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最紧要的就是伺候好陛下,至于旁的事情你们自行处置,若是处置不了的报给阿善也可,阿善断不了的自有本宫为你们做主,但轻易不要去烦着陛下,懂了吗?”牧碧微给她们定着这回随驾的基调,“陛下是最不喜欢后宫里头吵吵闹闹的,那等败兴的事情不要去做!”

景福宫,定兴殿里的凄清其实算起来也不过两个月不到,可如今走进去,却仿佛至少被冷落了一年一般,连廊下的宫人谈笑都仿佛被压抑过一般,格外的奄奄无力。

宫人们窃窃私语半晌,才发现了殿外站着的人,仔细一看,都吃了一惊:“龚世妇,你怎的来了?”

“我小月子早就过去了,这一回秋狩,蒙陛下不弃,点了我随驾,明儿就要动身了,左等右等不见光训娘娘召见,想着光训娘娘近来身子不好,但总是景福宫主位,随驾之前,我总要来拜访一下,听一听娘娘的教诲之言啊!”两个月不见,龚氏身上原本因知道自己怀的是个男胎的骄横之气因小产而失去,如今却因为六宫都晓得小龚氏盛宠而复苏,她似笑非笑、不冷不热的扫视着面前的宫人,道,“娘娘呢?”

其中一名宫人越众而出,道:“世妇请在此等候,容奴婢进去禀告娘娘一声。”

“糊涂东西!”这宫人话音才落,龚世妇身后的宫人已经高声呵斥起来,“这样冷的天,这么大的风,这地儿正是风口,你们难道不知,咱们世妇因被那黑了良心的害得小产,如今虽然养好了,到底伤过元气?居然还要世妇在这里等,若是世妇回头有个咳嗽脑热,你们担当得起吗?”

那宫人一呆——何氏得势的时候,别说在景福宫里时是正经的主位,虽然她只是个粗使宫女,世妇们也不能不给她几分体面的,就是从前在绮兰殿里,何氏不去欺负旁人就不错了,连唐隆徽、如今的唐凝晖都被何氏在世妇时就折辱过,什么时候有人敢到何氏跟前来无礼?

龚世妇这么一出,这宫人竟没反应过来,龚世妇见了,轻蔑一笑:“怎么光训娘娘一病不起,你们这些个人都呆了傻了不成?”

“呆了傻了的莫不龚世妇罢?”冷不防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龚世妇抬眼一望,脸色微变:“杏枝?”

来的正是定兴殿二等宫女之首的杏枝,何氏自己生的艳丽,打扮也是往艳色里挑,是以她身边的近侍,一向穿戴俏丽,但因为何氏这两个月心绪不佳,景福宫接连没了两胎,虽然龚氏这胎不是何氏自己怀的,究竟心冷了一场,所以这两个月近侍们也不敢穿的太艳丽招何氏的心了。

杏枝这会就穿的朴素了许多,从前龚氏才被何氏选出来诞子的时候,对定兴殿上上下下都是不敢怠慢的,这杏枝摆明了将来会接如今已任青衣的桃枝的班,龚氏对她更是放下身段的客套着,到底积威还在,如今看见了她那胆气就禁不住一弱。

但见杏枝这会穿戴远不及从前,龚世妇那弱下去的胆气又莫名涨了起来,冷笑着道:“杏枝,你也不过是个宫奴罢了,我却是陛下钦封的世妇,你居然敢以下犯上吗?难道光训娘娘平素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真真是叫人笑话!”

“以下犯上?”杏枝走到她不远处站住,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道,“我倒是好奇世妇你头上这副头面,想是才得的罢?若是没记差,三个月前澄练殿的牧宣徽得了差不多的一副,当时牧宣徽还说太过富丽,打算入了秋再戴,如今世妇倒是抢先把差不多的戴了出来,还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出了门,却不知道牧宣徽听到后怎么想?”

“你!”龚世妇因自己妹妹入了姬深的眼,再加上何氏失宠,这才有胆子闹上定兴殿来,出小产的那口气,如今听杏枝提到了正当盛宠的牧碧微,脸色禁不住变了一变——这套头面正是小龚氏派人送过来给她的,龚世妇自家人知自家事,龚家贫寒,小龚氏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知道什么钗环品级的分别?

而姬深又个兴头上来了连后位都能够许给宫女的主儿,他给小龚氏赏赐与下嫔之首差不多的首饰一点也不奇怪,小龚氏人在宣室殿,看着盯着的人多,她这会又得意,也许有人提醒过她不要自己戴,因此才送给了自己阿姐,却不想其中原因不仅仅是为了不叫人嘀咕逾越,更多的是为了避免得罪牧碧微…那一位可是连右昭仪和盛宠时候的何氏都敢顶上的!

思虑再三,龚世妇到底畏惧牧碧微,生怕拖延片刻惹出是非来,也不敢继续闹下去,嘴里匆匆道:“原本我是为了明儿就要起程,想来问一问光训娘娘可是有什么教诲的,不想光训娘娘既然病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那我也不强求,待秋狩归来,我与娘娘带些东西,但望还能来探望就是!”

这么连诅咒带下台的交代完,她也没了心思再说旁的,转身就走,一脚才出了定兴殿,双手就从头上拔了两支钗下来藏进怀里。

定兴殿的宫人看着,对杏枝道:“这龚氏实在过分!”

“秋末冬初了。”杏枝冷笑,“即使有几只蚱蜢藏到了暖处,到底也不过多那么几日罢了!”

说着,不屑的拂袖回殿。

第六十三章 新人旧人(上)

“家里怎么样?”柳御女和段美人离开后不久,西平才拆了两个环,一早出宫探望家人的阿善回了来,牧碧微便使挽袂和挽裳一起看着西平,领着阿善到了正堂问道。

阿善知她之意,道:“小郎君如今长高了许多,看着倒还是从前没心机的模样,奴婢问过大郎身边的人,都说小郎君和两年前没什么大的变化,一直念着女郎,大郎因女郎的缘故不大理睬他,老太君因此倒有些怜惜他了。”

“都是祖母的孙儿,祖母虽然嫡庶分明,却也不可能不为他打算。”牧碧微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徐氏这回给了谁陪他动身?”

“是乔连。”阿善道。

牧碧微仔细想了一下才道:“这不是祖母身边的人吗?”

“徐氏说,小郎君头次离家,又有可能会面圣,她身边和小郎君身边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场面,到底还要老太君身边的老人才能放心,所以拿私房做了一套赤金头面,去缠了老太君同意借人。”阿善说这番话时,神态有些微妙。

牧碧微脸色先沉了沉,复冷笑:“她倒是见机!”

——牧碧微当年受这个继母算计进了宫,两下里自然就结了仇,自她进宫后,牧家后院就落进了徐氏手里,徐氏身边、牧碧城身边,自然都是徐氏的心腹,就算不是,这两处出来的,牧碧微也要疑心上几分。

因着对牧碧微的亏欠,再加上朝局的复杂,牧齐做到了尚书令,却至今不曾为牧碧城谋取仕途,如今还是沈太君出面,才由牧碧微开了这个口,这里面未免没有沈太君和牧齐连手促成牧碧微与徐氏和解的意思,不管牧碧微心里转过多少念头,她既然向姬深替牧碧微求到了这次随驾的资格,至少是做了,若徐氏还不知道识趣,进宫的沈太君和牧齐都要不高兴了,这两位不高兴,对牧碧城总也要有所不满。

所以徐氏向沈太君求了乔连,一来是知道牧碧微厌恶自己,若是将自己的心腹、或者可能是她的心腹派到越山去,届时惹了牧碧微一个不喜,谁知道会不会随手坑一把牧碧城?

就算不坑牧碧城,回头牧碧微向小何氏或沈太君抱怨几句,徐氏少不得再招婆婆的憎厌。

而乔连本是沈太君当年的陪嫁之子,一向给沈太君所居的松园跑腿的,为人沉稳,绝不会怠慢了牧碧城,也不会惹牧碧微不喜欢,徐氏这么安排,也是她一番为母之心了。

但牧碧微一向不喜欢她,又在她手里吃了大亏,这会便觉得徐氏果然心机狡诈,她如今还没寻到法子料理这人,哂了一下也不再多想,只道:“你看碧城如今相貌如何?”

“女郎的阿弟能差到哪里去?”阿善听她问这个,就笑了起来,“小郎君有六七分似大郎,女郎放心罢。”

牧碧微满意的点了点头:“像大兄就好,御前侍卫,武功其实还在次位,毕竟圣驾哪有那么好靠近?何况陛下自己武力也不差…最紧要的还是卖相好,不至于丢了陛下的面子!”

阿善道:“陛下旁的不论,单说长相,的确是龙章凤姿,威仪天成,左右侍者姿容差上几分,就被比照得仿佛是木石一样无趣,照奴婢看,小郎君虽然因着心性的缘故,如今还有些稚气的意思,但想来陛下是看得中的。”

牧碧微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事:“明儿就要动身了,太妃那边怎么说?”

“太妃说叫女郎放心就是,今儿傍晚前定然有准信。”阿善说着就问,“女郎既然要在秋狩时将西平公主托付给左昭仪,这是因为穆氏之死的缘故,担心西平公主没个可靠的人看着,这个奴婢明白,只是女郎为什么还要求太妃经太后那一道?直接把公主送到华罗殿岂不是还叫左昭仪记个人情?”

“记个人情吗?记个仇还差不多。”牧碧微摇了摇头,“你想,当初风荷院里,我拒绝了酣秋的要求后,左昭仪为了能够抚养西平,可是亲自夤夜登门请求的,如今我为了自己能够随驾,把西平丢给她照顾,就算她宫闱寂寞无聊吧,岂能不生气?更何况她出身高贵,指不定会认为我这是可怜她呢!她这样的身份经历,可以原宥种种冒犯以显得自己贤德大度,却无法容忍旁人去可怜同情她…但经过太后那边,命我离宫时将西平交给她照顾却不然,这是太后怜恤她宫闱寂寥,所以要西平去宽慰她,那是太后对她的体贴,而不是我对她的同情与利用,知道了么?”

阿善恍然点头,又担心道:“左昭仪当年就想抚养过西平公主,秋狩足有近月呢,可别叫她把公主殿下的心给笼络了去,又或者借着这次抚养以后时常与公主殿下接触?”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牧碧微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认真道,“宫里如今的妃嫔越发的多了,不常在陛下跟前走动的,怕是陛下连姓氏都不记得了,开了春,谁知道还要不要添新人?这回秋狩还是陛下亲自点了我…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不喜欢被人拒恩的性.子,可西平年纪实在太小,我使人问过雷墨,他说越山池边太过阴寒,西平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放在这宫里,之前还能指望穆氏,毕竟孙氏也要随驾,何氏有太后看着,有穆氏在,至多教西平些有的没的,回来我再教回来就是!但如今穆氏已死,总不能把你留下?”

她摇了摇头,“原本的打算是让穆氏抚养,打着请左昭仪照料却不叫她插手的主意,你我肯定不能留在这里看西平的,不然别院那边我怎么办呢?挽袂她们几个怎么可能周全照顾得了西平?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送到华罗殿去!有了太后这么一道,左昭仪必须上心不说,太后亲自发话给皇长女安排,难道不是压了新泰一头?就叫孙氏气闷去吧!有本事,她也把新泰公主留下啊!”

阿善会意,笑着道:“就怕留下了新泰公主,孙氏上次在和颐殿里说的轻松,凭她也未必敢把新泰公主送给旁人养,若是带着呢,新泰公主年纪这样的小,孙氏又教着她学了这个学那个,到时候别院里也不得空闲,没那个功夫去勾引陛下!”

宣室殿。

小龚氏两颊晕红,眸子明亮,正用纤纤十指剥着一颗葡萄,喂着斜靠在榻上的姬深,她原本绾着飞仙髻,如今用来固定发髻的几根钗子都坠在了榻下厚实的毡毯里,乌黑的长发半披半散,有几缕还落进了肚兜里去,勾人想象。

榻尾的地方烧着一炉沉水香,香气奢靡而缠绵,姬深感觉到葡萄到嘴边的速度慢了一下,不由张开眼睛,却见小龚氏正拿帕子擦了手,低头理着发丝,他伸手一扯,恰好抓住了小龚氏的袖子,将她拉入怀中,小龚氏惊呼一声…

正在情热之时,屏风外,却传来极煞风景的一声咳嗽,姬深顿时一个激灵!

拜上次崔畎匆忙进宫所赐,这一回姬深受惊之后却没有立刻出言大骂,而是先推开小龚氏,迅速抓过地上的外袍披衣而起,这才问道:“是谁求见?”

外头,王成小心翼翼、很是为难的说道:“陛下,是定兴殿的主位何光训。”

听到是后宫妃子,姬深顿时松了口气,随手又将外袍扯下丢到一边,叱道:“蠢货!也不知道说清楚!”

王成不敢分辩,小声道:“陛下,何光训就在外头…”

姬深因何氏小产后容貌大不如前,对她就渐渐淡了下来,如今又被惊扰,心中就生出厌烦之意,正待叫王成打发了何氏离开,小龚氏却眼珠一转,气呼呼的说道:“陛下,我听阿姐说,就是这个光训娘娘欺负她呢!”

小龚氏吸引姬深的正是她之天真烂漫,是以姬深特许她私下里说话随意,连奴婢也不必自称,如今见她这样直言不讳,换了一个人,姬深指不定要疑心,这话小龚氏说了,他却觉得这是小龚氏年纪还小,又性.子直接的缘故,反而挑起她下颔,笑着解释道:“何氏是景福宫主位,你阿姐是她宫里人,平常受何氏管制本是本分,何氏虽然性格强烈些,倒也不是恶毒的人。”

“陛下就会帮着她说话!”小龚氏不高兴的拨开了他的手,偎进他怀里恨恨的拿粉拳打了他几下,嗔道,“前日夜里还说要护着我也护着阿姐呢,如今就先帮那何光训说话了,也不知道她来了是不是为着告我和阿姐的不是?可怜我一个中使还不晓得要怎么被她欺负!”

“朕在这里谁敢欺负你?”姬深见她不依不饶的,心头就是一软,低头吻了吻她,便扬声吩咐,“着她进来!”一面低声对小龚氏道,“那朕说她几句给你出气?”

小龚氏嘟起嘴,小声道:“我阿姐可是没了…”话说到一半,想到龚世妇叮嘱此事甚大,不可轻易揭发,到底噤了声,提醒道,“陛下可要说话算话,好生给那何氏一个难堪啊!”

第六十四章 新人旧人(下)

屏风后,一阵环佩声传来,缕缕幽芬暗藏。

小龚氏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去,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粉面桃腮、凤眼丹唇的宫装女子,盛装转过屏风,傲然而入!

抛家髻、金玉翠,艳红诃子裙、绛紫锦绣帔,额上蕊黄粉、眉心五色钿,两缕粉色珍珠串自双鬓摇摇而落,恰将仿佛伤痕般的半月斜红似遮似现,何氏眉长入鬓、目亮若星,唇上一滴仿佛鲜血渗出的“露珠儿”唇妆,两颊各点浅紫色圆靥,全身珠翠琳琅,却毫无俗气,反而衬托得她整个人光芒万丈,气势如虹!

她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通身气势不但将小龚氏压下,连姬深也不禁一怔,下意识的忘了说话。

却见何氏看也没看小龚氏一眼,径自至榻边,才盈盈下拜,她语气也不见多么热络,只是淡淡的道:“妾身参见陛下。”

又道,“许久不见陛下,陛下仿佛是清瘦了?”这句说完,才微微红了眼眶。

姬深见她又重回犹如盛开蔷薇般的灼灼艳丽,早将方才答应小龚氏的话忘记到了九霄云外,执住她手,只觉触处肌肤冰滑柔腻,宛若无物,比之小产后所见容貌枯槁肌肤枯瘦无光的模样全然不同,惊喜交加道:“锦娘恢复旧容耶?直如当日初见时!”

何氏淡淡的笑了一笑,她此刻姿容足以当一句美艳绝伦,这么一笑,仿佛牡丹初绽,芳华绝代处,竟将姬深看得一呆,继而抚掌:“宫中丽人如云,但若锦娘这般丽骨天成、艳华风流者再无第二!”

“陛下再夸奖妾身,却有人要落泪了呢。”何氏听得他这么说,方眼波流转,将方才的平静淡然之态尽去,娇媚顿现,斜斜向旁飞个眼色,姬深已看得忘乎所以,被何氏又暗暗掐了一下,才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小龚氏瞪大了眼睛,眼中满含了泪水,那满脸不可置信与受伤之色毫不掩饰,就是姬深这样没良心的主儿,被她看得也不禁有些发虚。

就听何氏笑吟吟的说道:“这两个月妾身病着也不敢打扰陛下,却还没恭喜陛下再得一佳人,这一个是…”

“陛下,你答应我的!”见何氏面上虽然是笑,却皆是讥诮嘲讽之色,年少的小龚氏在这样巨大的对比与失落之下,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开口就打断了她的话,跺着脚,食指几乎没指到姬深鼻子上,怒喝道,“怎么她一过来你就这个样子!”

这么一喝,连何氏眼中也有些意外,随即却是一声嗤笑,转向姬深时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戏谑表情:“陛下如今却是喜欢这样的烈性小娘子了吗?可是妾身来的不巧?”

“初一,你逾越了。”姬深自小到大,就是祖父梁高祖,也不曾这样在人前疾言厉色的对他,何况他登基之后?也就是他素喜小龚氏的娇憨天真,这会才只是轻斥,只是小龚氏虽然原本只是个怯生生的贫门女郎,这些日子也被他宠得恣意起来,这会还是当着害了她阿姐的仇人之面,如何能够忍得下去?

小龚氏恨道:“我逾越?我听说陛下是天子,天子都是金口玉言,她进来之前,你明明才答应了要给阿姐讨个公道!现在看她生得美,打扮的也好,立刻改了主意了?既然如此,方才做什么还要答应我!”

她这里不管不顾的质问出来,何氏眼中讥诮之意更盛,整个人往姬深肩上一趴,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却笑吟吟的道:“坏了坏了,小娘子当真生气了,陛下,还不快哄着?”

姬深再宠爱小龚氏,被何氏这样一番调侃挤兑,也不禁沉下了脸来:“放肆!”

他生长帝王家,再昏庸胡闹,威仪却是打小养成的,小龚氏不过贫门出身,先前仗着他的宠爱才敢有什么说什么,如今被他一声叱责,也是吓得脸色一白,但这些日子的承宠下来,她到底也养出几分刁蛮之气,不但没有请罪,反而眼泪流得更凶——她流着泪叫道:“原来陛下有了何光训,也不要我了!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胡乱拿袖子擦了把脸,飞奔出阁,姬深呼之不及,外头王成也十分诧异,叫了两声中使,姬深到底挂心,扬声吩咐:“派人跟上去,莫叫中使伤着碰着了!”

待王成答应下来,复将门关好,就听耳畔一阵脆笑:“这小娘子倒也有趣。”

姬深因小龚氏这么一闹也觉得讪讪的,但他这些日子不见何氏,乍见她娇艳动人犹如初入宫闱时,如今再看到,竟有些小别胜新婚之感,心中旖旎之意再起,便伸手搂了她,尴尬道:“是朕看她年纪小,也不懂事,素来惯她几分,不想如今越发的没规矩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龚氏这样闹着,他还要派人跟上去看着免得出事,如今这指责小龚氏没规矩的语气也是轻而淡,一带而过,便又问何氏:“身子可是好了?”

何氏任他搂着,慢条斯理道:“陛下这些日子忙着朝事却是忘记了?近来小产的那一个是龚世妇,妾身那点子风寒早就好过了。”说话间含嗔带媚的扫他一眼。

姬深当下觉得骨头一酥,声音也放软了下来:“这几日朕的确忙,龚世妇…嗯,是初一的阿姐,这一回朕也点了她随驾的。”

“方才听龚中使说妾身的不是,陛下可别是当真要拿了妾身给她出气罢?”何氏眼波一转,似笑非笑的问着。

“初一不懂事,小孩子家听风就是雨,龚氏是你宫里人,若那子嗣能诞下亦由你抚养,你岂能不尽心?”姬深说着眼神也是一黯,“说起来朕至今无子…唉!”

何氏听了,眼眶一红,悲戚道:“都是妾身无用,连自己宫里人也保护不得。”

两人为子嗣伤心了半晌,姬深到底有美在怀,恢复得很快,转而安慰起了何氏,何氏就道:“要说妾身比之牧宣徽是先进宫的,可做这主位却是远不及她,她管着长锦宫这两年,上上下下无不服膺不说,就是先前的林良人,明明做下了对不住她的事情,不想死在永巷后,她还派人特特去给林氏收殓了!”

到此处顿了顿,见姬深一脸赞同,心下暗骂他糊涂,但何氏也知道这位主儿离明君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倒也不失望,继续叹息着道,“只是说到这里妾身啊也要多句嘴了,牧宣徽什么都好,对个害了她的人也仁至义尽,也不怪陛下疼她,替她料理了那林氏!可正因为这个缘故…她身边的宫人竟然连行刺她的胆子都有了!”

姬深道:“你说的是那穆氏?这毒妇竟然还是服侍过姜氏的人!先前微娘瞧在了姜氏的份上,特特给她求情,还着她伺候大娘,不想因她对大娘疏忽大意,微娘不过叫她去照料前殿,让她离了大娘身边,这也是给她留足体面了,竟因此生出恨心欲对微娘下手!亏得微娘身手敏捷些,没叫她得逞!朕命人将她尸骨焚烧丢弃,微娘前两日过来,跟朕哭了许久,连说她不该心慈手软,穆氏既然生了恨意,焉知会不会对大娘不利?”

说着叹了口气,“微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柔了些,朕倒情愿她学一学你,对那些该罚之人很该下一下重手,左右宫里什么都不缺,多打死几个不安分的东西若能够叫旁人心里生出畏惧来有所顾忌才好!”

何氏心想你心目中那一位“性.子温柔慈悲善良”的牧宣徽,柔声细气的就叫右昭仪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亏了,若再下点重手,我还有活路么?又想照姬深这么说,牧碧微也是把穆氏之死的疏漏都堵了,她与牧碧微这两年也没少交手,也晓得穆氏之死定然有蹊跷,但牧碧微也没这么好扳倒,只不过和姬深许久没见,总要说些事情来拉近关系,若能够顺便告牧氏一壮自然最好不过。

如今没能成功,她果断的换了话题:“明儿就是秋狩出发之日,陛下这里的东西可都收好了?”

姬深摸着她鬓发不在意的道:“这些都有雷墨…是了,原本没带上你,是因为怕你身子不适,越山池那里又不比西极山,是有行宫的,怕你过去反而耽搁了休养,如今你身子好了,可是想一起过去?”

何氏心道若非如此,我掐着今儿的时辰过来寻你做什么?

一面却是抛个媚眼给姬深,笑意盈盈道:“那就看陛下嫌弃不嫌弃这么晚才把妾身加进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姬深眯起眼,用力将她拉进怀里,嗅了嗅她身上的桃花香,转头吩咐,“王成!使人去告诉雷墨,定兴殿光训已然康复,这回一同随驾!”

何氏靠着他胸膛面色含笑,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带着难以描述的悲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六宫,才送走了甘泉宫里传话的人,正轻声慢语的向西平交代着到了华罗殿里要留意的事情,牧碧微却并不意外,她懒洋洋的对阿善道:“先前小何氏才说了有身孕,何家还惦记着过继之事,我就想着,何氏怕还有底牌在,不然,就算阿爹和大兄不反悔,何家那边也未必肯答应。”

阿善道:“她掐着这个时辰求了陛下准她随驾,这是打秋狩的主意呢,女郎千万要小心。”

“当年西极山…”说到此处,见西平在看自己,牧碧微立刻转了话题,摸着西平的手道,“说了这么半晌,你不害怕罢?其实左昭仪人极好,你也不是以后都住那边了,只是你年纪小,越山池那边又没个正经的住的地方,怕你过去了不好,所以你皇祖母才叫左昭仪照料你这几日,等母妃回来,你还是回这里。”

说着一捏她面颊,笑道,“可别到时候你曲母妃待你太好,就把你母妃我给忘记了?”

西平立刻道:“儿臣怎会忘记母妃?”

牧碧微满意的点头:“你可要记着,回头若是闹着不肯回来,母妃可是要罚你的!”她想了一想,道,“至少罚你写五个大字!”

“儿臣才不怕写大字呢!”西平公主描了这些日子的字,早就不耐烦了,牧碧微也不指望教出个才女,所以就准了她开始自行在白纸上学着直接写,因是才开始,西平这会热心得很,一天写上几个时辰都不嫌腻的,原本听说惩罚还有些本能的紧张,这会却拍手笑道,“儿臣不会赖在华罗殿不回来,可却不是怕挨罚呢!”

牧碧微摸摸她的小脸赞道:“玉桐好乖。”

阿善想了一想,咳嗽了一声,道:“娘娘,奴婢想,明儿就要清早动身,届时再把公主殿下送到华罗殿,怕是手忙脚乱的,别磕着了公主就不好了,不如今儿就先送过去如何?”

见西平面色微变,她又笑了,“殿下到底恋着娘娘呢,左昭仪虽然好,可初次见面殿下难免会紧张,但有娘娘在场怕是好很多。”

牧碧微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就对西平道:“母妃着挽袂、挽裳留下,素帛、素歌也给你,有什么事情若不想与左昭仪说,就告诉挽袂,这会先换了衣裳,今儿个晚膳,母妃带你去华罗殿蹭一顿…咦,母妃的玉桐最乖巧最胆大不过,该不会到华罗殿住几日就怕到了掉眼泪了罢?”

西平公主原本虽然是说好了,到底还是惶恐的,正要下意识的掉泪,闻言赶紧忍住,带着哭腔抱怨道:“儿臣才不怕呢!母妃都说了左昭仪人很好。”

牧碧微趁势道:“不错不错,母妃的玉桐乃是大梁尊贵的大公主呢,谁敢亏待了你?就是这一回到左昭仪那里借住,也是你皇祖母心疼你,你看,你皇祖母可没管新泰!所以啊,你放心罢,母妃的心肝,母妃在不在,谁也不能委屈了你!乖!”

如此连哄带骗,西平方重新振作,趁人不注意自己拿帕子抹了眼角,道:“母妃,叫人进来给儿臣更衣罢?”

第六十五章 途中

越山池行猎,后宫随驾人数是姬深登基以来人最多的一次,妃以上的妃子中,除了左昭仪曲氏留守邺都皇宫,列荣崔氏亦然,还有前不久被降为凝晖的唐氏已失圣心外,右昭仪孙氏、宣徽牧氏、光训何氏、充华颜氏,皆在随驾之列,下面的世妇里,安福宫胡、郑,云台宫谢、李,昆德宫戴氏,晏呢宫李氏,临章宫鲁氏,景福宫龚氏…甚至连平乐宫、德阳宫都各点了一人。

再往下的御女散号,那就更多了。

圣驾出行,仪仗逶迤如云自不必说,因随驾妃嫔之多,所过之处,脂粉香气远扬,坊间越发私下里议论君上好色轻德之行,这些话却是难以到达姬深耳中的。

越山池距离邺都比西极山要远,光是来回便要十几日光景,这还是在不遇风雪的情况下。皇家仪仗素来缓慢,帝辇一天移动不了多少路,四面八方又堵满了人,也实在没太多风景可看,姬深难免要叫妃嫔轮班至帝辇中陪侍。

头一日被召入帝辇的都是高位妃子,孙氏打头,牧碧微、何氏、颜氏随后,个个都是云鬓花颜,精心打扮过,一眼望去,孙氏国色天香,姿容倾城,压倒众芳,但牧碧微楚楚动人,犹如临水娇花,何氏美艳不可方物,颜氏静默之中带着一抹怯意,惹人怜爱。

姬深居于上首,看的心情极好,四妃围着他一人殷勤伺候之余,不免也说几句闲话:“多日不见何姐姐了,如今乍见到何姐姐,这通身气势,差点以为是左右昭仪呢!”

牧碧微剥了个栗子,拿帕子托着喂给姬深,慢条斯理的拿起手边一只石榴掐着道。

何氏微微一笑:“牧妹妹可是眼拙了,左昭仪在宫里,右昭仪可不是在此处么?你叫大家说一说,我哪里比得过右昭仪了?”

“何姐姐说的也是。”牧碧微点了点头,一脸的深以为然,“粗粗一看仿佛,如今有右昭仪在这里比着却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了。”

何氏一噎,孙氏斜斜飞过一个眼风来,淡淡的道:“牧宣徽今儿个似乎兴致颇好?”

“能不好么?”牧碧微笑,“成日里被拘在宫里,今儿个起能够出来透透风,哪有不高兴的?”

“那本宫就要说宣徽一句了。”孙氏仿佛轻描淡写的道,“你一个大人都觉得宫里闷,又何况是西平公主?纵然她不是你亲生的,却一向孝顺你,这样的好机会,很该把她也带出来的,说什么越山池阴冷,再阴冷,难道叫公主住到池子里去吗?别院里连陛下都住呢,哪里能差了去?再说你若担心,不叫她靠近池子就是,就是你那澄练殿里,不也有个水池?”

说着叹道,“昨儿个璎珞还和本宫说,待到了越山池要寻西平一起去玩耍,不想就知道你把西平送到华罗殿去的消息,璎珞不肯独自去,哭了半晌闹着要留下来陪西平呢!本宫哄了许久才止住。”

这话里话外一面挤兑牧碧微亏待了不是自己亲生的西平公主,又表明了新泰公主对姐姐的友爱,姬深此刻恰好咽下了一颗葡萄,便道:“二娘哭了半晌?她身子弱,可寻太医看过无碍?”

孙氏忙道:“睡了一觉起来倒不打紧了。”

“所谓哭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啊也是抚养西平的人。”牧碧微闲闲插话道,“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子么总是爱哭的,就算公主小时候也是难免,要说像新泰公主这样哭着,我倒有个法子可以哄着她不哭,右昭仪可要听一听?”

孙氏本能的觉得不听为好,就道:“牧宣徽这话说的,本宫的璎珞也不过哭了这么一次,又何必大动干戈的到处寻什么哄孩子的法子?”

“右昭仪这话可不对了。”牧碧微认真道,“陛下也在问呢,谁不晓得两位公主身子都是偏弱的,她们年纪又小,哭上一场往往就要伤了身子,咱们做母妃的哪里能够不上心?”

何氏就笑着道:“牧妹妹没听右昭仪说吗?新泰公主如今可是好好的在后头呢。”

“说起来陛下也有两日没见到新泰了,行程无趣,不如叫她过来给陛下看一看才练的一幅字?”孙氏果断的就要把话题绕过去。

只是姬深却关心女儿,摆了摆手道:“你方才不是说她还在睡着么?不要吵醒她了。”又问牧碧微,“却有什么法子哄着二娘?朕记得她和大娘襁褓里就爱哭得紧,朕那时候想抱抱她们也得觑着睡着了的时候,不然哭得朕都担心。”

孙氏与何氏对望一眼,都有点暗暗咬牙,果然牧碧微笑意盈盈的说道:“陛下,那会子两位公主都小,还不晓事,却只能慢慢的哄,可如今两位公主都开始记事也晓得有姐姐妹妹了,自然就可以拿话来说了,譬如昨儿个太后口谕到了之后,玉桐她听说要到华罗殿里去住几日,可不也是怕生就要哭吗?”

“幼菽也不曾带过孩子,母后…”提到此事,姬深皱了下眉,到底止住了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牧碧微就道:“妾身么见她眼眶一红,就立刻拿了她妹妹来说嘴…”说着瞟一眼孙氏笑着道,“右昭仪可莫怪,妾身是这么说的:那回太后寿辰上,右昭仪可不也是说要把新泰公主留给太后抚养?那还是从此就养在了甘泉宫里头呢,可谁见新泰公主人前人后就哭了?玉桐可是新泰公主的阿姐,如今妾身也不是叫她以后都归了左昭仪了,不过是小住几日,等秋狩回去妾身自然还要接她回澄练殿的,玉桐听了这话果然就不哭了。”

说着她又抿嘴一笑,娇嗔着道,“说来到底是右昭仪教导有方,太后寿辰那日,妾身听了右昭仪的话可怕新泰公主若是哭了起来,寿辰上头岂不是就闹了场了?”

孙氏阴着脸道:“这两件事情怎么能一样?太后是璎珞的嫡亲祖母,做祖母的抚养孙女儿那是给孙女体面,可好好儿的把女儿给其他妃子带着成什么话?”

“怪道后来太后指了崔列荣出来说是给右昭仪帮把手,右昭仪也不肯。”牧碧微了然的点了点头,“到底右昭仪想的多。”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还满脸佩服之色,“新泰公主也懂事呢。”

孙氏气得脸色微微发白,何氏轻轻一笑:“牧妹妹方才都说了,好容易出来一回,怎么就还句句不离宫里?这越山池咱们还是头一次去,仿佛就右昭仪去过呢,都说那里的别院是不如行宫的,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光景?”

牧碧微却也没有紧追不放的意思,笑着道:“陛下,何姐姐这是担心那越山别院地方不够,陛下将她安排到角落里去呢!”

“朕岂会亏待了你们?”姬深也知道这次随驾的妃子太多了些,只是他心中也忧虑,到底四年下来宫里竟只有两位公主,到现在都没个皇子,由不得他不多心,琢磨下来觉得秋狩连同路上前前后后足有月余的辰光不可浪费了,又想到了他所喜欢的这几个除了右昭仪孙氏外,都是至今无所出,索性将那些记得的全部都叫了上去,也许有意外之喜也不一定。

此刻听牧碧微提到了住处的问题,他也想到了越山别院究竟地方狭窄,只不过再怎么狭窄,总也不能委屈了他的心尖尖,当下应诺道:“到了那里你们先挑着住处就是。”

“陛下这话说的妾身心里仿佛吃了蜜一样甘甜。”牧碧微取笑道,“只是妾等若是尽取了那好地方,回头世妇及以下的妹妹们可是要委屈了呢!”

姬深不在意的道:“她们位份低,本就该让着些你们。”

他又道,“朕知道你素来心软,只是究竟是宣徽了,可不能继续太过纵容了手底下的人。”

这话就是指穆氏的事情了,牧碧微连忙允了,孙氏便冷笑着道:“说起来牧宣徽也着实命苦,那一个穆氏从前服侍过姜氏,也算是姜氏跟前得意的伶俐人儿了!当年姜氏难产,她作为承光殿的青衣本是要挨重罚的,牧宣徽在陛下跟前左求右求的才给她脱了罪,只不过去了青衣之份到澄练殿里伺候,虽然如此,可本宫听说澄练殿里她也就在闵青衣之下,是专门照料西平公主的,平常赏赐牧宣徽给她的都还是比了闵青衣的份子,就连牧宣徽才进宫的时候就伺候着的挽袂、挽衣还没有那么得意的,这样的优待,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昏了头还是发了疯,反而为了些许小事就害起牧宣徽来!”

牧碧微听出她这番话是要蓄意挑起姬深的疑心,便叹息着道:“右昭仪说的很是,当日妾身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说着盈盈望向了姬深道,“到底还是陛下提醒,所谓斗米养恩担米养仇,也是妾身念着姜娘娘和玉桐的份上,一直待她好,后来因为心疼玉桐被她怠慢说了她几句,她就受不了了,唉…”

姬深点头,温言道:“你就是这心慈手软的性.子,朕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做主位究竟还是要几分气势和手段的,不过你也不必很担心,往后有这样的刁钻奴婢不听话,你若下不得手,告诉了朕,朕来替你处置就是。”

孙氏暗哼了一声,心想牧氏原来是把事情都推给了姬深了结,无怪姬深这样相信,怎么都听不出自己的话中之意——不过,这也是因为姬深还宠着她的缘故。

何氏隔着牧碧微与她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

第六十六章 游戏

挽襟在辇车外间禀告道:“娘娘,戴世妇求见。”

“快请。”牧碧微张开眼睛,扬声道,不多时,锦绣衣裙、钗环整齐的戴氏有些艰难的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宫女替她提着裙摆,看着她那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牧碧微不由笑了,“快别行礼了…你这是?”

“回娘娘的话,咱们世妇这两日头晕得紧。”宫女阿鹿代戴世妇回答道,“在自己车里实在坐不住,所以想来寻娘娘说说话儿。”

看戴世妇的脸色明显拿脂粉掩饰过,却还是不太好看,牧碧微笑着道:“好好儿的怎么就晕了起来?”命阿善过去扶了,又拿软垫垫了请她坐。

戴世妇苦笑着摆了摆手:“我也不跟牧姐姐客气了——实在垫不得,就是想到路上颠簸,因此出发时备下了好几个软垫,不想软绵绵的坐着坐着就晕了个七荤八素,我这几日一天吐几次,到后来呕得全是酸水,如今是连东西都不敢吃了。”

阿善究竟是过来人,闻言眼波一动,哎哟了一声道:“世妇这可轻忽不得,可请太医看过?”

“回青衣的话,昨儿个容太医诊断的,说世妇是不惯乘车太久,开了些药,趁着傍晚宿营的时候奴婢熬了,但世妇今儿吃着倒是不吐了,就是心头烦闷。”阿鹿见戴世妇精神不佳,忙再次代她答道。

阿善这才放下心来,扶着戴世妇就那么在席上跪坐下来,因牧碧微位份高又得宠,她的这驾辇车虽然比之俨然一间房屋的帝辇小了许多,却也可容好些人在里头,却如一间小小的房间了,里头东西一应俱全的,挽襟翻出茶具来沏了茶,阿善就叮嘱道:“奴婢从前听阿郎说过,晕车的人吃些酸的好。”

挽襟忙道:“奴婢记得娘娘带的东西里头倒有包陈皮当零嘴带上的。”

“却不要了。”戴世妇忙道,“不瞒你们说,若是苦的为着心头不闷我啊也认了,可这酸的东西实在倒牙,我惯常不碰的,别说陈皮,就是橘子,人家说甜的我也不常吃,每回陛下赏赐下来都给了阿鹿呢。”

牧碧微不由嗔了她一眼:“戴姐姐,你这样可不成,心里头闷着就精神不好,精神不好,你在我这儿是没什么,可你若去了前头…”她一指帝辇,语重心长道,“若陛下只召了戴姐姐你一个人过去呢,不免嫌闷,若与旁人一同奉召,怕是难免要被疏忽呢!”

戴世妇接过挽襟递上的茶水呷了一口,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两年前到西极行宫的时候,我也只是有些不好,却从来没有晕到这样过,不瞒你说,这会我本该就是在那里的。”

“还不是晕得厉害?”戴世妇叹了口气,“只得让阿鹿替我回了,听说,是司御女顶了我的缺呢!”

提起司御女,戴世妇的语气里就是难掩的酸溜溜的…

牧碧微笑了一笑道:“那司氏咱们也不陌生,她啊惯常是个伶俐的,一张嘴跟刀子也似,遇着她在场就不怕冷清,怪道戴姐姐不去了,会是她来顶。”

“右昭仪抬举罢了。”戴世妇放下茶碗,“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经过胡氏的车驾,里头乒乒乓乓的砸着东西呢,到底是安福宫里的人,同为世妇,我若是那么一砸,这回秋狩连吃茶的东西都得向人借了!”

她说的胡氏胡世妇,正是安福宫里的,戴世妇因身子不适推了召见,孙氏叫了司御女顶上而不是胡世妇,那胡世妇自然心头不平。

“动静闹得这么大吗?”牧碧微好奇道,“就不怕传到了那一位耳中去?我可不觉得她是个好脾气的。”

“那一位要是好脾气,这宫里就全都是慈悲人了。”戴世妇道,“只不过呢,这一个胡氏在那里摔着东西骂来骂去,也不过是骂司氏抢了她的机会去,也没敢说旁的,那一位既然把她带了来,也断然没有这个时候责罚她拆自己台的,左右这胡氏矛头对的还是司氏,由着手底下的人闹腾,她也好安坐钓鱼台哪!”

“这倒是希奇了,都是一个宫里的,主位不盼着彼此和睦不要生事,反而乐得看她们彼此争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阿善在旁笑道。

戴世妇说了这几番话,精神看着倒是好了一点,闻言就笑了:“所以啊,我才进宫的时候被赐居昆德宫,当时,有人就惋惜,说没个主位,将来吃了亏也没个人说去,总不能回回跑到华罗殿去罢?可后来看了几个有主位的宫里,叫我说,那还不如自在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