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青丢了栗子,捏着他那片指甲盖儿,僵在当场,面上青红交错,痛心疾首。

小太监们呼天抢地的扑上前,要为庞青叫太医。庞青显是郁结到了极点,振臂就将小太监们抖开,用饱含控诉的悲愤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再次趴在地上,哆嗦:“小官该死!”

至此刻,龙座上高高在上的夏帝似乎才看够了,开口道:“平身罢。庞卿且回座。”

庞青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方净手回位。

夏帝道:“顾眉君,听说你是象郡辖地容县人?”

我惶恐应是。

夏帝说:“朕有一得力能臣亦是此地之人。听说容县四季分明,夏时不闷不热,只消攀上矮山冈便能看到日出日落;秋时景色甚美,盛产一种叫梅果的果子,甚是美味。”

我哆嗦道:“陛、陛下是否记错了。容县夏时极热,秋时未过一半,天气便骤冷了,连年如此。因深处山岩石腹,别说看日出日落,便是冬时想看个日头也是极难。梅果确是美味,但那是邻县特产。容县山地过于湿涝,梅果果树无法成活。”

夏帝轻轻“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朕记错了——你可是在崇文外馆中掌司辰官一职?”

我再应是。

夏帝道:“内馆近日有空缺。拟旨,即日擢顾眉君至崇文内馆,就任五品枢密编修罢。”

12

出来后王爷又让长公主叫了去,我缩着头站在一旁,长公主双眼含泪,饱含哀怨,用颤抖的手指着我道:“勉儿,我知道你因为王妃之死一直怨恨着我,然而本宫毕竟是你的亲姑姑,不是你皇父随便从哪个角落里认出来的,你怎么能为这么个东西,让你亲姑母下不来台…”

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便冷淡对我道:“本宫与王爷还有话说,你且退下。”

我对王爷说:“我趁此时机去有司更换一下官印文凭。”王爷点头,在长公主的冷哼声中嘱咐我,他将轿子停在西华门口,等我一同回去。

庞青自告奋勇为我当传旨官,一路上阴恻恻地望我,他手指包扎伤口状缠了一块丝帕,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宫女处讨要来的,来回在我面前晃。

走着走着,突地高声喟叹了句:“六王妃死得惨呐!”声音哀然如叫魂,恍若面对着众生凋蔽。他停下,我只好也停下。庞青用那双画上一般的眼眸斜眺着我,顾盼生姿。

“顾眉君,你可知道六王妃是怎么死的?”我扫眉耷眼道:“略听过一二。”

“那你可知道,王妃死时,已怀有六月的身孕?”

我道:“哦。”

庞青拔高了声音:“你倒是多给一点反应呐!”

我便扫眉耷眼喟叹了声:“六王妃死得好惨呐!”庞青噗哧又笑了,总算舒展了那副心疼指甲片儿的倒霉相。我暗横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确是在拿旁人的不幸娱乐自己,心肝忒黑。貌美如花,心如蛇蝎,原来并不单纯只用于女人身上的。

六王妃的事迹,的确是悲惨的。

那时六王爷的脸还没伤着,某回长公主邀已有身孕的王妃共游曲江,不知怎么的就失足掉入了水,最后人是救回了,身体却自此伤着了。后面六王爷身陷火海中受伤,再过不久,六王爷脸还伤着,身体赢弱的六王妃伤后首次探望了他,身心显而易见都不太坚强的六王妃在看到心*夫郎的那张俊脸变鬼脸之后,受到极大刺激,落水时落下的隐疾就此爆发了出来,精神崩溃,小产,一尸二命。

武德元年,多少人一生之恶梦。

那会儿,眼前这名出身富贵豪门,在温香暖玉里呵护长大的公子哥儿是十六?还是十七?鲜花怒马,呼朋唤友,众星捧月,风流肆意的年纪,一如他现在。只怕大火烧起时,这位公子哥儿就在某处温暖明净的阁楼里,接过美貌婢女递来的香帕净手笑骂,犹嫌直冲天际的火光烧得不够亮堂呢。因此才能在此时,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别人的不幸。

我将头又垂下了些,不想让自己面上的淡漠流露了出来。

庞青说:“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很令我惊奇。”

我道:“唔!”

庞青吹了口气,说了句嗳哟,脸色紧绷绷的发了脾气了!突地凑近头,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先皇有近十位皇子,今上排行第四,你晓他如何能登上皇位的么?”

我盯了他一眼,没说话。

“凭的是今上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我也附在他耳边,声如蚊哼道:“国舅爷,你妄议今上,单单这番话,该犯死罪。”

庞青哼哼:“本国舅也晓得死罪,但今日这宗发现,非跟你说说不可。”

我道:“愿听国舅爷教诲。”

他道:“我随侍陛下身边时日不长,然则陛下某些*好习惯,我还是了解一二的。”

“今上心机深沉,面上从不动声色,这一点跟你那位心尖尖上的王爷真真各擅千秋。然则今上有点要不得的毛病,经我慧眼如炬,终是给我发现了出来。”

“那就是,每当今上心中有所疑窦时,他便会忍不住去摸摸他指上那枚玉板指。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儿仅仅是远远瞅见你一个背影,今上神色就变了。你入殿之后,他暗地里眯缝着眼,抚摸着那枚玉板指多少回?”

他说完,我还在发怔,他斗地拔尖了声音,破铜锣般嘎嘎了二声,嚷道:“你说有趣不有趣?”

直至领了官印换了官赁,来到西华门,我的整边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王爷早在那里守候,身后两名侍从,各抱着一大捆画轴。

他看到我,升起一抹笑意,然则在看到我身后牛皮糖跟着的庞青,微微一滞。

庞青上前,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再次一怔。

他说:“恭喜王爷。两名仆人抱的,应便是各家闺秀的画像了罢?京城佳丽如云,王爷可别挑花了眼哟~”

又看了看一时没有反应的我,脑门上刻着幸灾乐祸四字:“怎么?难道我们新任的顾大人不知?今上在中秋宴上发了话,要为王爷赐婚哦!顾大人可给王爷道过了喜没有?”

按理说这事我一早便该知道了,今日才听到,应该小小纠结一下。然则今日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我实在没来得及纠结,因便很自然笑道:“恭喜王爷了。”

王爷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淡声说:“一同回府去罢。”

我正要过去,庞青蓦地拉住我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又趴到我犹有余悸的耳边说话。

他说:“顾眉君,我还有一件关于你的秘密,你要不要知道?”

我愕然,侧头见他面色深沉,泛着从未有过的正经样。忍不住就顿住了身形,听他继续说。

庞青的气息,近在咫尺间。

他说:“顾眉君,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趴在你耳边说话。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脸,却能看到你的耳廓与颈项轮廓,仔细一看,线条其实真的不赖,皮肤也不错,还有种香味…”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热气直直喷在我颈项之间。

我早便僵住了,面上表情想是红白交错,十分好看。

我正想着要将此人推开或踹开,一只手已伸了过来,重重将庞青拂开,顺势将我带了过去。

我与王爷一同上轿,方始坐稳之时,后方响起嘎的一片炸响。

我挑帘望了出去,不远处有个荷池,栖着数十只鸳鸟。原本两两悠哉游着,庞青也不晓得发了哪门子热病,捧了一手的小石子往池里砸。顿时鸳鸯扑翅乱飞,宫婢惊呼,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我盯着庞青面上那抹放肆坏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一紧,却是王爷拉了拉我。

我回头,但见王爷眸光沉沉,平素温和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罩上了一层明显愠色。。

7Chapter 1314

13

王爷不常生气,按庞青的话来说,便是“隐藏极深”。

现今面上这么一敛,车内气氛顿冷了三分。我愣了瞬,说:“王爷若还不累,不如我们去喝杯酒。”

王爷应了一声,表情渐渐缓了下来。

我在宴上并没吃到什么东西,相信王爷也是一样。

现在出了皇宫,那感觉像死里逃生了一回。松了口气的下场是,我摸着肚子,既想喝酒还想吃点荤。王爷却还记挂着让我继续吃素,问掌柜有什么菜素得好吃;我一旁委婉问:“有什么菜荤得清淡。”两人各持己见,最后还是我让了步。因为掌柜点头哈腰候在一旁,看向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暖昧,我觉得不能这么下去。

菜上好,我叹道:“官高一等压死人。”

王爷给我夹了一筷秋篙菜,笑弯了眼。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我寻思,庞青既误会了我与王爷的关系,今日百般撩拔,自是冲王爷去的。他是夏帝宠臣,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怕只透露着一个信息,夏帝的猜忌日深。

如此一想往后的日子可便有些愁人了。

于是饭饱酒足之后,我慨然叹了一口:“明年今日,我们还能如此,一起安安稳稳吃个饭吗?”

王爷凝视着我,眼光温和中带着笃定,说:“能。”

临分手,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眉君,无论如何,天塌下来有我。你是否信我?”

有片刻时间,两人眸光对接,我的心怦然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点头:“信。”

手心塞进来一物,回府往灯下一展,是哑巴的奴契。

哑巴仍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几日在府中大爷似地养着伤。瞧见我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大夫说过了,他这伤腿约摸还得三个月才能痊愈,只怕这厮在腿伤好之前,会一直与我们耗着。”义兄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面上忧色自我被召入宫后就没松动过——他在听到宫里传来我升迁的讯息时,不仅不喜,反错手摔了茶盏。

我让他稍安,待房里只存哑巴与我,我取出他的那条皮搭,与他说,我们再来做一个交易。哑巴懒怠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下一刻,当我扣动皮搭上机关,一枚牛毛小针射出,在十数步远的花瓶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时,他那张漂亮面皮终于变了色。

他不敢置信望着我。

我微笑道:“想必制作这根皮搭的人也告诉过你,皮搭里面的机关本身是一个自毁的装置,最多只能上簧二次,现在已经是它的第二次了。也就是说,用完里头这一筒子细针,这件物什将彻底成为无用之物。”

“现在这根皮搭里面还有一百零七支细针。你一人孤身在夏国,这里面每一根细针都有可能救你的性命一次。我就拿它来跟你做个交易。你马上将花灯的出处告诉我,否则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一百零七支细针一根一根在你面前射个精光。”

哑巴几乎是颤着手,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能打开这条皮搭上的机关?

我不应,抿唇扣动机括,又射出了一针。哑巴面上显出激动且肉疼的神色,在纸上急促写道:“我告诉你。”

这一晚,我几乎未合过眼,天未亮时披了件斗蓬,将脸遮住,偷偷自后院出了门。

凌晨的露珠染湿衣裾。

哑巴跟我说,花灯是在他折了腿,被尚书府的人丢至府后巷,一个小丫头给他的。

我到了他所说的那条巷子,天朦朦亮,大街上开始有叫卖早点的声音。我茫然站了不知多久,直至一群小顽童自我身边喧嚷着跑过。我叫住了其中两个,自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问他们,附近可有个叫云儿的小姑娘。

两人两眼放光,大的那个说,附近叫云儿的有好几个,不知我要找的是哪一个。

我说,要五六岁的,梳两根小辨子,眉角有一颗痣,穿绿袄红裤的小姑娘。

两人喳呼:“那肯定便是李媳妇家那个古怪的丫头片子了!”说完就来抓我手上的铜板。我一拢手心:

“李媳妇是谁?”

“李媳妇是庞府倒夜香的!”

我皱眉:“庞府?”

两人手一指,嘻嘻哈哈:“你面前对着的这一幅墙,便是庞府的!贵妃娘娘家的庞府,整个京城谁人不知!”

我给了钱,沿着高砌的砖墙往前走,果然绕过了巷口,就看到耸立着两只大石狮的巍峨府门。初起的晨曦照着匾额偌大的“庞”字,我挡了挡眼,骤然只觉一阵又一阵寒意自后背脊梁骨不断冒起。

此时,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蓦地响起。

庞府府门迅速迎出一队家臣。我下意识侧身一垂头,眼角余光瞧见一身惹眼红衣的男子快马而至,堪堪至庞府府门之前方始一紧缰绳,马扬蹄厮鸣,还未站稳,马上男子已翻身下了地,晨光下,男子一张妖魅的脸淌着细汗,整个人容光焕发,英气勃勃。

点头哈腰的家奴馅媚道:“国舅爷,您今儿要比平常迟些。”

男子一丢缰绳,接过家臣递来的白布净手,*搭不理道:“正经事耽误不了。”说着似乎是要往里走,却突然“噫”了声。我暗觉不好,下一刻,那片红云已经飘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眯缝着一双狐狸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家臣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窥我家国舅爷?!”

庞青噗哧掩嘴一乐,我则无语了瞬,禅定揭了帽,行了个礼。那班家臣咝的一声,诚实地做着每一个人在初见我容貌时该有的反应。

庞青抱着手臂说:“顾眉君,当真是你。一大早鬼鬼祟祟躲在本国舅府门口,有何居心?莫非真的倾慕上本国舅了?”他仰了仰下巴:“本国舅可不好你们那一口,再说了,本国舅只*美人。”

我干笑道:“国舅爷多虑了,小官只是晨起随处走走,不知为何走至此处。正要回去。”

庞青斜眺了我一眼:“是应该回去了,我若没记错,今日是顾编修新官上任第一日,切莫担误了点卯噢。”

我垂首:“是。”

正要告辞,庞青却突然又道:“顾眉君,今日除你新官上任外,馆内也将有一名新馆正至,你可晓得是谁?”

我恭声道:“小官官品低微,如何得知。”

庞青诡异一笑:“你再猜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骇然道:“国舅爷该不会说您自己罢?”

“正是。”庞青盯着满脸错愕的我,表情里充满了洋洋得意,一张嘴一闭一合,白牙闪闪发光:

“从今日起,本国舅便是你正正经经的顶头上司了,顾眉君。”

14

我万分希望庞青说的并不是真的,然而事与愿违。

崇文馆正是一馆之首,位列三公六卿。

大馆正之下,另有副馆正六名,少监、丞、知事、令史编修及属官等,不可尽数。现今,应新任崇文大馆正的要求,这一大班人便呼啦啦候在崇文馆正殿门外,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总算见庞大国舅摇着扇子施施然而来,但见他白玉脸庞犹泛一层簿晕,眸间二点春水,一副酒饱饭足,刚从温香暖玉乡里走出来的模样。

他一出现,便哎哟叫了声:“这如何使得!怎么能劳驾诸位大人在此等候?本国舅不过开个玩笑。”

何其做作。

庞青说:“崇文馆每五年一次的馆祭将至,馆祭过后,紧接着便是圣上登基以来首次泰山封禅大典,相信接下时间,馆中事务繁忙,一切还需仰仗诸位,能者多劳。”

众人应了声诺,庞青眼波四下一转。我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光从我的左边掠过右边,再从右边掠过左边,半晌讶道:“为何本馆正没看到新任的内馆枢密编修呀?”

诸人的眼光刷地都定在我身上。

我撩袍小跑步出列参拜,此时早知道庞青定然要拿我开涮,心中冷笑来着:了不起么?你一撅屁股,一大班人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然而庞青这回却不拉屎。

他敛容,以玉树临风的姿势一瓣一瓣将手中折扇优雅地合上,半晌,似是深思熟虑后酝酿出这么个问题:

“顾编修交接事务,可还顺利么?”

我愕道:“很顺利。麾下老校书事事备至,多谢大人关心。”

庞青点头:“那便好。另有数件机要事,本馆正稍晚些自会亲自去与你面授机宜。”说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好一眼。

我怀疑便是最后这一个眼神,让在场诸位同僚误会了什么。因为在接下的几天中,不断有从前不认识的人晃到面前,含蓄地说,往后要多多照顾。

我的新官职,所谓枢密编修,总掌一馆文书。

一馆文书,包括回院四阁楼的书籍。里面几乎集天下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杂说之经典。

交接的时候,馆中老校书就对我说:“馆中的书籍,头三个阁楼是外放的,唯有这条小径过去的那座红顶阁楼,里面存放的书籍是典中之典,馆内除大馆正外,也只有大人身为文书之首及其他廖廖几位大人进得,这些想必馆正大人会亲自向您说明的。”

庞青所说的机要事,大概就是指这一件。

义兄与我说,庞青能避则避。连王爷也跟我提过那么一回,庞青此人性诡诈,帝前权臣,须防。我心中颇有戚戚然。然接下的几日,却平静得出乎意料。直至第四日下午,我抱着一堆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档集正要归档,馆吏传话,大馆正在红顶藏书阁楼召见我。

我到的时候,庞青一身笔挺的墨青色官袍,正站在缕花窗边负手望天。留下一个万分深沉的背影。然而下一刻,他蓦地转过身,勾唇嘿然邪笑一声,挑眉道:

“顾眉君,你道方才本国舅站在窗边瞧你一路走来的身影,想的是甚么?”

我恭敬道:“小官不知。”

庞青围着我转了一圈,叹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五品官袍当真很适合你。”

“馆正大人谬赞。”

庞青道:“我那日原想夸你,却不知你缘何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本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