薄渗了一层香汗,呼吸略急,衬着秋波欲流,越发媚意盈盈。她的容貌是娇艳那一类,犹如怒绽的赤色蔷薇,艳丽之中略带肃杀,虽然如今才晋入妃位不过半年,却已经颇具高位妃嫔应有的威严气度——柳叶长眉浓而黑,不染而黛,一双时而妩媚、时而凌厉的凤目,斜挑向上的眼角,淡淡敷了几点状若桃花的斜红,更加彰显出这双眼睛的风情。

此刻太宁帝的手,便恰恰抚在了她眼角的一瓣桃花上,重罗暖帐内,年轻的帝王声音慵懒,漫不经心而又略显沙哑,低笑:“锦娘眼角这朵桃花是谁画的?当真勾魂夺魄!”

何氏的闺名唤作宝锦,如今正得太宁之意,便如亲昵的唤作锦娘,她听了太宁这话,抿嘴一笑,就势往前一偎,娇嗔着靠住了太宁的胸前,双手已环住他腰:“陛下忘记了?这是上回陛下赐妾身一匣首饰里有一对碧桃赤金簪,妾身见那簪子上面的花瓣打造的好,便描了那样式做斜红,如今得陛下这样一句夸赞,却是没白费了妾身这几日画废了许多张纸呢!”

她的声音也如容貌一样,又脆又快,却不失娇媚缠绵。

太宁帝如今最为宠爱的是孙贵嫔,一句宠冠六宫绝对不过分,但对娇艳又进宫不足一年的何氏也是很喜欢的,平日里赏赐不断,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最近都赐了些什么了。这会听何氏说起碧桃赤金簪,饶他自幼被太祖与睿宗都许为聪慧,也想了一想才记了起来,何氏说的这一回赏赐,却与从前领赐不同,而是因为其弟何海丧身、何氏悲痛欲绝,他许诺将牧齐父子皆拿回邺都交由何氏处置后作安慰赐下去的。

这会见何氏提起,联想到了今日便是那牧家女郎进宫之日,不觉微哂,伸手捏住了何氏的下颔戏谑道:“牧家女郎今儿进宫,朕都到了锦娘这里来,听锦娘言下之意却还有些不喜欢?”

何氏被他这样一问,也不惊慌,只是伸手一下一下的点着太宁的衣襟,嗔道:“前朝之事自有陛下圣断,妾身可不敢多言,至于牧家女郎进宫…妾身这是怕陛下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何氏的手也生得极美,丰润白嫩,指尖新擦着凤仙花汁,衬托着她肌肤,更显得嫣红如血,这样娇嗔薄怒,且忧且娇,太宁不觉心下一动,伸手用力一圈她细腰,便向帐内倒去:“朕如今就在这里,却怎么忘记锦娘?”何氏格格一笑,嗔道:“陛下…”

帐外太宁的贴身内侍阮文仪向四周使了个眼色,侍者们会意,纷纷悄然退了出去,何氏的大宫女桃枝在最后轻手轻脚的掩了门户,请阮文仪至偏殿奉茶,两人才寒暄了几句,却见桃叶匆匆而来,才进门就想说什么,见到阮文仪在却住了声,对桃枝使了个眼色。

阮文仪是高祖皇帝时就进宫的人了,何等精明?一望可知桃叶所言之事不欲自己知晓,何氏年少娇美,如今宫里除了孙贵嫔外,隐隐间最得意的就是她,阮文仪虽然是太宁近侍,也乐得在这会给她宫里人面子,当下便含笑道:“前儿听说绮兰殿后几株腊梅开了,正想寻机会瞧一瞧,不如枝娘替咱家使个人陪着?”

桃枝松了口气,笑着指了一个小内侍陪着阮文仪去了,方皱眉道:“可是顾长福又催促了?他也不过是阮公公的义子之一罢了,咱们容华娘娘正当宠,敷衍上两句也就算啦,何必当真过来?还叫阮公公特特出去转一圈!”

“若是顾长福,陛下正在娘娘寝殿里,我如何敢过来惊扰?”桃叶略喘了口气才苦笑着道,“是聂黄门有事过来禀告陛下,路上撞见了高阳王想跟陛下讨要几方瑞金墨——这也还罢了,牧家那一位,恰在外面等,听聂黄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高阳王觑着她可怜,硬是带了进来,这会正吩咐了桃蕊带她去梳洗呢!我让桃萼在前面伺候着,自己托词来看看陛下是否有暇召见聂黄门才脱了身,你说现在可怎么办?”

桃枝顿时阴了脸:“高阳王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多事?你可打听清楚了,究竟是高阳王心软,还是这牧家的小蹄子不简单!”

“聂黄门与高阳王都未带随从,但如今两人同在一起也不好问。”桃叶心领神会,点头道,“等聂黄门单独一人时我再去问,只是——桃枝姐姐你瞧这牧家女郎可怎么办?她是陛下下诏召进宫来的人,与咱们娘娘的仇怨又是邺都皆知的事情了,如今到了绮兰殿来,还是高阳王带进来的,这…”

“陛下如今正与娘娘在一起,一时半会是无暇召见她的。”桃枝冷哼了一声,“你打发了人去告诉桃蕊,如今这寒冬腊月的,难免有宫人冻得手脚僵硬,那牧家女郎似乎娇娇弱弱的,若是不小心被碰到了脸,伤了容貌,到底是陛下亲自召见之人,咱们娘娘固然素来心善,可若有这样的人,也定然是不轻饶的!非抽一顿鞭子着其给牧家女郎亲自赔罪不可!”

桃叶明白她的意思,牧家虽然因是忠臣之后,在邺都素有名望,可这一回把女儿献进宫来也等于是自堕家声了,况且这两代都是单传,就是牧齐续弦后又有了一个幼子,如今年纪未成也当不得什么用,而嫡长子也因随父驻守雪蓝关被一同问罪,因此何家虽然也只是寻常门户,可因有何氏的缘故还真不怕就这么毁了牧碧微,毕竟这会太宁帝还没见着人,若是对着一个被毁了容的女郎,按着宫里对这位帝君的了解,太宁只会觉得扫兴,就算生气,貌美若花的何氏上前请个罪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一层意思明白归明白,桃叶却另有忌惮的地方:“若是她独自进了殿来,不必姐姐费心,我也要这样打发了她的,可高阳王如今还在这儿,这样做了岂非得罪了温太妃?太后可是一向最听温太妃的话呢!”

“你傻了。”桃枝伸指一点她额角,低声道,“咱们太后有多喜欢左昭仪,真真当做了宣宁长公主般看呢!可你瞧孙贵嫔哪里又把左昭仪放眼里了?也不过觐见的时候被太后斥责上几句——娘娘只要有陛下的宠爱,太后那边不喜欢了又怎么样?”

宣宁长公主是高太后与睿宗的第三个孩子,却是广陵王与姬深的胞姐,在她先前高太后还生了一个嫡长女,可惜未满月便夭折,连封号都是追封的,所以她也算是嫡长女了。宣宁长公主六年前由睿宗亲自择了邺都望族、本朝开国功臣楼师法的曾长孙楼万古为驸马,如今已经是二子的母亲,高太后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深为宠爱,时常连同外孙一起召进宫中陪伴左右,逢年过节,赏赐尤其丰厚,此事邺都上下皆知。

以宣宁长公主来比,可见曲氏有多么受高太后喜欢。

桃枝虽然仗着何氏受宠,并不怎么怕高阳王,但桃叶究竟有些忌惮,犹豫了一下方道:“我去与桃蕊说。”

“你一起去,做得麻利些。”桃枝叮嘱她,“莫要让娘娘恼了咱们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传了出去,平白的叫那起子贱人耻笑咱们绮兰殿不中用,人都自动送上了门,却还能叫她平安无事的留在了宫中!以后娘娘却拿什么脸面去与那起子贱人见面?”

桃叶想到何氏的手段,也是心下微凛,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定不叫娘娘失望!”

第六章 桃叶

这间明显只是宫女待的房间里连个炭盆都没点,但究竟是屋子,挡住了呼号的朔风与冰冷的落雪,牧碧微没有去在意绮兰殿的刻意怠慢,凭心而论,换做了自己在何容华的位置,若有谁害了长兄牧碧川,她也定然是深以为恨、不顾迁怒无辜的。

趁着净手的光景,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毕竟是正二八年华,就算一直都娇生惯养着,底子放在了那里,这么避了风的会儿她的气色却已经恢复了些,在热腾腾的水里浣过了手,便已恢复了原本的白皙柔美。

——只是危机还没有过去!虽然高阳王亲自吩咐了旁边这名叫桃蕊的宫女替自己梳洗一下,可在何容华的地盘上,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女郎可还是觉着冷?”桃蕊察觉到她的紧张,却故意问道。

牧碧微正要回答,门却被推开了,与桃蕊一般穿了浅碧色齐胸襦裙配深绿外袍梳盘桓髻的女子笑吟吟的出现在门口,劈头便道:“高阳王亲自吩咐伺候的人,桃蕊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这屋子里居然连个炭盆也不加,幸亏我问了后忙忙的使了人送过来,若不然冻着了女郎,瞧你怎么与高阳王交代?”

“这位姐姐当真是折煞我了,承蒙两位垂怜容我在这儿歇一歇就是天大的恩德,怎么还敢劳动更多?”牧碧微见来人句句不离高阳王,想一想姬照虽然比自己少了一两岁,可也是要避嫌的人了,她可不想就这么被传出谣言去,因此开口打岔道,“有桃蕊姐姐在这儿陪我已经是不敢当,怎么还敢劳动这位姐姐过来?”

“女郎这声姐姐奴婢们才是不敢当,奴婢叫做桃叶,是容华娘娘身边伺候的,如今容华娘娘正在服侍陛下,抽不出空来招呼女郎,还望女郎包涵才是!”门口的宫女笑着让开了身,倒也没继续提高阳王,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从她身后,两个身穿葛布的内侍有些笨拙的抬着一只炭盆进来,桃叶见牧碧微要起身道谢,忙对桃蕊使了个眼色,笑道:“女郎今儿进了宫,以后想来也是咱们娘娘的姊妹,只是如今到底没有陛下的口谕,咱们却还是只能称你做女郎,还望女郎海涵才是!但这朔雪连天的,却怎么好冷着了女郎?”

桃蕊会意,在那宫女这么说时按住了牧碧微,笑吟吟的帮腔:“桃叶姐姐说的极是,女郎方才也是傻,顾公公是个死心眼的,陛下与娘娘在一起,咱们都不便打扰,他也不告诉咱们一声说女郎就在殿外,倒叫女郎这一场好等,幸亏遇见了高阳王,若不然哪岂不是生生的冷坏了女郎?”

牧碧微心下冷哼了一声,她在殿外站了那一个多时辰,这绮兰殿外廊上侍立了至少四五个宫女,还有一两个内侍在殿门边露过头,莫非这些人都不长眼睛不成?

不过何氏与绮兰殿的敌意都是理所当然,别说双方这会还差着身份,就算身份相齐,她如今就是想生气也站不住理儿,只得赔笑:“这都是我自己糊涂了,想着今儿才奉诏入宫,未得容华娘娘准许,却是不敢踏上殿阶的。”她这么说不但露出做低伏小之态,也故意提了自己是太宁帝亲自召见,冀望这两个宫女可也要有点儿忌惮。

牧家虽然人丁单薄,究竟在前魏与本朝都有忠烈之后的名声,家境可不差,牧碧微又是三代以来头一个女郎,虽然生母闵氏去得早,可在家时无论沈太君还是徐氏都是精心娇养着的,打小呼奴使婢,被家里捧着宠着,自出生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卑微,况且这会还不是在何容华面前,还只是何容华的两个宫女,她虽然觉得牧家的确亏欠何家的,心里究竟存了几分委屈。

但回答时却觉得桃蕊按在自己肩头的力道隐隐有些不对劲…再看那两个葛衣内侍端的那个炭盆却比方才经过绮兰殿其他屋子时偶然一瞥瞥见的炭盆要大许多,看他们的样子却是要向自己直接走了过来,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牧碧微强自镇定,笑着道:“怎么敢劳动两位公公?”边说边要起身致意,谁知道身后桃蕊一双手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根本不容她离开身下的绣凳,门口的桃叶也是笑盈盈的,意味深长道:“女郎何必如此客气?”

说话之间,炭盆已经被抬到了牧碧微附近,那两名内侍对望了一眼,果然没有放下的意思,反而抬得更高了些,几与牧碧微坐着时差不多——其中一名内侍手一抖,炭盆就待向牧碧微身上翻来…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桃叶都已经可以看见炭盆里飞溅出来的几块烧得滚红的炭火就要飞向牧碧微的脸,只需任何一块碰着了,牧碧微这一回便休想留在了宫里,牧家献女不成,反而败了太宁的兴致,牧齐父子就算已经回了家,这事也完不了。

桃叶嘴角得意的笑容还没完全露出,却见牧碧微眼底怒气与杀意一闪而过!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素衣女郎轻描淡写的反手搭住身后桃蕊用力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整个人稳稳的坐在绣凳上不动,然纤腰一折,动作利落干脆——桃蕊因担心两个内侍失了分寸祸及自己,所以虽然用力按住了牧碧微,却也将头竭力向旁转开免得被波及,如此猝不及防,被牧碧微借着折腰使劲——她一骨碌从牧碧微肩上翻过,恰恰落在了牧碧微身前,两人位置交换,炭盆里被两个内侍刻意弄得飞溅出来的滚炭差不多是立刻撞到了桃蕊身上!

如今虽然是冬日,但因何氏得宠,份例一向都是给得足足的,整个绮兰殿大部分的屋子里都烧着热热的炭火,桃蕊与桃叶又没打算跟牧碧微在这里敷衍多久,皆只着了外袍与襦裙,单薄的两层绫罗压根就不能够抵御住热炭,桃蕊受惊本能的尖叫与骤然的痛楚发出的尖叫重叠到了一起——而牧碧微趁势拂开她尚且搭在自己双肩上的手,跳过绣凳,轻巧的滑开数步,不动声色的对桃叶笑了一笑:“桃蕊姐姐却是太不小心了。”

桃叶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几乎是痴痴的问:“你…你…你怎有这般身手?”

牧碧微似嘲似讽的瞥了她一眼,复看向了地上散落出几块的炭盆,见桃蕊还在被烫的惨叫不已,那两个奉命抬了炭盆来的内侍正吓得六神无主,忽然跃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了桃蕊颈后,桃蕊顿时一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见状,门口的桃叶脸色一变,正待要走,却见牧碧微出手如电,自桃蕊发间拔下了一支金钗,喝道:“若不想死便给我站住!”

桃叶匆匆一瞥,已经看到那支金钗尾端锋利如刀,顿时心下一个冷战,但她到底是近身服侍何容华的人,定了定神,便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深宫之中竟敢行凶!”

“行什么凶啊?”牧碧微冷笑着看着她,“方才不是桃叶你随了你家主子心善,想起了这屋子没炭,特特的送了炭盆来吗?只不过桃蕊运气不好,转身之时踩着了自己裙裾,不仔细摔进了炭盆里,这才受了伤…却关行凶不行凶什么事?还是桃叶你从前与桃蕊有罅隙,方才桃蕊的裙摆竟是你踩的吗?”

“你!”桃叶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涨红了脸,方才桃枝还提醒她,须得打听清楚了这牧家女郎被高阳王带进殿来是怎么回事,如今她不必问也知道,定然是牧碧微设计了高阳王了,想不到这牧家女郎看着娇娇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却不想竟身怀武艺!瞧她握着那支金钗气定神闲的模样,怕是连暗器也练过…牧家可是世代的武将!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桃叶心思急转,太宁帝重色,因此宫中诸妃几乎皆有美色,至于宫女,虽然生得美的,要么如孙贵嫔那样已经做了妃子,要么就是受到了妃嫔们心照不宣的打压,被发配到了太宁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她们这几个何容华的近侍,能够被何氏留在了身边,盖因都只是清秀,太宁帝还瞧不上眼——但是宠妃近身宫女也代表着妃子的颜面,桃蕊是烫在了背上还好,若是烫在了脸上,何容华再生气再心疼,无非多赏些银子安排个轻闲的差事,却是不可再留在身边了!

到那时候,起初或者何容华还记得,可新到了近侍,情份哪里还能记得?无非主仆罢了,那样不但在宫中迅速沦落下去,就是到了年纪放出宫外,女子的容貌损毁,这一辈子也完了。

想到这里,桃叶不敢轻举妄动,口气也软了下来:“女郎如今独自进得宫来,心里担心害怕,看错做错,也是有的,咱们娘娘最是和蔼心善,便是女郎有什么错处,也定然是不会与女郎计较的,这儿也没旁的人,奴婢说一句实话,女郎之所以进宫,还不是为了牧家?但请女郎做事时,还是多想一想牧家才好!”

牧碧微听出她语气里的强自镇定,却还记得哄着自己承了错处,又句句提着牧家来施压,反而笑了:“瞧你年纪也才比我长一两岁,区区一个宫女,就能有这份胆色,到底是宫里头的人,只是你那主子容华娘娘,听说也只比我大一岁罢了,她能够把你调教到这份上,你倒打量着我是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