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隆徽娘娘那儿洒扫庭院的,跑腿的事也多是她在做。”叠翠道,“偶尔也能近身与隆徽娘娘说几句话。”

见牧碧微没有旁的话,叠翠便继续说了下去,“晚玉所带之人都捧了东西,奴婢已经大致看过,是衣料钗环并一些燕窝、山参的滋补药材。先前她到院前时吕良也不晓得她的来意,只告诉了她陛下在这儿,听吕良说那晚玉便道是隆徽娘娘查出青衣抱恙那赵三却还要在这儿厮磨辰光耽误青衣静养,特特罚了赵三,又命她送了些东西来与青衣赔罪。吕良不敢怠慢,请了她进偏室,又使了挽衣把奴婢从里面换出来,奴婢探了她几句话,晚玉只是笑着说青衣才进宫,从前又是官家闺阁在家里娇养惯了的,这会才进宫怕东西一时有不趁手的,隆徽娘娘先前与陛下说起来便想与青衣见一见,这会送些东西过来也只是一点心意,叫青衣不必记挂着…”

“等一等。”牧碧微露出了狐疑之色,打断了她道,“她就说了这些么?没说旁的?”

“奴婢问来问去,又叫葛诺从那只梅子青的瓶里取了荷包与她,她接倒是接了,但却没有多余的话了。”叠翠垂手道。

牧碧微皱眉道:“你莫非一点也不觉得怪?先前我是求了陛下代我赏赐神仙殿的,按理说唐隆徽后来派人送礼过来倒也不奇怪,只是却偏偏只使了一个洒扫宫女,那会她可是晓得陛下还在我这里呢,这哪里是回复御赐之物的模样?就算她知道来人未必能够见到陛下,但怎可提也不提先前的赏赐?”

叠翠一惊,道:“是奴婢愚钝了!”

“去打听…”牧碧微才说了三个字却又住了口,微微摇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一回神仙殿罢!”

“现在?”叠翠惊讶道,“奴婢没有旁的意思,但这会宫门都还没开呢,再者隆徽娘娘也未必起来!”

这时候挽衣恰好托了几碟子热过的点心上来,牧碧微剜了叠翠一眼方道:“看你蠢的这样子!你都晓得的事情我还不清楚么?你且去熬碗粥来!”

叠翠委屈的去了,牧碧微打发了她,又见旁边葛诺低眉顺眼似乎很是恭顺的模样,忽的一笑,挽衣顿时一抖,只是牧碧微却没看她,而是盯住了葛诺道:“这几日守门的似乎都是吕良?”

葛诺一怔,随即陪笑道:“是吕良性情木讷口笨,恐怕青衣有什么话要问答不好,所以每回奴婢想要去守时他总抢着去了,奴婢也有些私心,想着在青衣跟前多露脸,不敢求青衣怎样重用,好歹能够为青衣分些忧虑也好。”

牧碧微欣然听罢,笑道:“吕良是否当真口笨木讷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个伶俐的,不然怎么他不敢回我的话,你却巴不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呢?”

“奴婢在青衣跟前还敢说什么伶俐?”葛诺见她没有发作,想起叠翠私下里告诉自己她的经历,眼角不觉瞥了眼挽衣,暗暗祈祷牧碧微莫要打发了她出去,照着叠翠的说法,别瞧男女有别,自己又是粗使内侍出身,但这位青衣可是习过武的,想一想牧家那几位名将的传说,葛诺对牧碧微也有几分发憷,越发殷勤的陪着小心道,“只是到底是来伺候青衣的,只想着叫青衣看入了眼,若是青衣不喜奴婢,奴婢这便换了吕良来!”

“不必了。”牧碧微悠然道,“你们几个谁做什么是否公平且自己去想法子,我如今自己的事情多了去了,这起子小事也要我来管,前儿你们也白看了叠翠的一番眼色了。”

葛诺是知道叠翠被她收拾过、如今膝上还隐隐作痛的,这会也吃不准牧碧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话面上这个不想插手他们四人之间的排挤与争斗呢,还是故意提起叠翠告诫他们四人中原本为首的叠翠都已经被她整得乖巧听话,又遑论自己?

他心下迟疑着,又担心久不回话牧碧微会认为自己有意怠慢,有些懵懂的道了一个是字,这会叠翠也做好了粥送进来,另配了几道酱菜,牧碧微一看是寻常的清粥,倒也未嫌弃,只是道:“你倒速度。”

“奴婢忘了今儿大朝,陛下须得早起,故此昨儿留了灶是留了灶,但半夜里却起来将火灭了,打算过会在起了重新烧一把,如平时一样起身正好用上。”叠翠道。

“嗯,伺候了这半晌,你们也累了,都去休息吧,挽衣留着伺候就好。”牧碧微随口道,见叠翠听说挽衣要留下,脸色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了旁边的挽衣,又看了眼葛诺的眼色,慢悠悠的道,“一会天明开了宫门,估量着唐隆徽起身时,叠翠你要陪我过去,先去休息会,免得待会没精神,到了那里还道我亏待了你!”

叠翠这才松了口气,也不去拿眼神剜挽衣了,笑着道:“谢青衣体恤,不过奴婢这会还有些精神,或者备好了给唐隆徽的礼再睡也使得。”

“我带进宫的都是自己用的体己,料想也及不上宫里头之物,索性不要乱动了,就在陛下赐下的东西里选,也不必太多,隆徽娘娘那里什么没有?尽到了心意就好。”牧碧微吩咐道,她可没那本钱收买唐隆徽,还不如干脆多留些体己。

“隆徽娘娘的喜好奴婢昨儿却是问过几句晚玉的,青衣但请放心!”叠翠自信的说着去了,葛诺也谢了告退,只留了一个挽衣伺候,牧碧微不耐烦看她怯生生的模样,让她站了会又打发了出去,独自就着酱菜喝着粥,牧碧微将叠翠的举止又在心里过了一遍,眯着眼,心道,这宫女虽然不够聪明,但却胜在了好哄,如今阿善不在身边,说不得也只好先用着,但叠翠虽然许多事情上糊涂,做事倒也麻利,若是将她调教得忠心了留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这么想着,便渐渐熄了今后等阿善进了宫就拆桥的心思。

第三十四章 唐氏(上)

乍进神仙殿就是一股融融的暖香扑面而来,柯氏亲自打了帘子请牧碧微进去,笑着道:“青衣来的正巧,娘娘这会子才用过了早膳,本打算去祈年殿与贵嫔娘娘说话呢,幸亏青衣来早了一步,娘娘使人把仪仗打发了去。”

“这都是娘娘疼奴婢呢,也是奴婢来的不巧。”牧碧微对她话外之意并不在意,昨儿她扫了唐氏的面子,今儿柯氏代自己主子给自己些敲打也是难免之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她权当没听见。

“青衣昨儿头晕,未知这会可好些了?”柯氏见她轻轻巧巧的避了过去,也不请罪,目光闪了闪,复堆上了笑意盈盈,似关心的问道。

牧碧微瞧了她一眼,含笑道:“劳柯青衣见问,却是好多了,若不然又怎么敢来给隆徽娘娘请安呢?昨儿与小赵公公说了不过来,也是担心过了病气与娘娘呢!”

柯氏瞧着她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心头冷笑,若不是唐氏在冀阙宫里布了眼线,单看着这牧氏的模样,她都有些想相信了,只是越是如此这牧氏越不简单,想要收服也越不容易,她淡淡道:“牧青衣才进宫,遇事难免小心过了头,其实昨儿你不过来,娘娘只道你是瞧不上咱们神仙殿呢,至于过不过病气,咱们娘娘说了,娘娘早先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身子素来健壮,些许小病,又有什么关系?再者从来没听说过头晕还要过人的理儿…”

说到这里,柯氏似笑非笑的望住了牧碧微,她自揭唐氏的出身卑微,无非是为了嘲笑牧碧微曾为官家女郎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在这宫里为奴,比之唐氏还远远不如呢!

牧碧微从从容容的笑着道:“柯青衣年长,又是宫里的老人了,懂得果然比奴婢并叠翠这几个都多许多,若是有下回,奴婢定然牢牢记住了青衣的叮嘱。”

柯氏那似笑非笑中略带嘲笑的表情顿时一窒——牧碧微这话听着仿佛是在示弱,可看她面色坦然一点也不像是赔罪不说,那个“若”字更是暗藏了满满的挑衅——唐氏自何容华进宫后再不复从前的宠爱,这一点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因为占了与孙贵嫔从前同为宫女、而孙氏因立后的风波成为了高太后并前朝众臣的眼中钉,娘家人又一个不剩,虽然自恃貌压六宫,却也担心着年长色衰后的情形,所以对唐氏也颇有照拂,自己被册为贵嫔时,一个劲的哄了姬深也立了唐氏为隆徽,以辖制位列昭训的欧阳氏,这会因孙氏大力襄助,才不至于完全失宠,牧碧微这一句“若是有下回”,难免叫柯氏多心想到了牧碧微这是在炫示自己的宠爱,莫非还冀望着如先前的何氏一样迅速晋位么?

想到了在姬深跟前装着贤良淑德,到了唐氏面前却耀武扬威的何氏,柯氏心头一阵厌恶涌上来,顿时没了与牧碧微周旋的心思,恰好这会正殿也到了,里面还传出若有若无的琴声,两个穿靛青夹衣的小宫女揽起了帘子,柯氏淡淡道:“牧青衣请!”

“奴婢才进宫,怎么敢走在柯青衣前面?还望柯青衣引路!”牧碧微依足了礼数,柯氏也懒得与她客套,径自进了殿,一行人绕过了屏风,但见隆徽唐氏倾髻环翠,淡施脂粉,她出身卑微却能够高居隆徽之位,除了孙贵嫔的扶持外,本身的容貌也是极为出色——匀称的鹅蛋脸,纤眉秀目,鼻凝新荔,腮氲微绯,身材更是窈窕有致,许是因为在神仙殿里已经住了两年有余,已经全然看不出早先的宫女的影子,望去只觉得美艳动人。

唐氏今日有心要给牧碧微些颜色看,将昨儿丢了的面子挽回来,晓得她来后,趁她在外面等待时,特特换了一身海棠红底撒绣缠枝牡丹花叶对襟外袍,内系凤尾裙,外袍的颜色已是明艳照人,袍下露出的裙摆却还要富丽,以品红、朱红、丹色三色相间拼缀而成,每色之上以更深一色的丝线绣了花鸟图纹,金线勾勒,末尾又衬了彩色流苏,望去当真是堂皇奢丽,将满殿的金珠玉器都压了下来,尽显上嫔妃子的尊贵荣华。

“娘娘,风荷院牧青衣来了。”柯氏上前一礼,轻声道。

唐氏示意她起了身,目光落在随后施礼的牧碧微身上,在她比之柯氏都要朴素许多的衣裙并钗环上转了一转,露出一丝快意,随即缓和了语气道:“牧青衣不必多礼,逗霞,拿了绣凳来请青衣坐。”

“奴婢谢娘娘恩典。”牧碧微坦然谢了恩,这才在绣凳上坐了,不想唐氏又笑着道:“风荷院离本宫这里甚远,青衣身边伺候的人想必陪着走过来也累了,逗烟再搬一个绣凳来与牧青衣的宫女休憩。”

柯氏侍立到唐氏身后,心头暗笑,那叠翠不过是个寻常宫女,隆徽跟前,却与牧氏同样有座,而且都是绣凳,何况唐氏话说的体贴,牧碧微便是想阻拦也站不住脚,这事情传了出去少不得也要狠狠落了牧碧微的脸面——虽然在宫妃们看来牧碧微从进风荷院起也不存在什么脸面了,但究竟青衣与宫女之间也是有那么一线之隔的。

谁知唐氏说了这话,牧碧微的脸色还没变化,叠翠却吓得扑到了地上没迭声的哀求道:“谢隆徽娘娘之恩,只是奴婢是粗使宫女出身,向来劳动惯了,走这点子路实在不觉得累,再者隆徽娘娘乃是上三嫔之一,何等尊贵?娘娘跟前哪里有奴婢坐的地方?容奴婢侍立在这儿已经是隆徽娘娘天大的恩德了,求娘娘收回成命,就叫奴婢站着罢!”

唐氏与柯氏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先前得了命令的逗烟也有些踌躇,柯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冷笑着对叠翠道:“方贤人也太不会挑人了,打量着牧青衣才进宫,竟择了这起子刁奴给青衣!隆徽娘娘赐座于你这贱婢是何等恩典?这也还是看在了牧青衣的份上!你这贱婢不识抬举不说,既然知道隆徽娘娘乃是上嫔,如何还敢在这神仙殿上撒野?!当真是活腻了!”

第三十五章 唐氏(下)

柯氏久在宫中,深谙指桑骂槐这一套,如今明面上是骂了叠翠,其实亦是借此数落牧碧微在宫中身份卑微昨日却胆敢扫了唐隆徽的面子,只是牧碧微却坐得八风不动,待她说完了才笑着道:“咦?叠翠是方贤人做主给奴婢的么?先前还以为是陛下所赐呢!”

她这么一说柯氏顿时愣了一下,她和唐氏都是在姬深除孝前就在宫里伺候的人了,哪里不知道牧碧微这话里的意思,柯氏心念一转,冷笑着道:“牧青衣才进宫不足三日自是不知,咱们陛下身为天子,身系万民安危,哪里有功夫管这些儿小事?伺候青衣的宫人,向来都是方贤人做主呢!”柯氏话中之意,便是暗笑牧碧微是什么身份,哪里值得姬深亲自赐下宫人来伺候?

牧碧微含笑道:“原来是这样么?倒是奴婢弄错了。”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压根就没看到叠翠还跪在地上,柯氏见她不开口,自己这边若要收拾叠翠来打她的脸,总不能一言不发的着人拖了下去,这主动开口不免有气势略弱的嫌疑,心下暗怒,冷笑着道:“牧青衣年轻,又乍进宫来,想是不清楚,这宫里虽然都是皇家的奴婢,可总也有那等刁奴,仗着在宫里伺候得久,欺负青衣你这样的新人,最是可恨!如今既然被咱们娘娘遇见了青衣身边也有这等贱婢,娘娘自然不会袖手青衣为这等人欺压…”

话说到此处牧碧微忽然诧异的抬起了头道:“奴婢听叠翠说她进宫也才几年光景,到冀阙宫去更还是陛下登基后的事情呢!这三日瞧她做事倒还妥当,柯青衣说她不好?”

“这贱.婢…”柯氏才说了一半,见牧碧微眼中有隐约的笑意,忽然觉得上当,唐氏已经反应了过来,轻咳了一声道:“柯氏,罢了!”

柯氏听到唐氏的话,也醒悟了过来——叠翠即使如今跟着牧碧微,即使方贤人不得姬深之意,可到底也是冀阙宫人,姬深或者对自己的妃嫔打压几个自己宫里的宫人不会太在意,可甘泉宫的那一位可不会这么想,高太后因当年立后之事,对孙、唐这些出身卑微却靠颜色上位的妃嫔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自己这会为了打压牧碧微收拾了叠翠,回头高太后知道了,还当唐隆徽这是有意染指冀阙宫的宫人呢!

姬深如今又不像何氏没进宫之前那么宠着唐隆徽了,先前还有孙氏可以帮着挡一挡,但这会孙氏有了身孕,自己都在为养胎与坐月子的时候如何不使姬深被旁人夺了去、并在高太后眼皮下顺利诞下腹中子嗣操碎了心,定然是不想神仙殿再给自己多事了。

再者,孙氏如今布局未毕,还不敢将身孕传出,若唐隆徽这会就招惹了高太后把注意力放过来,孙氏定然要与她生出罅隙来!

这么想着竟只能放了过去,饶是柯氏昨儿还拿话劝过了唐氏,这会盯着牧碧微也是一阵气苦,冷冷的对叠翠道:“咱们娘娘素来心就软,你既然不识抬举,那便起来回你主子身后,好好儿的伺候着牧青衣,须得知道尊卑之道,懂么?”

叠翠如蒙大赦,赶紧爬了起来,因膝上旧伤,差点踉跄了下才走到牧碧微身后站定,怯怯道:“奴婢明白。”

唐氏心头也是压了一压火气,方露出个笑脸来,对着牧碧微道:“新人进宫,总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本宫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因此见到牧青衣的近侍有进退失礼的地方,难免就要多事管上一管,还望牧青衣莫要见外!”

“娘娘这话说的,奴婢可是巴不得娘娘多管一管奴婢呢。”牧碧微俨然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笑容可掬、大大方方的笑着道,“昨儿个晚膳前陛下看奴婢梳妆时,还夸了娘娘赐与奴婢的钗环都是精细之物呢,又说娘娘就是客气,先前奴婢因身子有恙没能奉召到这儿来拜见娘娘,所以陛下才到风荷院,就替奴婢送了赔礼过来,本想着今儿人再过来与娘娘赔罪,昨儿娘娘竟就回了礼——奴婢可是被陛下好好儿的嘲笑了一番,说奴婢亏得是遇见了隆徽娘娘这样不计较的心胸,若不然…”

牧碧微话还没说完,唐氏与柯氏却一起变了脸色:“回礼?昨儿陛下难道赐了东西到本宫这里来?”

见状,牧碧微与叠翠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异口同声道:“昨儿陛下才到风荷院,就亲口打发了阮大监赐物娘娘呀!难道娘娘后来送到风荷院的东西不是回礼?”

唐氏顾不得回答她的话,推着柯氏道:“你下去问一问!”

“难道御赐之物这会还没送过来?”牧碧微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柯氏没有回答,沉了脸飞快的出去了,唐氏攥紧了手中帕子,冷笑着道:“来倒是来了,只是——是晚膳后快安置前才到的,本宫还以为陛下所赐的才是回礼呢!”

“隆徽娘娘!”牧碧微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了感动之色,盈盈起身道,“原来娘娘昨儿送去之物不是回礼?不想娘娘这般宽大为怀,奴婢当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还望娘娘念在了奴婢乍进宫来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奴婢计较昨儿的失仪!”

唐氏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她?阮文仪能够跟随姬深多年,办事最是利落不过,又是姬深当众交代的事情,这份赏赐拖延了这么久,原本自己若当真是回礼,也不算太失面子,却因为赐物太晚,变成了自己被个青衣拂了脸面,还要主动送些东西过去赔罪,姬深这才满意似的…虽然这里面有孙氏怀孕,欲让牧碧微分何氏之宠,免得何氏一人坐大,所以自己只能咽下这番委屈,但昨儿这么想时,可没想到牧碧微已经先在姬深那里为自己求到了一个台阶!

这么说来自己本不需要丢这么大个脸的,姬深昨儿从进了风荷院起便未离开,事情交给了阮文仪——这宫里能够在阮文仪那里阻拦许久、害自己丢脸的,如今又有几个人?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本宫哪里还会怪你?”唐氏此刻只想速速打发了她,传了晚玉和柯氏上殿来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意已定,她拿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送客道,“只是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儿,本宫却担心你昨儿才头晕过,若留久了还有不妥,不如先回去好生休憩,毕竟如今天冷,等天回暖之后,本宫再传你过来说话!”

牧碧微目的达到,笑着也喝了口茶水,起身道:“奴婢谢娘娘体恤!等奴婢身子好了,若是娘娘不弃,奴婢定然过来与娘娘请安!”

唐氏用一个传字提醒牧碧微她的宫奴身份,牧碧微却照旧还了一个等字,亦是提醒唐氏,就是她贵为隆徽,可惜如今不及自己得宠,自己说病了不来,她又能奈何?

——你既然叫我不痛快,我临走也要踩你一脚嘛!

见牧碧微毫不掩饰得意之色出了殿,唐氏气得跟着就把手里茶碗砸了个粉碎,也不管自己盛宠时候姬深亲赐的凤尾裙都被溽.湿了一角,怒道:“晚玉呢?叫这贱婢死上来!”

第三十六章 等

因在神仙殿上没吃亏,又借着姬深赐物拖延之事叫唐氏转移了注意,怕是暂时无暇来对付自己,回到风荷院时,虽然前朝还没消息过来,但牧碧微心情还是不错,对叠翠破例关心了起来:“方才在神仙殿上跪了许久,你膝上的伤怕是要重新上药,且去我房里拿我带进宫里的来。”

叠翠这一回不敢受惊若惊了,小心翼翼道:“多谢青衣,只是奴婢前儿已经托葛诺跟专门为宫人看病的医官那儿讨了些伤药…”

“你懂什么?”牧碧微失笑道,“这会天冷,这样见过了血的伤口,又是在紧要关节处,一个处置不好,将来上些年纪定然一直要酸痛的,我家先祖多年掌兵,手底下许多士卒因此落了病根,到死都难以根治,也只留了几道专治这样外伤的药方下来,若是敷的及时,还要多加留意才能不留后患,宫里就算动刑也鲜少动到明处去,那医官开的药能顶什么用?”

叠翠与挽衣听了都觉得一股寒气从头灌到了脚——原本只当牧碧微之前罚叠翠是给她个下马威,却不想竟是那会就存了叫她留下病根的念头!若非叠翠这会乖巧了,牧碧微只管冷眼旁观,或者叫她继续多跪几次…只听牧碧微叹道:“那么是我想多了,我道你们与我家一些下人一样总是说得不听老挨罚呢!”

两人都觉得牧家那些下人也不知道作了几辈子的孽,轮到了这么个主人,偏生她生得美,还是柔弱无比的那种美,若不是他们被分了来伺候,恐怕也不肯相信这样娇娇弱弱的女郎害起人来眼也不眨一下不说,这会自己说了出来也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叠翠声音都颤抖了:“那…那奴婢的膝盖…”

“不要害怕,我不是叫你去取药来么?”牧碧微笑吟吟的道,“在我妆奁最底层,一个青玉匣里,你自己寻个玉瓶装些去,早晚敷上,伤口好前莫要轻易下跪,下跪时注意些力道便是,像今儿在神仙殿上跪得那声音连我听了都替你痛,你也不想一想,如今你虽然是在我身边伺候的,不及唐隆徽身边人体面,可我也不是这宫里的贵人,咱们的主子都是陛下,唐隆徽吓唬吓唬你,你居然就信了,跪得那样重?”

叠翠心头一阵的气苦,心道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柯青衣又何必杀鸡儆猴的为难我?又想到扫了唐氏面子的根本就是牧碧微,关自己区区一个宫女什么事?唐氏身为堂堂的隆徽娘娘,如今也没完全失宠,却连个小小的青衣都治不了,被牧碧微三言两语就说得不加为难的送客,分明就是个不中用的,对付不了牧碧微,就拿着自己出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毫无妃嫔的气度!

她又奇怪牧碧微这几日对自己的生死一点也不在意,还多次嫌弃自己愚笨,结果方才神仙殿上到底还是出言保了自己下来,否则柯氏纵然不敢公然在殿上打死了冀阙宫女,但也不免会叫自己吃些苦头…想到这里叠翠又暗哼了一声,心道牧碧微这么做定然还是觉得柯氏扫了她的面子的缘故,决计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叠翠心乱如麻,谢了恩进去取了药回房去敷上,这边牧碧微却挥退了人,独自踱步到了卧房之后的朱砂梅下,捏着袖口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发青,她看似在赏梅,目光却不住望向了前朝的方向,大朝虽然四更天里就开始了,但散朝的时辰却难定,若是年节祭祀一应有定例还能估计,但如今这样议政,却也不知道前朝如何了?

牧碧微心里不住的安慰自己聂元生乃是姬深近侍,他既然心志不小,未必肯放过了这个给牧家施恩的机会,何况左右丞相先前既然为了秉公判断,硬生生的顶回了何氏的加害,如今也未必非要牧齐与牧碧川的性命,恐怕小惩就可以脱身…这么想着心里略定了一些,但又忧虑牧家家声经此定然一败涂地——自己身处宫闱免不了听闲言碎语,因早先与徐氏一路斗过来,倒能心平气和,可牧齐与牧碧川都是方正忠直的性情…尤其牧齐,牧寻因族人都在雪蓝关下战死,独留自己存活,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将牧氏名声看得极重,在牧碧微的记忆中,自己这个父亲深受祖父影响,比之出身世家的沈太君还要重视名誉,若是晓得他能脱罪与自己进宫有关,就算同僚不去讥诮,恐怕牧齐自己都要恼得呕出血来!

这样当初出主意叫自己进宫的徐氏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牧碧微眯了眯眼,随即又否决了:沈太君不是那等把好处自己全占了,罪名全推给旁人的婆婆,恰恰相反,虽然与沈家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但沈太君依旧保持着世家那些为人称道的作风,若是牧齐与牧碧川为自己入宫之事责骂徐氏,哪怕是说出左右丞相已经出面保人的理由,只要徐氏辩解她是关心则乱,因自己已入宫闱,沈太君出于维护家中和睦,也会主动将所有责任自己抗下。

牧寻早逝,沈太君不仅仅是牧家如今辈份最长者,亦是青年守寡独自顶立门户抚养了牧齐长大之人,她与沈家关系疏远,正是担心牧家仅仅牧齐一脉单传,而沈家势力过大,若与娘家走得过近,恐怕产业被夺,将来无颜面对亡夫,这才在牧寻去世后,刻意与沈家远了关系。这一点牧齐赶赴雪蓝关前,曾背着沈太君,训示子女当代他孝敬祖母时是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的,亦有担心子女因两边外家都不算落魄的缘故,见与沈家却不常走动,轻视了沈太君。

有沈太君插手,徐氏再做低伏小些时候,牧齐到底不能把她怎么样——自己这终生倒是陪进这宫里来了!

牧碧微恨恨的咬了咬牙:长兄牧碧川比她年长三岁,如今已快加冠,早先沈太君就为他的婚事上了心,这也是徐氏能够拦阻下来自己出阁的原因,现成的理由就是长兄未娶,没有做妹妹的就先许人家的道理。

如今牧家家声一败涂地,牧碧川的婚事,怕是要低了不止一截,而牧碧城——他才十三,男子不同女子,大可以拖到加冠后再成婚,长了可以拖上十年,到牧碧城二十三岁时,邺都怕是早就忘记了自己这件事,唔,也许徐氏还赌自己未必能在这宫里熬足十年?届时牧碧城这个继出次子的婚姻反倒可能比牧碧川这个嫡出长子更好些!

牧碧微脸色变了又变,双手都逐渐捏成了拳,暗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徐氏如意了去!

正在这时,前院却传来了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葛诺的声音,似承天门大朝已散…

第三十七章 赏玉

牧碧微按捺住心头情绪不使神色有波澜,在前厅坐了下来,方淡淡的问道:“陛下散朝了?”

“回青衣的话,陛下这会才到宣室殿。”被派去打探朝议消息的葛诺袖着手笑得满脸喜色,殷勤道,“陛下身边的顾奚仆见着了奴婢,特特要奴婢转为恭喜一声青衣呢——陛下圣明,怜牧将军与牧小将军多年驻边,且牧家世代忠良,如今雪蓝关失而复得,因此理当从轻处置…”

牧碧微听他罗罗嗦嗦的说着到底不耐烦,皱眉道:“你只管说结果!”

“是!”葛诺话是这么说,然而还是习惯性的多说了一句道,“因左右丞相坚持,陛下着令牧将军调任清都尹,牧小将军任清都司马,并罚百金以为失关惩戒。”

闻言,牧碧微长长松了口气,牧齐原本的职位是左卫将军,乃是正三品之职,而清都乃是京畿之地,其尹与左卫将军同为正三品,但却算得上京官了,牧碧川从前在雪蓝关时只是正五品下的折冲将军,如今继续与牧齐一同赴任,因清都郡属于上州,其司马官衔为从四品上,这等于是晋升了,至于罚没的百金,那是最不要紧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回牧家不至于败了家声又折了顶梁柱了!

她用力一握拳,吩咐旁边同样露出喜色的叠翠:“去取我房里的锦盒来,里头的玉你们一人挑一块!”

牧碧微才过来时叠翠因不知道她的厉害,收拾时趁机偷看了几眼,那只锦盒却是晓得的,里面的玉石皆是上品,想是沈太君与徐氏预备着她进宫来与其他宫妃交好所用,故此选的都是市上难得一见、放在宫里也是出色的籽料,雕工亦是好的,听了牧碧微的话,晓得她这是真心高兴,然而还是要辞上一辞:“那些东西都是好的,奴婢们怎么配用呢?青衣若是实在高兴,不如给奴婢们一个荷包拿着玩,也就算沾了青衣的福气了。”

葛诺起初不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但这会听叠翠这么说也知道里头定然是珍贵之物,忙也跟着附和道:“青衣乃是有福之人,奴婢们卑贱,哪里敢得青衣重赏?”

“今日的消息甚好,我听着高兴,既然赏了,岂有收回的道理?”牧碧微难得真心和颜悦色,含笑说道,“这些东西带进宫来的时候我父兄还在狱中呢,如今他们无事,给你们一起乐一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牧家底子这样的薄,区区几件玉雕给了出去就要穷下来了吗?”

见她坚持,叠翠与葛诺这才满心欢喜的谢了恩,葛诺却又想到了一事道:“其实朝会之后,陛下留了牧将军与牧小将军说话,如今正在宣室殿中,聂侍郎在旁陪着。”

牧碧微一怔,差点坐了起来,叠翠忙叱道:“葛诺你是昏了头了!这样的大事如何不告诉青衣,非要青衣给了赏才说,合着你不是风荷院里伺候的么?”

被她这么一斥责,葛诺也觉得说话的时机不合宜,讪讪着解释道:“青衣莫要着恼,不是奴婢眼皮子浅,不得青衣的赏就不知道开口,实在是方贤人…方贤人方才见奴婢要回风荷院来禀告,特特使人拦住了奴婢,说太后交代过,宫中规矩,嫔以下之人的亲眷不可入宫探望,又说后宫不得干政,既然陛下留了牧将军与小将军说话,便让青衣等人走了再去宣室伺候…”他越说见牧碧微脸色越沉,声音也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叠翠也是一惊,暗骂葛诺不会看眼色,这样的话便当做没听见、连同牧家父子这会还在宣室殿的事情都瞒下来也就是了,又何必在这兴头上给牧碧微泼冷水?

只是牧碧微脸色阴沉欲雨,却没有发作,她抬头想了片刻,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既然是太后的意思,那我便在这里等着罢,你辛苦辛苦,留意一下宣室那边的消息,我父亲兄长一出殿便来告诉我!”

葛诺松了口气,道:“是!”

等他退下,牧碧微才恨恨的将手边茶碗摔到了地上,眼中怒火熊熊,吓得叠翠赶紧就要跪下去为葛诺求情:“青衣息怒…”

“别跪!”牧碧微蓦然呵斥了她一声,叠翠受惊之下保持了半跪半站的姿势僵持了一息才想起来牧碧微说过自己的膝盖若想不落下病根,须得好生养护,赶紧站了起来,牧碧微不耐烦道,“我不是恼葛诺,你无须担心!”

叠翠低着头不敢言语,牧碧微瞥她一眼忽然道:“我瞧我院子里这四个人里头,就数你与他最伶俐,你对他倒也有几分真心,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也与他是同乡吗?”

“葛诺比奴婢晚一年进宫,他曾因言语无意中冲撞了贵人近侍,被打了三十鞭,差点送了命,那会奴婢瞧他可怜偷摸着给他送了几回药,他便认了奴婢做姐姐。”叠翠垂手道,“奴婢与他的确比旁的人要亲近些。”

牧碧微心念转了一转道:“这么说来你梳髻的手艺好,却一直没能够到贵人身边伺候,反而来了我这上上下下皆不看好的青衣处,也与那位贵人近侍有关了?”

叠翠犹豫了下,见牧碧微紧紧盯住了自己,只得道:“回青衣的话,是这么回事。”

“我就想着你虽然糊涂,可做事还算麻利,高位妃嫔看不上你,但寻常的嫔一级总还伺候得了的,便是做不得一等一的亲信宫女,近身伺候下也是可以的,怎的只在冀阙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牧碧微若有所思道,“他得罪的是哪位贵人?”

“是德阳宫的欧阳昭训。”叠翠咬了咬唇道,这话若是牧碧微才来的时候问起便是罚了她跪在碎瓷上也不敢说的,毕竟谁知道牧碧微会不会因此折磨他们来换取欧阳氏的欢心?但有了牧碧微连唐隆徽的面子也敢拂,叠翠觉得这位青衣应该也不在乎再多一个昭训对头。

“德阳宫?”牧碧微听了,淡淡的笑了起来,“先前左右丞相还没有闯宫进谏的时候,陛下当着我的面问阮大监安排我住什么地方,阮大监说左昭仪为我预备了三处住处由陛下钦定,其中就有德阳宫的涵福殿呢,不想我成了女官到底还是与欧阳昭训扯上了关系,可见命中注定的事情就是躲也躲不了的。”

叠翠见她不置可否,忐忑道:“当初欧阳昭训的那位近侍先…”

她的话却被牧碧微抬断,慢条斯理道:“我对葛诺与欧阳昭训身边人的纠纷孰对孰错兴趣不大,你也不必告诉我!”

听这话的意思仿佛是不想多管,叠翠也没指望牧碧微是愿意为他们出头的人,点了点头记下来,却听牧碧微继续道:“那会你们已经在冀阙伺候了吗?”

叠翠摇头:“冀阙宫哪里是这么好进的?奴婢与葛诺都是家贫才进了宫的,没有好处去打点内司上下,这会子的差事能够轮到了奴婢们,说来…还是托了孙贵嫔的福!”

她说到这儿牧碧微已经明白:“你容貌平平倒也有件好处,只是葛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奴婢去求了左昭仪身边之人。”叠翠沉吟着,见牧碧微似笑非笑的望住了自己,只得乖乖招道。

牧碧微瞥她一眼,失笑道:“打量着左昭仪与孙贵嫔的出身,我怎么觉得,你求孙贵嫔更可能呢?”曲氏出身望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别看孙贵嫔是在宫里伺候的,皇室姬氏在前魏的时候也够不上资格称望族呢,再说孙氏没得宠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哪里有什么资格接触宫里的好东西?

叠翠抿了抿嘴——她已知道从牧碧微这里听好话的几率不大,这会也不失望了,只是平静道:“当初高太后提议立左昭仪为后就是因为左昭仪贤德淑良,恭敬谦卑,而且宽柔待下、善解人意,青衣晓得奴婢与葛诺都是这宫里最最底下那一等的,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求了左昭仪。”

牧碧微略沉思了下,看了看她,笑着道:“这么说,你这些时候竟没到华罗殿传过消息?”

“奴婢先前提到左昭仪时就说过左昭仪是贤德之人,青衣不信,奴婢也没有办法,只是奴婢与葛诺一起到了冀阙宫,左昭仪除了当初发过一句话外,从来不曾寻过奴婢与葛诺。”便是叠翠这样的人提到曲氏也露出一丝真心的感激,但牧碧微因徐氏的缘故,对世家望族之女一向抱了偏见,她懒洋洋的笑着道:“我为何不信?只是先前你们进冀阙也没做什么事呀,若是这会左昭仪使了人来寻你们,着你们打探些我的喜好错处,你们可会推掉?”

不等叠翠回答,牧碧微先摇了摇头:“怕是还巴不得!左昭仪纵然因容貌不及孙贵嫔,不及贵嫔娘娘得宠,可到底也是如今宫里位份最高之人,又受太后之命掌着宫权,便是不得帝宠,有太后在,或者说曲家在,左昭仪的地位也无人能动,比之跟随我这连良人都不是的女官,可不是要好得多?”

“青衣明鉴,奴婢从来不曾起过这样的心思!”叠翠吓得又要跪下,这回却被牧碧微抓住了手臂,强迫她站着跪不下去,牧碧微微微低了头,盯着她的眼睛含笑说道:“行了,我随口一说,你吓成这个样子给谁看?”

说着放看了手,叠翠懵懵懂懂的看着她,却惦记着自己的膝盖到底没有跪下去,见牧碧微漫不经心的理了理云鬓,道:“替我取了披风来,咱们先往宣室殿去。”

“可是太后娘娘…”叠翠的话才说到了一半就被牧碧微剜眼止住,冷冷道:“太后说的是不可与亲眷相见,又不是不能往宣室殿去伺候陛下,我就在宣室殿外等着,不成吗?”

叠翠心道若你当真在牧齐同牧碧川离开前不进殿便好了,但究竟不敢当着她的面反驳,只得乖乖去取了披风。

她不知道牧碧微这会还真没什么心思挑衅太后——毕竟后宫之事,总是太后能够插手的,牧碧微既然不甘心只做一个区区的女官终老,为着将来考虑,却怎么敢像得罪唐隆徽一样贸然招惹高太后?

而且高太后特特在这时候来浇自己一盆冷水,固然扫兴又打脸,反向推之,也可以证明姬深如今对自己的确是上着心的,不管自己能够叫他上心多久,既然确定了这一点,不趁机好好谋划一番,她也枉费与徐氏明争暗斗那么些年了。

第三十八章 萧、宋

牧碧微进宣室殿的时候聂元生还没告退,见到了她,淡笑着起身拱手为礼,牧碧微自然还礼不迭,盈盈笑道:“聂侍郎这是折煞奴婢了。”

“青衣可是伺候陛下的人,下官如何敢失礼?”聂元生亦是笑得真诚,牧碧微目光一转,见偏殿里面只有几个垂手而立的小内侍伺候着,却不见姬深并阮文仪,礼毕,笑容不觉收了一些,试探着道:“陛下…”

“陛下在寝殿更衣。”聂元生似知她心意,微笑着指了指南面,语气之中似有深意,“大约还要一会才能过来,青衣何不看一看风景?”

这大雪天有什么好看的也都被雪埋了…牧碧微这么想时忽然心念一动,不及谢他,匆匆走到殿窗之前,用力开了窗,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飘入,却见宣室殿前茫茫雪地上,一个绯衣内侍引着两人正穿过广场,往宫门方向而去。

牧碧微用力抓住了窗棂,紧紧盯着内侍身后的背影,一直到彻底消失也不愿意关上殿窗。

“微娘在看什么?”蓦然,姬深的声音传来,牧碧微的神色立刻变得柔情无限,转过头时又带上一抹娇嗔:“奴婢看一看雪呢。”

姬深此刻已经换下了隆重的九纹章衮冕,只穿了玄色常服,头上十二旒换成了一支简单的碧玉梅簪,装束虽然简单,但仪容俊逸,含笑从旁走进殿来,牧碧微亦笑着对他欠身行下礼去,同时注意到了姬深身后除了阮文仪,另有两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跟随,皆是神色淡然,看不出来喜怒。

借着行礼之际,牧碧微的目光在她们面上转了一转——这两名女子的容貌与叠翠差不多,眉目清秀,绝对算不上美,但也不难看,穿了五品女官所着的黛青色宫装,挽着盘桓髻,钗环不多,显得大方而简洁,牧碧微心忖大约就是先前叠翠说过的萧青衣与宋青衣了,便按着平级的礼仪与她们相见。

萧、宋两人单看容貌就知道是专门伺候姬深起居、而无他意的女官,既在御前伺候,仪态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客客气气的依着规矩回了礼,目不斜视的站回了姬深身后,却是半点位置也没给牧碧微留下,牧碧微也不在乎,笑吟吟的走到姬深身边问:“陛下如何这样快就换下了衮冕?奴婢原觉得陛下龙章凤姿、气宇不凡,冕服齐整之后更不似俗世中人,大朝前都没能看够,这会巴巴的过来想再多看几眼,却不想陛下却去换下了。”

“元生亦与你一般,觉得朕穿了冕服便不似凡俗之人,道是在朕跟前进退都要仔细了,朕今儿留他下来用午膳,不想他太拘束了,因此就去换了。”姬深随口解释,聂元生已经笑着道:“是下官搅扰了青衣的眼福了。”

“微娘来得晚了些,你父兄才走,朕调了你父亲任清都尹,你兄长任清都司马,这主意是元生所出,说你父兄驻守边关多年,为国操劳,也该回邺都任职了,原本朕倒是想叫牧齐做吏部尚书,奈何蒋、计不允,元生所虑也有道理,雪蓝关毕竟曾经丢失,牧齐父子若是就这么留在邺都怕是要听许多闲话,不如放到清都郡去,离邺都不远,也不耽误奉养沈太君。”姬深携了牧碧微的手笑着说道,牧碧微做着娇羞之态心道这位君上果然是重色轻德之楷模,先前听葛诺说了这个消息时她只惦记着父兄到底脱了罪,光顾高兴还没多想,如今听姬深说连吏部尚书之位都慷慨的拿了出来——这绝不是对牧齐能力的肯定,不过是因为这会自己正当新欢罢了。

国之重器,如此轻忽,也难怪蒋遥与计兼然痛心疾首,连带如今对自己也看不顺眼了。

“奴婢谢陛下!”牧碧微眼中媚色欲流,抬手将桌上瓷盏反转了一个,倒了一盏热茶递与姬深含羞道,“奴婢进宫来只为伺候陛下,以赎父兄失关之责,然而陛下非但容奴婢窃居女官之位,又赦奴婢父兄之罪!实在是天恩难测、圣怀无量!奴婢卑微,无以报陛下隆恩,只得以茶相代,聊表心意!”

牧家家声虽然完了,可父兄人都保了下来,况且还能够就任清都尹与清都司马这样的职位,可见就算在牢狱之中受了苦,身子骨应该还没坏——至于家声,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家族,谁家还没点儿灰头土脸的时候呢?牧碧微虽然慑于太后的警告,没敢与牧齐、牧碧川碰上,但看到他们的背影,步伐稳健,心里也是长松了口气,此刻满心欢喜,不遗余力的吹捧着姬深的宽宏与隆恩,将书上看到的赞扬明君的措辞一股脑儿的砸到了他头上,听得萧、宋二人都是微微蹙眉。

姬深自觉完成了承诺,又觉得牧碧微所言皆是发自肺腑,对她所敬的这盏茶自然不会推辞,他喝得爽快,聂元生在旁抚掌笑道:“陛下亲自提了下官今儿在朝会上也是替牧将军说了话的,怎的青衣权当做没听见,只顾着敬陛下?足见青衣眼里真正是只有陛下!”

“聂侍郎这话说的,奴婢哪儿敢怠慢了侍郎?”牧碧微闻言,心下一跳,面上笑意盈盈,对姬深道,“侍郎这是要向陛下讨赏呢,却非要扯上了奴婢说嘴——聂侍郎说奴婢眼里只有陛下,岂不是在提醒陛下也莫要喝了奴婢的茶就忘记了侍郎吗?”

“元生若是看中了什么自己拿就是,哪里还用得着与朕转着说话?”姬深却是哈哈大笑,顺势携了她的手与自己同坐,见状萧青衣与宋青衣同时咳嗽了一声提醒,但牧碧微却如若不闻,大大方方的顺着姬深的意思坐到了他身旁,笑嘻嘻的望着下首的聂元生道:“却是奴婢妄自揣测聂侍郎了!”

聂元生安然笑道:“原是想借青衣之手再讹陛下一盏茶吃,却不想青衣这样惦记着陛下,连盏茶也要吝啬了。”

姬深对他一向信任与纵容,便道:“既然如此,微娘…”

见他有应允之意,萧青衣再也按捺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一声道:“陛下!这与礼不合!”

宋青衣的性格其实比之萧青衣还要耿直一些,只是开口比萧青衣慢了一步,脸色却更加难看,语气也极为生硬:“牧氏,御驾之前谁许与你陛下同坐?”

牧碧微见宋氏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二话不说,目中光芒潋潋,带着几分怯怯就往姬深身上偎去,双手扯住了姬深的袖子暗中用力拉扯着…姬深皱起了眉:“你们退下罢!”

“陛下,太后遣奴婢二人在宣室伺候,既是为了陛下起居方便,也是为了可以劝谏陛下!”萧青衣慎重道,“牧氏是伺候陛下之人,非同一般女官,何况聂侍郎不过区区六品给事黄门侍郎,青衣却乃五品女官!如今却叫青衣为侍郎斟茶,此举于礼不合、颠倒尊卑不说,其实方才陛下更不该将前朝之事说与牧青衣听!陛下乃是高祖皇帝亲自抚养长大,焉能不知高祖皇帝最厌女子自恃宠爱扰乱朝纲,先前庞贵妃为其子济渠王谋夺储君之位,多次在高祖皇帝跟前进谗诋毁先帝睿宗,因此被高祖皇帝下令逐出宫闱,废去贵妃之位,又将济渠王严厉斥责!饶是如此,先帝与济渠王之间兀自留下了罅隙,才有了先帝承位后济渠王试图谋反、被合支处死的结果,使手足相残!睿宗皇帝因此留下了后宫不得干政之命!陛下身受高祖皇帝生养之恩,乃是先帝嫡出之子,又身负社稷,岂可不遵先人之命?”

姬深自幼被梁高祖抚养,平生听惯了祖父与父亲两代并若干名师大儒的长篇训导与繁琐的告诫,最恨的就是旁人长篇大论的指责他不守祖训、政事荒芜云云,又何况他才解决了牧齐父子之事,正被牧碧微夸的天花乱坠,心情大好,萧青衣这么番话不啻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大恨,厉声道:“尔既知后宫不得干政,可知道男尊女卑、君奴之别?!朕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莫非还要问过了你们这两个贱婢不成?!”

萧青衣被他这样当面责骂,却不见半点儿惊怕之色,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自恃有高太后做主,依旧恭敬的回道:“男尊女卑自是天道,奴婢与陛下相比那更是犹如云泥,陛下一言一行,自然也无需过问奴婢们的意思,但陛下举止失当,奴婢们及时规劝,亦是份内之事。”

“滚出去!”因姬深是嫡幼子,而梁高祖长寿,睿宗皇帝登基时年纪已经不小,姬深在祖父高祖身边的时候就被林林总总的规矩苦苦束着,到了睿宗皇帝时,因睿宗自己登基就是经过了一番波折,踩着异母弟弟的尸骨才坐稳了皇位,而高太后虽然出身望族,外家势大,但一来姬深乃是嫡幼子,与他同母的安平王、广陵王都非蠢钝之人,其中广陵王自幼敏而好学、为人处事豁达大度,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睿宗不免要担心姬深难以压服这两个兄长,二来高家不仅仅是望族,在高祖起事时,更有从龙之功,因此一个不小心,难免造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望子成龙之心过于急切,对姬深的调教更是严厉无比,姬深好容易捱到了自己登基,却还有高太后并左右丞相虎视眈眈的盯住了他,对这两个高太后派过来的女官更是毫无好感,他虽然不屑与女子计较,但对生得不美、也非年少的女子可没什么好脾气,当下拂了拂袖子,漠然吩咐阮文仪。

阮文仪心里叹了口气,小声对萧氏、宋氏道:“两位青衣,且退下罢!”

“阮大监…”阮文仪虽然是梁高祖为姬深挑选之人,但对高太后一向敬重,因此这会硬着头皮出来圆场,宋氏还待说什么,到底萧氏觑出姬深动了真怒,牧碧微也似笑非笑的靠在了旁边斜睨着自己两人,看那模样若有机会绝对不介意落井下石,暗扯了她一把,两人默默退了下去。

见萧、宋退下,姬深颜色稍霁,牧碧微仗着这会正得他之意,撒娇撒痴,不多时又哄得姬深解了颐,偷空,牧碧微却朝自萧氏出言劝谏后便一脸若无其事的聂元生笑了一笑——她就知道这位聂侍郎不安好心,不过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绝了自己与萧氏、宋氏交好之路,今日呵斥她们的虽然是姬深,可事情既然与自己有关,自己哪里有不被跟着记恨的道理?

何况这两位都是明着的高太后的人,经此之后,恐怕高太后对自己更加厌恶了。

聂元生这么做,难道是逼着自己不得不向他低头吗?

牧碧微依在姬深怀里掩袖冷笑,她可不是叠翠,由得人三下两下的就收服了。

第三十九章 归来

宫里牧碧微如释重负,终于迎了独子长孙归来的沈太君却眉间愁色难消,看着面前明显消瘦了许多的牧齐与牧碧川,再想到宫里的嫡孙女,沈太君面上老色更盛,这让牧齐进了门,还没跪下请罪,就先吃了一惊,声音都变了:“母亲怎变成了这个样子?”

沈太君的容貌,算不得多么出色,牧家孙辈的出色容貌,多是传自牧寻,如牧碧微,却是传了闵氏,但沈太君出身名门望族,气度一向雍容优雅,那种虽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镇定,若非望族出身自幼有长辈教导提点养气,便是天赋惊人无师自通,等闲人家,如前任尚书令的女郎闵氏也有所不及,就连她唯一的孙女牧碧微,也只学了个形似的遇事惊而不乱。

也因此,沈太君虽然上了年纪,但面容原本并不算老迈,可这一回距离牧齐上次返回邺都述职与省亲不过两年光景,沈太君却仿佛老了十几年,原本多年来一直精心养护着的一头长发,这会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竟有垂垂老矣之感,一贯温和却有神的眸子,这会也显得黯淡无光,听出牧齐声音里的惊恐,沈太君叹了口气,有些吃力的指了指下首的榻:“你们才回来定然都累了,不必行礼,先坐下再说话罢!”

徐氏赶紧道:“厨下早早预备了甜汤,媳妇去端来与夫君、大郎君用。”

“不必了!”牧齐摆了摆手,心事重重道,“散朝后陛下留我与大郎说话,已经赐了些羹汤…母亲,都是我与大郎不好,叫母亲跟着蒙羞担忧,以至于如此憔悴!”

说着牧齐也不管沈太君阻拦,硬是跪了下去叩首,他身后的牧碧川原本冷冷瞧着徐氏,这会也跟着跪下泣道:“是孙儿无用,护不得父亲,叫祖母担忧了!”

“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牧家先祖四代守三关,这些事情比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便不要放心上了,你还年轻,将来定然还有成就。”沈太君性情温和仁善,尤其这会面前跪的又是自己的独子长孙,即使还为宫里的孙女担心难过,到底露了真心的笑,和蔼的宽慰着,亲自上前将他们扶了起来。

牧齐这才到下首跪坐下来,习惯性的想问一问沈太君的身子,瞥见她花白的头发到嘴边的话竟说不出来,堂上正相对心酸,外面牧碧城亲自端了甜汤进来,殷勤的先敬了沈太君,复与牧齐、牧碧川各一份,目光闪闪道:“父亲与大兄辛苦,且先用些热汤,母亲已经安排了家宴稍后。”

他这番话俨然牧齐与牧碧川只是寻常回邺都省亲,丝毫不提及这一个多月来的变故,然而牧齐看到这个幼子,不免想起膝下唯一的女儿,牧碧微娇娇弱弱的本就惹人怜惜,她又擅长撒娇,自小到大,牧齐每回归来,这端上甜汤递上茶水的事都是牧碧微接过去的,一声“阿爹”喊得牧齐大为宽慰,如今自己与长子倒是平安回家了,可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怕是再难见到了。

见他目光落在牧碧城身上却渐渐黯淡了下来,沈太君与徐氏都知其意,徐氏脸色惨白,正待上前解释,沈太君已经一个眼色阻止了她,轻咳了一声,道:“二娘进宫的事情,是我做的主,是我无用,护不得自己儿孙,只能委屈了孙女…”

“母亲说的什么话?儿子与大郎这回连累了母亲操劳至此,已经是大不孝,二娘…这事又哪里能怪母亲?是她的命罢了。”牧寻早逝,牧齐乃是寡母一手抚养长大,对沈太君尊敬非常,如今见沈太君言语之中颇有自责之意,赶紧稳住了心神不去多想牧碧微,出言安慰。

一旁牧碧川深深看了眼徐氏,却沉默的喝着甜汤,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