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机场。
方祁连进来的时候额头上覆盖着密密的一层汗珠。
他在登机口找到了洛绝顶。
早上的时候,洛绝顶说,他有下午四点的班机，是属于证券公司的业务的。
之前他都没有怀疑,可是现在,也许洛绝顶从来都是深藏不露的吧？
方祁连看着他，他提着行李箱，面容清俊似往昔。
那短短的头发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出狱时那么狼狈，眼神还是那么淡静似水,翻领带雪蓝色简单印花的衬衣,虽不是他以往的风格,可是怎么看怎么风雅,他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线。
“我以为你赶不过来了。”洛绝顶这样对他说。
方祁连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却也不上前。
他的手机不停地震动——他的手机并非是永远都处于静音状态的,除了卫子璋上次设置的特殊号码之外，还有一种情况能够让他的手机解除静音状态，那就是有人正在入侵他的手机终端。
很多事情迟早是会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可是他们总是想要尽力地遮掩住。
只是事到临头了，遮不住了，那就能走一个是一个。
“到了那边，再也不要回来好不好？”方祁连对着他笑，眼神很是温和，尽管掌心的手机已经在发烫。
洛绝顶看了一眼方祁连背后碧蓝的天空，夏日的午后，正是应该端着一杯苦丁坐在树荫里享受的时候，可惜，他跟方祁连却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上演一场告别的戏码。
也许，还是永别。
洛绝顶看着他那瘦削的轮廓，心里的悸动从来未有如此强烈。
眼前这个人怎么能够这么从容淡定地面对一切呢？明明他当年救下来的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可是在他不在的五年里，他似乎懂了很多。以前的他，总是那么好懂，简单到能够一眼被他看穿。可是现在的方祁连，在面对他的时候似乎是卸下了面具，可是五年里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所以方祁连偶尔露出的那些眼神，飘忽渺茫，让洛绝顶也不知他内心到底是怎样的。
骄傲的洛绝顶，也许想不到自己会受到他的保护吧？
“方祁连，你就不能走近一点吗？”洛绝顶调笑着。
方祁连背后分针已经快要指着数字六了，他是需要提前登机的。
方祁连愕然，看了他好久，才慢吞吞地走上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咕，笑他矫情，“干什么嘛，还走近一点，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到洛绝顶的身边，就已经被眼前这看上去文秀的家伙一把拽到怀里，“我倒希望这是一场生离死别。”
洛绝顶……是真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方祁连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心跳却是一如既往，平静到极点，“别瞎说了，快登机了，你走吧。”
洛绝顶于是狠狠锤了锤他的背，笑他还是如此瘦弱，“方祁连，记得坚强一点。”
“我已经很坚强了。”
坚强到，你都想象不到我此刻承受着怎样巨大的煎熬。
方祁连耸了耸肩，又说：“你快走吧，别婆婆妈妈的。”
洛绝顶深深看着他，缓缓地放手，转过身去就要拖着行李箱离开，可是才走出去不过一步就立刻转过身来，强硬地一手扣着方祁连的下颌，埋头印上自己的唇。
方祁连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根本没有一丝的反抗。他只是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像极了一片云。
洛绝顶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那种假装作逆来顺受的，毫不惊讶的淡定。
眼底掠过一抹轻嘲，他内心弥漫着的却是苦涩，狠了心，张开自己的唇，却用牙齿狠狠咬了他的唇，留下一个血印，方祁连吃痛，却只是轻皱了眉。
洛绝顶随手放开他，退开一步。
“你不问为什么吗？”
“不想问，你的感情，与我无关。”方祁连的话，出乎意料地冷漠。
整个机场本来就是人来人往，他们又站在距离登机口不远的地方，之前那一吻顿时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然而这两个人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些事情。
你的感情，与我无关。
多冷漠的家伙啊。
尽管早知道是这样的回答，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让他少有地有一种撕心裂肺的错觉，洛绝顶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就知道你这个狠心的家伙会这样回答我的。”
听上去，洛绝顶很是不在意，方祁连浑身没有任何掩饰，几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洛绝顶的手指扣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白皙的衬着纯黑的，对比鲜明而炽烈，却透着一种黑白分明水火不容的味道。
“我早该知道，五年时间，足够你对别的什么人动心了。”
其实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在这两个人的计划之中，一切都是意外，可是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般，尽管不是两个人想要看见的局面。
方祁连想起洛绝顶，淡然的洛绝顶，任性的洛绝顶，冷静的洛绝顶，偶尔小无赖的洛绝顶，天才的——洛绝顶，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是什么样的洛绝顶呢？是那个一直把自己藏起来，从来没有露面的洛绝顶吧。
五年时间，会发生什么呢？
“不是对别的什么人动心，从来就没有原来的那个人。”
有时候，方祁连都惊讶于自己的残忍。
他怎么能够这样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来呢？
果然，洛绝顶一听就明白了，他笑出来，不知是笑方祁连还是在笑自己，“算了，我是败给你了。你不过就是想告诉我，即便我为你付出许多，可是你却从不曾喜欢过我。”
说出来，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可是洛绝顶相信，方祁连心底是有个人的，甚至他已经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
只是不知道方祁连自己是不是已经知道。
“祁连，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洛绝顶微笑着问他，眼里深深的一片云影，是机场外面的那一片，蓝白相间的。
方祁连摇头。
洛绝顶半晌无言。良久，他看着他那染血的唇瓣，朝方祁连挥了挥手，“再见了，我的祁连。”
再见了，我的祁连。
他不再叫他方祁连，却称他为“我的祁连”。
属于他的那个方祁连，其实早就是过往了。
洛绝顶不是原来那个洛绝顶，方祁连却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方祁连了。有多少人能够在岁月之下扛过来，不因为这许许多多的困苦而改变自己？
就连卫子璋这样的人都说，他是有改变的，只是藏起来，不叫别人看出来。
洛绝顶走得极为潇洒，雪蓝色的衬衣带着暗色印花，远远地消失在登机口，就这样不回望一眼。
可是方祁连的脑子里却是五年之前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那样淡静的一眼，将自身所有的矛盾隐藏，只留下漂亮的躯壳，灵魂却深藏在那一双眼里，只有他方祁连能够看懂那一刻的洛绝顶。
其实很多东西早就是已经决定了的。
方祁连觉得自己也许要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了。
无数的人流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很多人都要望一眼这个唇边染血的漂亮的少年，他的双眼正视着前方早已经空空荡荡的冷清的登机口，却紧紧地握着自己手上的手机。
那个时候，他其实是知道的，洛绝顶，这是一去不回了。
走了也好，这样他什么也不会知道。
这一次，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永远也不要跟他扯上关系。
方祁连忽然有些累了，伸手掩住自己的脸颊，用衬衣的袖子擦干净唇上的血迹，然而擦不干净，刚刚擦掉，鲜血有渗出来。
洛绝顶其实恨他吧？
咬得这么用力。
他转身，随意坐在大厅的候机座上，仰脸看着那宽阔的顶棚，帝都国际机场，从来没觉得它是这样空旷寂寥。
其实它很繁华，可是人来人往，真正有多少人留下了呢？
它只是目送着人来，目送着人往。
方祁连举起自己的手机，看着上面闪过的无数代码，看了一眼时间，四点零三分。
银白色的飞机早已经划过天际，消失了影踪。
他手指连点，唇边的笑容却开始扩大。
今天他在更衣室那边收到的消息是，美国最大的地下洗钱组织已经被美国十四个情报部门之间的联合行动一举捣破。维基揭秘那边，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私下任务的时候用的马甲——方教主。
这些都是不好的信号，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在来机场的半路上就不断有人对他设在那个洗钱组织的核心系统里的程序进行攻击，并且抓住了线索，一路朝他手机终端这边攻击过来。
他看着自己手机越来越慢的处理速度，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滑动很快，可是显示得却很慢，证明整台高性能手机已经被他使用到了极限。
困局。
方祁连看着壁上巨大的电子时钟，心里叹息了一声，来不及了。
可是来不及了又该怎么办？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抠出电池板，手指浑不见一丝颤抖。
有时候他胆大到让自己都觉得可怕。
今天早上，洛绝顶告诉他，他有下午四点的飞机，可是就是在今天，巧合到无以复加，那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洗钱组织现在已经被一举捣灭，并且还有一些不知身份的追兵在网络上疯狂地搜索自己的踪迹，这么多年以来几乎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危机四伏。
从卫子璋那里，他知道总参国安那边肯定有相应的行动，而且正是针对他的。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枚存储卡，插在卡槽里，重新打开手机，调出了自己的黑客工具，这一次跟上次的左支右绌不一样，他看上去已经从容了许多。
其实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这一次的事情爆发得太突然，让人毫无准备。
在做完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之后，方祁连看着屏幕上闪现出来的一行“数据清除完毕”字样，表情安静。
机场候机大厅门口那边突然就冲进来许多便衣持枪的人，方祁连在看到他们的一一瞬间就有了动作，手指按下他设置了特殊功能的挂机键——深度格式化。
然后五指一松，任由手机滑落在地。
冰冷的手铐落在他双腕上，方祁连抬头看着秦启，却问道：“卫子璋呢？”
第四十四章男神与大转折（二）
“卫子璋呢？”
他坐下来,又问了一遍。
这里不是机场,而是总参某个审讯室。
秦启伸手接过手下递上来的报告，一边翻开一边回答他：“不知道。”
于是方祁连不说话了,他垂着头,长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眼眸，看上去有些无端的颓废,可是他的双腿却分明架在一起，看上去又很是悠闲。
手铐已经取下，这栋大楼前后都是荷枪实弹的家伙们,完全不怕方祁连逃跑。
看着手里刚刚查到的资料，秦启眉头紧锁起来。
方祁连抬眼一看就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美国那边抓获洗钱组织,而那个洗钱组织与方祁连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方祁连跟洛绝顶又过从甚密，之前总参这边就有怀疑，觉得那一千万的神秘失踪和出现应该和方祁连有关系，可是洛绝顶的手段很高明，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查到方祁连有任何的嫌疑，可是最近却突然有了突破口。
那个国际洗钱组织的生意遍布全球，中美之间虽然早已经是貌合神离，素来不对盘，可有些必要的合作还是有的，比如跨国犯罪集团的调查，天朝这边监控严密，所以涉案金额不算大，所以上千万美金，在整个洗钱组织之中不显眼，可是当中美合作之后，单独调出天朝这边的案底来的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总参这边的调查人员一对比时间，就知道这一笔资金是当初汇进洛绝顶账户的那一笔，由此才牵出了这一系列的设计。
只是秦启想不到，洛绝顶竟然已经走了。
他收敛了心思，看着眼前的方祁连，其实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张网，只是不知道方祁连在这张网里，到底能够扮演怎样的角色。“既然已经到这里了，我想你是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不知道。”方祁连抬起头，靠着椅背，果然他这种高智商罪犯跟普通罪犯的待遇是不一样的吗？连这椅子都要高级许多。
他这是将之前秦启的回答原话奉还。
秦启审过不知多少棘手的家伙了，方祁连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小意思，当年卫子璋的状况还要复杂得多呢。
“你知不知道自己嫌疑很大？我们抓到你的时候，你的手机已经进行了深度格式化，是心虚吗？”秦启想起那只手机，眼睛不由得眯起来，似乎是在思量什么。
“不小心按错了。”方祁连耸耸肩。
有人带着卷宗推门进来，审讯室四角和头顶都安了摄像头，方祁连先是抬头看了摄像头，接着才看向这新进来的几个人。
看样子这些都是和秦启的位子差不多的人，几个人坐在前面的桌边，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感觉。
“你就是那个方家的少爷吧？真是想不到，如今轮到你了。”说话的这位，当初是审过方祁连的父母的。
方祁连也听出来他话中的意味，总参这边也不都是什么干净的人，他随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笑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更何况，你们总参现在能找得到证据证明我有任何奇怪的嫌疑吗？”
方祁连是一名出色的黑客，他很少露出马脚，可是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在刚刚开始学习黑客技术的时候，万事做不到很周全，就像他在洗钱组织洗那一笔黑钱的时候，用的马甲是方教主，后来虽然又换了，可是后面只要有心人想查，自然是能够查到的。
方祁连干坏事的时候，马甲都是教主，都是一些隐藏在水面下的活动。
刚刚加入特洛伊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地方不简单，要进去肯定要胆量和实力，所以他报上的代称就是自己那个水面下的代号，方教主。
以前从来不会有人将方教主和孔方这两个马甲联系起来，现在估计也没人会。
只不过，谁也想不到，当初这个看上去很安全的马甲，现在带给了方祁连无尽的麻烦。
怎么也想不到特洛伊跟总参之间这么深密的关系，也想不到那个洗钱组织说倒就倒说不定还将他的一些信息泄露出去，否则他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不过网络上的事情，说成是撞马也可以，反正没有人能够知道的。
所以说到底，总参其实都没有十分充分的证据证明他参与到洗钱组织的事情之中。
更何况，洛绝顶现在在国外。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了。”那人又冷笑了一声，“你跟那个洛绝顶策划好了，让他出国去，你以为我们就没办法抓他回来了？”
方祁连眼神一凝，随即转开，他看着这人的面容，倒是想起来了，这人他见过，就在那天兰桂坊的包厢里，似乎这人是——周少？
不过说到洛绝顶嘛……
“周少吧？真是抱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洛绝顶已经出狱，各种手续都在那里，他是一个自由人，你们不可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那周少闻言眉头皱得老紧，看了身边的秦启一眼。
秦启只是冷眼看着，老神在在不说话。
总参这些部门之间也是有斗争的，洛绝顶那一案牵连甚广，没有一些政府高官的支持，他也不可能神不知鬼直觉就策划那样一场金融诈骗，所以这一案一直是几个部门合作的。
方祁连见他说不出话来，心里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还没有找到充足的证据。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证据不充足的话，只能拘留我24小时。”
那周少的表情立刻难看了。
秦启好歹也是他的同僚，幸灾乐祸之余却还是要上来救场，事情搞砸了谁也捞不着好处。“方大少你放心，某方面的证据还没有，可是——你入侵机场的信号接收系统这件事的证据我们倒是有的。”
这件事早在方祁连意料之内，本来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打破，只是方祁连也不生气，在做出那样的举动之前他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
洛绝顶那时就在飞机上，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没让总参知道这件事，否则总参这边的人不可能那么晚才出现。他入侵了机场的信号接发系统，如果总参那边强制命令航班回转，就会直接干扰信号接发，先不说会出现什么后果，至少航班回转的指令是不可能被班机接收到的，所以洛绝顶能够安全地飞到英国。
当时在候机大厅，时间很紧迫，来不及连上跳板，他只是豁出去了，直接用自己的手机当终端入侵了信号系统，手机也是有IP地址的，虽然是典型的流动IP，但是短时间之内不会变更，更何况以总参的能耐查一个流动IP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所以方祁连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能百分百逃脱这一条罪名。
只是总参这边搜集到的消息，肯定不止这么点。
“在你去机场的路上，还入侵了城市道路红绿灯系统，不仅让你自己的通行变得顺畅，而且还故意造成混乱导致我们总参这边的人员不能及时赶到。你知道这些罪名，说轻很轻，说重也重。”
总参既然敢这么肯定地说，那么就是掌握了证据了。
当时仓促之下他也没考虑周全，被逮住有这些行为他也是无法辩解。
不过本来就没打算辩解太多。
所以方祁连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的眼神看着秦启。
当年他的父母触犯法律，没有想到如今的他似乎也是如此。
“这些无关紧要的罪名我可以认，只是你们希望我承认的，抱歉，我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