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经验,哎,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经验,就是我在这无尽海上见过太多人了,算一点个人的心得体会吧,”茅七平笑笑,淡了生意人的精明,倒有那么点朋友间的诚恳,“不管到了哪一关,如果你们还没准备好,那就宁可在上一关或者无尽海里多待一会儿,也别急着往前冲。这会是一场极其漫长的征程,想去往终点,就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明白,”徐望低头,认真看他,“只要遇见其他队伍,竞争输了就是退回原点。宁可多准备几天,也不要一时冲动,得不偿失。”

“原点?”茅七平莫名其妙,“谁卖你这么坑的假消息。”

“不是?”不止徐望,吴金钱三位伙伴也意外了,他们虽然没花钱,但在当时机舱内的情况下,高帅瘦白也没必要在这种体验一次就会被戳破的事情上骗他们吧?

“不是原点,”茅七平直接给准信儿,“就是后退三关,比如你7/23交卷失败,下一次就要从4/23重来。”

吴笙问:“如果不回去,就待在7/23的原坐标呢?”

“晚上零点照样被吸入,不过就不会出现7/23的关卡了,”茅七平看他,“而是那个省份的无尽海。”

吴笙:“无尽海的划分以省为单位,关卡呢,以坐标为圆心多少范围内可以入关卡?”

茅七平:“关卡以市为单位,只要进入当前关卡坐标所在的市,就不再是无尽海。”

吴笙:“关卡的开放是唯二的吗?”

茅七平:“不,唯三,最近一个交卷成功的关卡,和当前可以闯的新关卡,两者开放,再来就是第一关,永远开放,其余关卡即使你到了坐标点,也是所在省份的无尽海。”

吴笙:“那如果我恰好站在两个省份的交界……”

“等一下,”茅七平抬手,示意吴笙先别说话,低头沉吟片刻,终于顿悟,自己快把基本规则透露完了。

问题是这帮人根本没买受伤、死亡以外的规则啊!

那个笑模样的队长砍价虽狠,好歹也是你情我愿落槌成交,这位英俊小哥直接空手套白狼啊!更要命的是在被提问的那一刻,自己完全被带着进了对方的节奏,根本没考虑钱不钱的事,全部精力都放在理解对方“极其学术性的问题描述”上,并以参透为荣。

这人,不,这个队伍有毒TAT

“赶紧选航线吧,”茅七平现在就想目送主顾们离去,“不然一会儿名额都满了。”

吴笙几不可闻叹口气,难得遇上交流这么顺畅的,突然就结束话题,他还有点舍不得。

“小茅……”徐望忽然探出半个身子,最大限度向下,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茅七平不自觉咽了下口水,警惕看他:“啊?”

徐望灿烂微笑:“餐厅吃完饭,还送个果盘啥的……”

茅七平眯起眼,考虑要不要拿伸缩杆把这些家伙一个个挑进海里。

“给个橙子也行啊,我们不挑的!”

“……”

海上漂了一年,茅七平什么样的队伍都见过,佛系的,暴躁的,散漫的,精锐的,破罐破摔的,一往无前的,可就没见过眼前这种的。

说好吧,你分分钟想让他们沉船,说不好呢,你又冲他们生不起气来,甚至还不自觉地有点羡慕,想着“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茅七平很想找一个特别高大上的词来形容这帮家伙,但找来找去,却只有三个字。

平常心。

在这鬼地方,绝望和亢奋都很容易,最难的,就是仍然做自己,仍然平常心。

“亏都亏了,不差一个橙子,”茅七平重重叹口气,以示自己“买卖不易”的心酸,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都是干货,“能坐绿皮火车,就别坐动车高铁,能坐动车高铁,就别坐飞机,一来省钱,细水长流,二来客观上就已经让两个关卡间的周期拉长了,本来你昨天旧关交卷,今天就可以投入新关,但如果坐卧铺,可能就多出一晚休息时间,火车上睡睡,无尽海上再睡睡,保证到下一关的时候精神抖擞,还省了一夜宾馆的住宿费。”

徐望莞尔:“所以重点还是省钱。”

茅七平也乐,半玩笑半调侃道:“你们要是不差钱,就当我没说,但不能告诉我,不然我会带着你们的八百块含恨投海。”

“我们差钱,我们非常差!”徐望连忙保证。

茅七平满意点点头:“嗯,舒坦了。”

银货两讫,总要启程。

四人一同选择了手臂上的“西宝藏滩”,很快,无人把控的船舵自由地转起来。

三伙伴一起看吴笙。

吴军师没辙,一边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安慰自己,一边奔赴驾驶舱,握住船舵,准确将船头调整到了正北向。

帆船和漂浮球缓缓拉开距离。

徐望、钱艾、况金鑫在栏杆边上,低头和茅七平挥手道别。

虽然是买卖,但这人却是他们在“鸮”里遇见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友善者,这会儿要分开了,心底竟泛起一丝依依惜别的微酸。

钱艾不太适应这么细腻的氛围,索性一边挥手,一边以玩笑道别:“你这买卖做的,感觉咱们进的是不同地方,我们是荆棘岛,你这是中国梦啊。”

“都是逼出来的,”挥着手的茅七平,闻言没好气道,“不然怎么办,闯又闯不过,走又走不了。”

钱艾说:“你这赚着钱不也挺好的嘛,就当第二职业了呗。”

茅七平放下手,静静看他。

船和漂浮球,已经拉开了一米的距离,咸涩的海风,却还是将茅七平的每个字都送到了三人的耳边。

“我媳妇每天夜里起来,都不知道她丈夫去哪儿了,我孩子每天夜里起来,都找不见爸爸。”

他的眼里,是真真切切的,压抑着的苦。

钱艾笑意渐消,沉默下来。插科打诨逗贫嘴,他可以,但对着这样的茅七平,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徐望压下心里的不是滋味,尝试去劝:“等你五点出去,他们就会忘掉夜里发生的事。”

“但那五个小时里的煎熬是真的,”茅七平轻笑着摇头,“我儿子每天晚上撕心裂肺嚎一次,好几回都哭抽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越轻,越让人听着心颤。

小孩儿哭抽,可大可小,严重的甚至会有后遗症。

船与漂浮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茅七平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他们是忘了,可我都记着呢,夜复一夜,永无尽头……”

这是他们听见的,茅七平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那漂浮球,那人,和那似有若无的叹息,都隐没在了茫茫海雾里。

第33章 海怪

船驶出去很久, 甲板上都没人说话,灰白雾气笼着茫茫海面, 也蒙到了人的心上。

世上的事都是多维度的。

他们看见这一面, 别人看见那一面。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很辛苦了, 却原来,他们该庆幸, 庆幸还无牵无挂,还年轻气盛, 还可以说放下就放下,说启程就启程。

“怎么了,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已将船舵稳在正确方向的吴笙,从驾驶舱里出来, 就看见三位伙伴愁云惨雾, “茅七平又说了什么?这条航线里还有彩蛋?”

立即猜到和茅七平有关,是吴军师超凡的智慧,至于最终落点完全偏离, 对于思考模式向来不走寻常路的吴军师,再正常不过了。

徐望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完全没领会甲板气氛的同学。

吴笙也看他,茫然蹙眉的歪头样,蓦地透出一丝呆萌来。

徐望心上的灰雾, 忽然就散了大半。

他第一次发现,这样永远在自己频道里的吴笙挺好, 理性务实,就事论事, 不去发散深想那些有的没的,目光永远放在前方的山顶,让你不由自主也跟着他一起专注,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航向没问题了?”徐望跳过茅七平的话题,直接扔了个新提问。

这话算问到吴笙心坎里了,他立刻微微一笑,眼里写满了“天下尽在我掌握”的字样:“当然,交给我掌舵,就……”

“小况”徐望忽然转头喊况金鑫,“望远镜交给你,有任何情况随时汇报。”

况金鑫一个立正:“收到!”

目送况金鑫哒哒哒跑到船尾,吴笙心情复杂:“听人把话说完是礼貌。”

徐望重新看向他:“可以,请去掉自我吹捧的部分。”

吴笙:“……”

相顾无言两秒,被剥夺了唯一乐趣的吴军师,转身可怜巴巴地回了驾驶舱。

围观全程的钱艾总算找到机会发表感慨:“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上高中那会儿他把你治的死死的,现在倒反过来了。”

徐望怀疑他俩过的不是同一个三年:“那时候我个头比他还猛一点吧,不说我一个打他俩,至少也是势均力敌。”

钱艾不认同地直摇头:“你不能光算武力,你得加上智力。”

徐望:“……”

毫无伤害队长自觉的钱艾,忽然环顾四周,疑惑道:“天是不是黑了?”

徐望愣了下,抬头看天,果然。

茫茫大雾,能见度和光线本就不好,但先前遇见茅七平的时候,整体视野还是个“不太明亮的白天”,可现在,乌云密布,就在他们抬头的片刻功夫,乌云成了黑云,几乎透不下一丝光亮,连四周的雾气都被拢进这晦暗里,再看海上,只剩一片黑茫茫。

“小况,还能看见灯塔吗”驾驶舱里传来吴笙的询问。

“可以,”况金鑫贴着望远镜,看得真真,“灯塔是亮的,现在反而更明显。”

“好的,盯住了”

“没问题,跑不了!”

一个掌舵,一个瞭望,这俩人倒成了默契team。

徐望和钱艾互相看看,不用言语,自觉分开,一人守住一侧甲板栏杆。

随着四伙伴分工彻底明确,海上也愈发寂静下来,帆船前行的破水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甲板上忽然升起一团光亮,在愈发黑暗的天空底下,温暖醒目。

瞭望海面的徐望、吴笙、况金鑫不约而同从各自的位置回头,就见钱艾跟自由女神像似的举着单臂,不过没拿火炬,因为人家一攥拳头,就是个小火球。

“还能控制火焰的范围?”徐望以为无敌风火轮只能是全身着火呢。

“何止范围,还能控制大小!”钱艾其实也是刚发现这个事情,于是兴致勃勃给队友们展示,“看,火大了吧,哎,火又小了,你们是喜欢篝火晚会的氛围,还是喜欢烛光晚餐的情调,尽管提要求”

徐望:“……”

吴笙:“……”

况金鑫:“……”

看着火苗忽大忽小、玩得不亦乐乎的队友,声望金三位同学既没感觉到篝火的热烈,也没感觉到烛光的浪漫,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燃气灶,还是供气量极不稳定的那种。

如夜的海面上,忽然飘来歌声,低吟,婉转。

像一个女子在用异族语言,轻哼慢唱,音符穿过厚厚的晦暗迷雾,来到船上,来到航行者们的耳边,带着海水的潮气,带着雾霭的氤氲。

钱艾迅速熄灭了火。

帆船随之融入黑暗的保护色。

坚守着各自岗位的四伙伴,收敛心神,警惕起来。

【先向正北,待遇见第一个水怪后,再向灯塔直线航行。】

这是茅七平给的攻略,而现在,已朝正北驶了不短时间的他们,也该遇见这第一只水怪了。

船只徐徐前行,轻柔的海浪里,浅吟低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妩媚。

四人心里的那根弦,绷到了极点。

突然被袭击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会有鬼,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冒出来,那种焦灼难捱的等待。

钱艾有点熬不住了,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攥紧从吴笙那里继承来的长矛,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一害怕,他就想说话,就像独自在黑暗的楼道里走,总想拿手机放点神曲壮胆似的:“你们看过加勒比海盗没?有一部里面的美人鱼,就是用这种歌声,诱杀水手的。”

窒息般的寂静被打破,背对着他的徐望也短暂舒口气,稍稍松了松已经有些发麻的、握着斧头的手:“你的意思是这个海怪是美人鱼?”

“也可能是水妖,”钱艾想得很全面,“就是那种外表特别美艳的女海妖,温柔,神秘,危险,一边缓缓地亲吻着你,一边在抚摸和缠绵中杀死你……”

徐望:“……”

明明挺凶残的事,为什么经队友这么一描述,就怎么听怎么像情趣活动_

“前面有光!”负责瞭望的况金鑫,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灯塔,但时不时也扫一下全局,这一扫,就看见了那抹迷雾中的微光。

徐望和钱艾一起跑到船头,抬眼望去。

就在船前进的方向,大概几十米的距离,一点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光,映出了巴掌大的一团亮。

“提着灯笼的女海妖。”钱艾目视前方,十分笃定,“日本怪谈就总有这样的妖怪,雪夜,和服美人,提着灯笼,在山野人家敲门借宿。”

“……”队友的涉猎面太广了,徐队长接不上话题。

“要真是美女,你说我烧还是不烧?”钱艾彻底陷入真情实感的苦恼。

徐望在黑暗中,白眼快翻上了天:“你不烧她,她就弄死你。”

钱艾也知道这个理,但:“下不去手啊”

说话间,船和那抹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已可以微微看见那发光的物件。

还真是一个精致的小灯笼。

灯笼顶端延伸出一条很细的带着弧度的长线,就像有人用这一根硬丝挑着灯笼,而长线的另一端,连同挑着它的人,一并隐没在黑暗之中。

船和灯笼的距离只有十米不到了。

“钱艾,”徐望忽然出声,“开灯。”

呼啦啦火苗蹿起。

“自由女神”重现人间。

比那微光猛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火苗,一下子映亮了整只船,也映亮了方圆十米。

灯笼的另一端,终于在四人的眼皮子底下,亮了原形。

一条五米长的怪鱼,一半身子在水上,一半身子在水下,头极大,眼睛突出,前额生出一根线,挑着那盏灯笼。灯笼的精致和本体的粗放,形成鲜明对比。

“老钱,”徐望咽了下口水,大敌当前,还不忘安慰队友,“的确是提着灯笼,和你设想的还是基本一致的。”

钱艾欲哭无泪:“谁他妈管灯笼!我的重点是美人,是美人啊!!!”

浪漫幻想破灭的稀碎声里,灯笼怪鱼忽然加速,直冲着船头而来!

它的嘴巴在加速游近中迅速张开,竟像蛇一样,张开幅度比整个头还要大,露出满口锯齿状的尖牙!

钱艾一条胳膊燃起熊熊火焰,一条胳膊攥紧长矛,徐望则抡起斧头,只等着灯笼鱼怪靠近,短兵相接!

“叮”

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徐望听着牙疼,看还是不看,这他妈是个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