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的妃嫔,自然是选自己了,不过我看右娥英对陛下爱入骨髓,未必不会一个糊涂,拼着自己没了性命也替陛下留点血脉下来。”

“恐怕她越明白这个道理,越要留个子嗣下来,毕竟出身高贵且美貌如右娥英…照着陛下的性.子,也不过是能够专宠多些日子罢了,时间一长,陛下又怎么可能还顾着什么表妹表兄?虽然先前的欧阳氏论起来并不如右娥英和陛下亲近,然而当年也是没进宫前就常常和陛下在太后跟前见面,算得上青梅竹马的,右娥英…”

“糊涂的人啊!”即使一直对苏孜纭怀着敌意与戒备,为这次晋位的事情更是明面上结下大仇,但在这个深秋的寒夜里,听见聂元生的揣测成真,牧碧微还是觉得发自骨子里的寒心与怜悯——到底要多爱一个男子,才能够拼着自己如花怒放的性命不要、抛弃这世上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贵荣华、不惜令父母伤心、不惜忍受着随时猝然死去的心惊胆战,也要为他留下一点血脉?

更何况姬深如今已经不缺血脉了…

姬深——这个喜新厌旧薄青寡义昏庸好色甚至于与长嫂乱.伦的荒唐帝王,竟然能够叫苏孜纭爱到这样的程度吗?

按说苏孜纭出身不比曲氏差多少,为什么曲氏蔑视于姬深的昏庸无能,苏孜纭却为一张俊美的面容所迷惑,到了可以为姬深舍弃性命的地步?

牧碧微怔了片刻,一咬牙,吩咐道:“快!备辇!本宫要去锦瑟殿!”

“娘娘!”阿善和林甲都叫了一声,阿善见牧碧微投来警告一瞥,心中大急,也不管林甲在,慌忙劝说道,“如今锦瑟殿那边乱得紧…更何况右娥英她…”

“宫里位份最尊贵的妃子难产濒死,太后都过去了,本宫岂能不去?”牧碧微怒道,“你以为如今各宫还在静静等着消息吗?何氏之流怕是早就过去了!更何况本宫不去岂非显得心虚?本宫有什么对不起右娥英的,连她命在旦夕竟不敢近前?!”

这番话说得阿善和林甲均是无言以对——因为右娥英情况危急,牧碧微不及更衣,只加了件披风,叮嘱殿中的挽襟、挽裳照料好两位公主并姬恊,便匆匆登辇而去。

虽然雍纯宫距离锦瑟殿并不远,但到了地方,果然见许多步辇已经停在了宫外,牧碧微下辇进殿,便看到殿中一片拥挤,高太后带着安氏等和颐殿的侍者,连坐都坐不住,面色焦急的守在了产房前,对牧碧微的迟到,竟是理也没理,显然如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苏氏身上,根本无暇去挑刺了。

牧碧微左右一看,见戴氏和焦氏正盼望的看过来,因担心走动引起环佩声让太后不喜而不敢主动靠近,便移步过去,低声问道:“右娥英如何了?”

“方才小皇子抱了出来是极好的。”焦氏轻声道,“右娥英仿佛出血难止…如今任太医在里头,也不晓得…”她也是知道右娥英才提拔过六宫,如今就濒临死亡,还是早产后大出血…这宫里,是要出大事了,心神动摇之下,被戴氏吃惊的用力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惊恐的住了嘴。

好在她们站的地方距离太后略远,太后如今也没心思来留意妃嫔之间的私语,否则听见焦氏这番话,分明对右娥英不看好,盛怒之下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牧碧微听了,觉得和林甲禀告的并没有新的消息,也不再作声,一起默默的等着,中间不时有住得远、先前派在锦瑟殿外打探消息的宫人回去禀告了才赶过来、因而比牧碧微更晚到的妃嫔陆续到来。

如此过了些时候,武英郡夫人还没到,产房的门,却开了。

任太医一身绛色官袍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袖角亦有一块——他的面色极为疲惫,牧碧微甚至还能从他开门刹那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绝望与惊恐,高太后心惊胆战的扶着安氏的手,嘴唇开合几次才出声:“昂厚,孜纭她…”

“太后请进去陪右娥英说几句话罢…臣点了些香,想必武英郡夫人就要到了。”任太医低声道,“臣无能。”

最后三个字,无疑将高太后最后一丝幻想也击得粉碎,高太后整个人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安氏大惊失色:“太后!”

到底还是任太医反应迅速,虽然面色疲惫,却仍旧飞快的从袖中取出金针,在太后身上扎了几处——片刻后,高太后悠悠醒转,却没有哭闹,而是梦呓般道:“孜纭?”

“右娥英在里面,臣用了…用了些药,如今血暂时止住了!”任太医让开产房门口,轻声道。

见到太后这个样子,无人敢劝说太后不宜进入血房,就见高太后踉跄着踏进门去——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安氏身上!

外头,济济一堂的妃嫔彼此望了望,面色各异,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牧碧微心神不宁,用力掐住了手背,正浑浑噩噩之间,忽听身边戴氏低呼了一声,就听小高妃正激动得与安氏争论:“…怎么会是她?为什么不是本宫?!”

一向宽厚和善的安氏难得严厉的低叱:“右娥英与太后都在里头,还请充华娘娘噤声!”

牧碧微正意外小高妃激动什么,不想就见安氏轻声对小高妃不远处的何氏道:“左昭仪,请随奴婢进去罢,右娥英想见你。”

武英郡夫人一路紧赶慢赶,到锦瑟殿的时候,右娥英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高太后泪流满面的守在榻边,何氏低着头,侍立在远一点的地方,武英郡夫人一眼看见平常娇美若花的女儿面色苍白如纸的躺在榻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软弱无助,产房里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血气里一丝隐约熟悉的香气,都让她感到肝胆欲裂!

高太后木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未语,泪水先又落了下来,低声道:“大姐,我对你不住!”

“孜纭…纭儿,我的儿啊…!”武英郡夫人如今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太后,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儿,满心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整个人都跪到了榻边,紧紧握住了右娥英的手,凄厉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她话语里的意思,如今在场的或许只有何氏与右娥英才明白,右娥英极为虚弱的笑了一笑,面上竟然露出了几分欢喜之色来:“阿娘,你进来前见过我与表兄的孩子么?可惜我就看了几眼…方才就晕了过去,我真是没用啊…”

武英郡夫人听得心都要碎了,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你要我与你阿爹怎么活?”

“我对不住阿娘阿爹!”右娥英闻言,眼神黯淡了下去,轻声道,“只盼往后嘉懿能够代我常在阿娘、阿爹跟前尽孝了…”

高太后在旁哭泣道:“安氏!”

安氏忙道:“奴婢在!”

“传旨!”高太后哽咽着说,“八百里加急召高阳王与王妃还都!”

听出太后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安氏忍了忍酸涩之意,低声道:“奴婢这就出去着人办!”

武英郡夫人终于忍耐不住,号啕大哭道:“嘉懿是女儿,难道你不是吗?我与你阿爹明明有两个女儿的!”

“阿娘…我对你们不住…”右娥英怔怔的道,“可…”

“你别说了!”武英郡夫人进得门来,三魂丢却两魄,却是到如今才醒悟过来,松开她的手,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哽咽着道,“阿娘带了底…”

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右娥英已经悠悠道:“任太医方才已经给我用过了,没用的,阿娘…表兄呢?”

不意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记挂着姬深,可姬深在什么地方呢?武英郡夫人茫然的想着,她茫然转头看向太后,太后也怔了半晌,才问刚刚出去交代完召回高阳王和王妃的安氏:“没人去宣室殿告诉三郎吗?”

这怎么可能?即使没人告诉,雍纯宫离冀阙宫那么近,单是这边的喧嚷,宣室殿里也该听见了!

姬深出宫私会外女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如今还要这么问,安氏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迟疑了一下才道:“奴婢出去问问!”

“我好喜欢表兄。”安氏才转身,就听见右娥英轻声道,她心中也不禁一痛,就在她出了产房,为免风吹入、轻轻合拢门时,右娥英轻柔的声音再次飘来,“我与表兄的孩子会像表兄一样好看罢?真想看到他长大啊…”

安氏手还没离开门,已经听见武英郡夫人凄厉的叫着右娥英的名字,她手一抖,偏偏这个时候吹来一阵穿堂急风,将门哗啦一下吹开——产房里数盏宫灯飞快的灭了两盏——何氏尖叫道:“快来人!太后、郡夫人——”

第一百零一章 最大的意外(上)

右娥英究竟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表兄姬深最后一面,带着深深的遗憾去了。

翌日清晨才带着一身旖旎气息回宫的姬深,惊闻了这个消息,从宣室殿一路催促抬辇的内侍脚下如飞,到了锦瑟殿时,木然在产房里呆坐等他的高太后这次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当着众人的面,结结实实就是两记耳光掴到了他脸上,虽然太后年高,当时又是守了一夜哭了一夜力气不大,但当着外头众多妃嫔的面——因为太后心如死灰的神情,无人敢上前圆场。

姬深对这个美貌且深恋自己的表妹究竟是有感情的,听陪右娥英最后一程的几人里唯一还能说几句话的安氏、何氏断断续续说了经过,尤其那句“我好喜欢表兄”,也不禁潸然泪下,跪在太后跟前请罪:“儿子对不住孜纭!”

高太后难过到了极点,连责问他竞夜出宫寻欢、使难产的右娥英临终想见一面都不能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勉强吩咐任太医救治昏迷的武英郡夫人,就让安氏抱着才出生的四皇子回和颐殿——悲痛之下,甚至连右娥英的后事都忘记了吩咐。

姬深自觉对右娥英亏欠,太后去后,又被何氏、牧碧微等人拥上去安慰了,振奋精神,便吩咐雷墨厚葬右娥英——听着姬深亲口吩咐的一件件价值连城的陪葬,与雷墨写下的奢靡华美的祭辞,牧碧微与何氏默默交换了个眼色:向来,姬深总觉得给予这些荣华富贵,就足以表达他的心意了吧?

可营州苏家的嫡长女,他的嫡亲表妹,什么时候缺过富贵?

右娥英想要的,姬深永远都给不了。

这一点,人人知道,武英郡夫人也知道,甚至右娥英自己,当真不知道吗?

可即使姬深给不了,即使他在朝臣甚至于曲氏、何氏、牧碧微眼里,不过是个昏庸好色的君主,暴殄天物了出身与皮囊、不过是许多人通往富贵道路的目标…曲氏宁可设计一个宫女做他的皇后、何氏完全拿他当做自己母子四人前途的保障、牧碧微甚至不屑为他延续后嗣…

即使这样不堪的一个人,他还是她最爱的表兄,爱到视死如归。

从锦瑟殿散去时,牧碧微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追想当年手捧朱盒笑语盈盈踏进和颐殿里的明媚少女,那样的生机盎然,像鲜春花木般葳蕤郁郁的年岁啊,盛夏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生命,仿佛永不知秋冬的酷烈…可如今不到三年,就这样躺在富丽堂皇的锦榻上没了声息…她拼命生下的四皇子,还不及多看一眼…

“娘娘?”阿善的声音将牧碧微惊醒,面色难掩担忧,“该登辇了。”

牧碧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步辇畔发呆了良久,她举步登辇,用力捏了捏拳,眼神转冷,如今可没功夫尽情的感慨苏氏…自己…怕是还有一关呢!

深秋的悲戚里,一盏盏长明灯在昏暗的殿上点起来…

一盏又一盏,最终将灵堂照亮。

被巧手宫女精心梳洗过的右娥英闭目躺在梓棺里,从棺外灯火里看去,她仿佛是在沉睡一般,璎珞珠翠、黄金明珠堆积如山,亦不能夺去她的风采。

这样年轻,又如此美貌,即使是牧碧微看了,也感到发自内心的惋惜。

虽然如今天寒了,但厚葬需要停灵的日子也久,内司连夜运出冰,匠人竞夜雕琢出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莲花,环绕梓棺,以保存尸身。

太后和姬深的态度放在了那里,从何氏以下,所有的妃嫔都不敢怠慢,因为武英郡夫人在亲眼目睹右娥英咽气后当即吐血昏迷,根本不能亲自过来祭祀女儿,武英郡世子妇代替婆婆进宫吊唁——由于姬恢以下的皇子公主年纪太小,五岁的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因为也要叫苏氏一声母妃,皆是披麻戴孝,代还没起名字的四皇子跪在灵柩旁守灵。

两位公主对苏氏的印象不算太坏——右娥英送过西平公主皮子,又因为听着武英郡夫人的话,怀孕时刻意多看宫中最好看的新泰公主,对两位公主都十分和蔼,加上牧碧微有意隐瞒了晋位之事,被灵堂上哀哭感染,也都不时落下泪来。

新泰公主看着右娥英盛大的丧礼,却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右昭仪轮起来也不过比右娥英低了一级,听寄叶说,当年孙氏宠冠六宫的程度…哪里是苏氏能比的?可孙氏去后,别说这样郑重盛大了,连祈年殿里那个凄清的场面,还是寄叶等人私下里弄的…自己的生母,为了保护自己死了,当时竟只能跪在别无他人的堂上烧点纸,连孝服,都是寄叶想方设法连夜赶出来的…

她不禁嚎啕大哭!

西平公主没有见过生母姜氏,在她心目中,养母牧碧微就是生母,所以心里从来没有过极为难过的感受,但这些日子与新泰同进同出,两姐妹感情日渐增加,如今听着新泰哭得悲惨,也不禁难受起来,哭得更加厉害。

两位公主哭得哀痛无比,底下过来吊唁的人也不敢怠慢,锦瑟殿外几只寒鸦吃了惊吓,振翅飞起,簌然没入远处的树梢去了…

牧碧微一边拿帕子擦着眼角,一边低声吩咐阿善去劝说两位公主留点力气等姬深来时再大哭,她心里沉甸甸的——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右娥英的死没有牵涉到任何人,任太医代表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劳累所致。

高太后本来疑心向来身体很好的右娥英怎么会忽然生产又难产而死,这几年,宫里有孕的妃嫔很难得个好,前不久,沈氏不是才小产了吗?就连牧碧微,也不敢在宫闱里生产…早知道,就该让苏氏也到行宫或者别院去生产…

太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怀疑,但任太医却保证并非他人所为,联想右娥英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是怀着身孕忙这忙那,几乎都没有停顿过,本来以为她身子好,也没太在意,如今才知道后果,这么想着太后接连几餐都吃不下饭——她本来就是极为疼爱右娥英,又是亲眼看着这个所喜欢的晚辈在自己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最悲痛的事情,也莫过于此了。

更何况武英郡夫人在产房里吐血昏迷后,足足三四日都不能起身,据去苏府探望归来的安氏禀告,苏家如今乱成了一团,世子妇要进宫吊唁,苏平和武英郡夫人双双悲痛得起不了榻,高阳王妃因为巴陵城遥远,还没抵达邺都,世子一个人侍奉二老,真正手忙脚乱,武英郡夫人更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醒了就喊着两个女儿的名字,糊涂了就骂右娥英不听话——高太后听了,又大哭了一场。

安氏见状也很是不忍,但该禀告的事情还是要禀告的:“左昭仪在殿外求见…”

“她来干什么?休以为哄得孜纭糊涂了,哀家就会如了她的愿!”高太后如今精神不济,骂何氏的力气还是有的,当下就抹了泪,冷笑着道,“叫她滚回定兴殿去!哀家如今还没死!膝下孙儿轮不到个商贾之女来近身!”

安氏为难道:“可今儿武英郡夫人清醒了些辰光,也问起了这事…”

“难道姐姐也同意孜纭的要求?”高太后大吃一惊,她的门第观念许多都是受了武英郡夫人的影响——再说,苏孜纭死前乃是右娥英,何氏虽然才晋过位也不过是左昭仪罢了,哪里有资格抚养苏氏的孩子?又不是宫里没有太后!

“武英郡夫人说右娥英临终前就叮嘱了这么一件事,不管多么荒唐她也不想逆了右娥英的意思…”安氏小声道。

提到死在自己面前的甥女,太后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足足半晌,她才低声道:“何氏也没带过小孩子,哀家究竟不放心…等一等罢,姐姐如今心疼的糊涂了,等她好起来再议,先留哀家这里…你去这么告诉何氏吧。”

听出太后还是不打算放手,安氏低着头,道:“是!”

外头何氏听了安氏的话默了一默,才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先回去了。”

她才回到定兴殿,还没接过许桃枝捧上的茶碗,似听见屏风后有人轻咳,眉头微皱,吩咐左右:“除了桃枝外都先退下去罢。”

等把人都打发了,果然牧碧微摘了钗环,只拿一支极平常的长簪绾了发,穿着宫女服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的晋位?”何氏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右娥英说扳倒曲家我出力极大,事先她许诺过我的,一来不想失信,二来我如今宠爱也淡了,太后觉得我现在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罢了!你也晓得太后素来耳根子就软,右娥英左缠右缠的她就点了头,按说我既然晋了左昭仪,景福宫只是寻常妃子住的地方,昭阳宫又空了出来,很该换个地方了,但懿旨里提都没提…”

牧碧微沉吟了片刻,道:“右娥英去世那晚叫你进去做什么?”

生如夏花的绚烂

飞蛾扑火的爱恋

九死无悔的选择

无论通往你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多少坎坷

我仍旧怀最虔诚的心意去跋涉

赴汤蹈火

甘之如饴

嗯,这是大苏苏的设定

第一百零二章 最大的意外(下)

深夜,武英郡公府格外的安静。

世子苏徊先后伺候着父母服了药,武英郡夫人见儿子连日衣不解带的操劳,便用沙哑的声音吩咐他先下去休憩,苏徊忙道:“母亲,儿子年轻,不碍事的。”

他不能放心,武英郡公也还罢了,虽然也号称伤痛过度、卧榻不起,好歹也只是背着人流过几次眼泪,武英郡夫人却仿佛是完全垮了…一直到今日上午,清醒的辰光才长一点,可傍晚的时候还又哭闹了一回…

到底郡公和夫人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了…

武英郡夫人没什么力气的道:“嘉懿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你若也累病了,叫我们怎么办?”

苏徊还是不放心,只是那边伺候郡公的小厮进来,说是郡公也有意让他回去休憩,却不过父母的命令,苏徊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正房。

他走后不久,武英郡公便披着外袍,由小厮搀扶着到了武英郡夫人养病的西厢,本来他们的卧房就是西厢,因为夫妇相继病倒,按着如今睡榻的规矩,同榻就不太方便,所以郡公就临时住了本是书房的东厢,现在打发了苏徊又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要说。

武英郡夫人对他的到来也不吃惊,只是低声道:“叫人拿个火盆进来罢,免得着了凉。”

“屋子里不冷。”武英郡公摇了摇头,面色漠然道,“再冷,能比咱们的心冷吗?”

这话说得武英郡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夫妇两个相对无言了半晌,外头有人隔着窗轻声禀告:“郡公、夫人,人来了。”

“着他进来罢。”郡公看着还在垂泪的妻子,漠然的道。

片刻后,任太医一脸惊恐不安迟疑、却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任太医如今也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加上受太后重用,高祖、先帝对他也是极为礼遇的,向来架子不小,可如今却是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属下无能!”

“底野迦可以解万毒,却死香和盛颜香…”郡公说话速度很慢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但任太医的额角,却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低声道:“属下…属下是这么说过!”

“那为什么本公的长女,还是死了?”郡公低声问,语气柔软,仿佛很好商量的样子。

任太医却是战栗了片刻,才颤声道:“因为…因为右、右娥英她…她…她…”

“哐啷!”

却是武英郡夫人慢慢止住了哭泣,抄起床头一只尺高的摆瓶,向他砸了过去!

只是武英郡夫人这几日伤痛过度加上饮食难进,力气衰弱,这摆瓶勉强砸到了地上,却离任太医还有些距离,任太医的心猛然一缩,一横,道:“右娥英在生产前没有服用底野迦!”

“…为什么?”室中瞬间沉寂了片刻,郡公才沉声问!

“右娥英想要个孩子。”任太医几乎是哽咽着道,“她想要她与陛下的孩子!右娥英说,若属下不帮她,她便…便要属下儿孙的性命!若属下敢告诉郡公或夫人,她就将属下的子孙全部活埋了!”

武英郡公与武英郡夫人怔了片刻,皆是大恸!

——他们夫妻恩爱,子女皆是嫡出,而且个个极得宠爱,苏徊这个嫡长子,因为是世子的缘故,向来被调教严厉,而苏孜纭却是女儿,不必继承家业,苏家又是那样的豪门贵府,根本不怕委屈了女儿,是以苏孜纭和苏嘉懿受到的宠溺根本不是苏徊能比的,任太医虽然是苏家在邺都、在皇室最重要的一步棋,可苏孜纭脾气发作起来,杀了他的家人、乃至于杀了他…武英郡公夫妇,难道还能打杀了她吗?

任太医也正是明白这点,才会乖乖听命于苏孜纭…

“当年宠她爱她如珠如宝,只想着既然生到了咱们的膝上,不拘怎么样,此生终究是锦绣堆里过了,谁能想到竟然是害了她?”武英郡夫人死死抓着榻沿,几乎是嘶喊着道,如果任太医不是对苏孜纭在父母跟前受宠的程度有所了解,凭他如今的地位和对苏家的帮助,又怎么会怕苏孜纭的威胁?

武英郡公仰头看着梁上,半晌才低下头来:“孜纭还年轻,陛下也是,她往后未必没有子嗣了。”

“但中过却死香的人,却再也不能有子嗣了。”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拿到底野迦后,召属下过去询问,属下也没想到…就告诉右娥英…然后,右娥英就要属下隐瞒…属下也是没办法…”

“姬深那个昏君,也配我儿豁出命去为他延续子嗣么?”武英郡夫人想到爱女死在跟前,临终惦记着见姬深一面——可那个她所爱的君主,却夤夜在宫外偷欢…即使姬深是她的外甥,武英郡夫人如今也恨极了他!

任太医不敢出声。

武英郡公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孜纭要你隐瞒的,就这一件事吗?”

“右娥英还有话要属下转告…”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坦白了,任太医接下来的话就说的轻松多了,“右娥英想将四皇子…交给左昭仪抚养!”

“是么?”相对于这个当时在产房里曾经将高太后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的消息,武英郡公和武英郡夫人反而没什么吃惊的意思,武英郡夫人露出一个惨笑:“怪道她之前想方设法的劝说妹妹…同意越级抬举那何氏…我本以为她是要让何氏与牧氏互斗…原来…”

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说,六宫论心计城府,以曲氏、何氏、牧氏为最,从前的孙氏、步氏虽然美貌,但心计却远远不如…美貌终究是一时的,而且也并非不可损毁…为了四皇子的将来…何家不是望族,却也枝繁叶茂,就在邺都,利于控制…更何况,何氏中过却死香之毒,却没受过盛颜香…她虽然没死,却是不可能有自己孩子的…”

“位份高、家世微弱、有手段…而且不能生养,这何氏进宫仿佛也有几年,宠爱亦大不如前了吧?她能够护好我儿的孩子,但有我苏家在,也休想委屈了孩子…并且何氏如今也需要一个无宠后的保证…”武英郡公无声的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喃喃的道,“我儿把什么都想到了,连四皇子的抚养人都早早选好、并为何氏铺好了路…却没有想过她的老父老母…这就是所谓儿女都是债吗?”

任太医不敢回答。

“孜纭没有给我们的话吗?”武英郡夫人又哭了半晌,挣扎着问。

“…右娥英说她对不住郡公、夫人。”任太医轻声道,“但…四皇子还是要求郡公和夫人多加照拂…”

“我们的嫡亲外孙,还用得着她说么?”武英郡夫人泪如泉涌。

“可如今四皇子在太后身边。”任太医小声道。

武英郡公看了眼夫人,道:“这个不需要你担心。”

见任太医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问,“还有事?”

“属下…”任太医犹豫了一下,但深知苏平手段的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属下觉得…太后身份尊贵,抚养四皇子或许比新任的左昭仪要好…而且,这样属下也便于照拂!”

他这是想将功赎罪,因此来的路上,思虑再三,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没错,如今才敢在武英郡公夫妇都悲痛万分的时候多嘴一番。

只是听了他的话,武英郡公却是意义不明的笑了笑,笑容冰冷。

“我儿所出的皇子,应该是皇家最尊贵的皇子。”武英郡公慢慢的说着,冰冷的看向了任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任太医立刻道,他心惊胆战的道,“宫里没有皇后,太后亲自抚养,这才是最尊贵的…”

武英郡夫人冷笑出了声:“我那个糊涂的妹妹…大皇子的腿,是怎么伤的?”

“但属下可以就近照料…”任太医一再强调这点,无非是反复暗示自己还很有用,有用到了若是被泄愤处死,那就太可惜了。

这里面的意思,武英郡公夫妇自然听得出来。

武英郡夫人大笑起来:“我将女儿托付你照料,你是怎么照料她的?照料她难产而死?而我这个母亲,到她死前才醒悟过来受了欺骗?!”

任太医说不出话来。

“太后多少年纪了?”武英郡公沉默半晌,才悠悠的道,“不说太后糊涂不糊涂的话…陛下隔多久才去一次和颐殿请安?又会在那里停留多久?其中多少辰光可以花在大皇子、二皇子身上?”

见任太医再次沉默,武英郡公叹了口气,“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在大皇子、二皇子这么大时,见到陛下的机会和时间却比皇子们都多…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当时的孙氏、牧氏都正得宠,近水楼台先得月…后宫之中,宫妃与子嗣,本来就是这样相互扶持…

“陛下从登基起,就不曾遵循过礼法…”武英郡公慢慢、慢慢的道,“他既然任人唯爱,你以为养在太后身边…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要的储君,不是贤德孝顺…而是讨他喜欢…连见都不怎么有机会见到他的皇子,又怎么讨他喜欢?你以为人人都似高祖那样,喜欢以貌取人吗?!”

武英郡公渐渐冷笑起来,“高祖以貌取人,得了聂介之…又得了陛下…聂介之…多少年才出一个聂介之?!”

“更何况、何氏手段过人,往后,若还有进宫的娇妃美人怀孕…”武英郡公森然道,“难道我能指望你挨个去解决她们吗?”

何氏家世微弱偏偏人多,想跑都没法跑,利于控制…而且她还不能生育了,没有亲生子女来和四皇子争宠…她又心计过人,四皇子归了她抚养,为着利益,她也容不下下一个孙氏、步氏之流的出现,更别说其他得宠爱的皇子…这么个妃子,加上任太医的配合…

如果右娥英没死…可如今却只能便宜了何氏…

既然右娥英选择了何氏,可见她什么都看得清楚…包括自己死心塌地的爱着姬深,但死后姬深却未必能够记上她几天…连她赔上性命生下的四皇子,若是没有一个手段足够的母妃庇护…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那个昏君的喜新厌旧和无情无义…右娥英从头到尾都清楚得很…所以她为四皇子选择了何氏作为养母,而不是真心疼爱她又身份高贵的太后…

然而她还是痴痴的爱着姬深…即使临终前想见姬深一面…姬深却在宫外与旁的女子偷欢…但自己珍爱万分的长女,却到死都没怪过他一个字…

他怎么配呢…

对丈夫用尽了性命去爱,对四皇子也是苦苦思虑、用尽手段为何氏铺路来安排…为人妻为人母都用尽了心思用尽了己力…可是…为人女呢?!

武英郡公怔怔出神片刻,忽然以手抚胸、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武英郡夫人呆了半晌,才不顾自己身体的从榻上爬起来:“顺之!”

任太医被武英郡夫人提醒,才要起身上前施救,不想武英郡公却摇了摇手,疲倦的闭上眼睛:“无事…不过是这几日烦闷所积,吐出来反而畅快…”

又顿了片刻,他才睁开眼睛,看向仍旧跪在那里等候处置的任太医,慢慢的道,“当年,先父入邺觐见高祖,偶然遇见你时,你不过是高家一个寻常的下仆,每尝受人欺侮,却在医道上颇有天赋,高家医馆里的大夫看你机灵,教导你几句,哪知就引来了其他仆下的嫉妒,纷纷排挤你,甚至从此都不让你靠近医馆…先父怜你好学,所以私下让当时的随身医官用心教导你…后来又赠了你那卷医书…”

“属下永不忘先郡公大恩!”他说到这里,任太医已经哽咽着连叩三个头,颤巍巍的道!

如果没有苏群,这世上绝不会有一个名震大梁的任太医…

无论苏群的后人对他怎么呼来喝去…

这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先父并没有想到要你报答。”武英郡公自顾自的道,“是你后来知道先父即将返回营州,冒着大雪追出邺都数十里,跪在雪地里承诺要报答先父…当时先父对你留了意…就借着夫人的关系,对你照拂了些…没想到,世上竟然就这么出了一个名医…”

“这些年来,你为苏家做了不少事。”

“孜纭的死不能全怪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