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予对着周子璋的脸笑开了,点头说:“是,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啊表哥。”

周子璋被他这么一噎,当着外人的面不能说不好,可要他再把这个人领回去,那又万万不愿。他想了想,冷声说:“跟我来。”

周子璋转身朝隔壁巷子走去,霍斯予忙应了声跟在他后面。古老的石板小巷,两旁均是闽南老式堂屋,门上古旧剥漆的趟栊静默着,一切都很安静,是吃晚饭的时间,小巷中连一个人都没有。

静得过分了,霍斯予不怀好意地想起这种场合其实适合干点什么禁忌的事,但偷偷一瞥周子璋崩紧的脸,想想还是不敢,只好笑了笑问:“你带我上哪?”

“谈判。就这吧。”周子璋转过身,直直看向他,问:“怎样你才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怎样都不能。”霍斯予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我只能走了。”周子璋点点头,说:“虽然离开这个城市有点可惜。”

“你别这样,”霍斯予急忙说:“你不能就当我是个布景,是个路人甲,你不能就当我透明的吗?我他妈又没有想把你怎么样,我,我就想离你近点,看得见你,偶尔能跟你说说话,真的,这样我就知足了。”

周子璋淡淡地说:“可我见了你我心里不愉快,况且,你想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真不肯走?那成,我走。”

他说完随即转身,霍斯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被他狠狠甩开,他不敢造次了,哑着声恳求道:“你听我说,就他妈听一回成不成?咱们能不能好好说句话,啊?”

“我跟你,从一开始,就把能好好说话的道给堵死了。”周子璋面无表情地看他。

“妈的你就可劲拿刀捅我心窝子吧你。”霍斯予无奈地叫了一声,一屁股蹲一处破宅子门槛上,撸撸头发,抬起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说:“你睁大眼睛瞧瞧我,看看,我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有这头,这脸,这鞋,我他妈现在走出去就跟一乡下农民工一样,谁敢说我还是霍五?你瞧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举着说:“二十六块三毛,这就是我全副身家,我他妈什么时候身上会揣毛票?你见过吗?啊?说出来我自个都不信!你知道昨儿个晚上黑灯瞎火的,你赶我出来,我上哪去了吗?我他妈花了五十块住了一晚上那种嫖野鸡的小旅馆!那种地方,连个厕所都不带,他妈的那床单被褥也不知上面滚过多少野鸳鸯,你说说,我这过的,你还觉得我没事骗你玩的吗?”

周子璋有点恻然,他是见识过霍五排场的,知道他虽然说话不离三字经,但过日子比林正浩还要讲究,再加上少年得志,挥金如土,豪爽狂肆,从来就没个省钱的概念。他还记得当初自己问过霍斯予一个问题,你知道两百五十块能干什么吗?这混蛋还一脸无知,现在再看看,确实全身邋遢,哪里还有当日的气焰?

“你要还不肯信,上网查查,葵盛集团换总裁这么大的事,怎么着也得有消息。我就算再他妈不是人,我也不会弄这种假消息咒自家的产业吧?”

周子璋问:“你为什么会被撤职?”

霍斯予说:“到现在我也不瞒你,知道溪口项目吧?林正浩往里头砸钱,我比他砸得更狠,没办法,我就是要搞垮那台巴子的公司。是,他公司出事才露的原形,你们俩的事,我没法看,我就没少往里头使坏。”他舔舔嘴唇,小心地观察周子璋,看他面色平静无波,才接着往下说:“但就那种人,迟早不是为了这件事,就得为那件事把你卖了。你还别不信。后来,哪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联合了天城的老板反过来将了我一军,拖着溪口的进程没动静。我欠着国外银行的贷款,资金周转不过来,利息又一天天增加,这个事就没法弄了。反正就一句话,葵盛差点让我玩完。”

周子璋点头说:“那是你的错。”

“行了,甭挤兑我,我也遭报应了不是?”霍斯予叹了口气,说:“被撤职后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又死不悔改,我爸急了,就把我关起来。军阀法西斯!我不服,撺掇着老陈把我弄出来,啥也没带,就投奔你来了。可你又不待见我,这下真是……”他打住了,抬头看周子璋,说:“怎么样,见我这么倒霉,稍微有点解气没?”

“你当我是你。”周子璋脱口而出。

这话已经不是先前没有情绪的绝情话了,周子璋一说出就后悔,霍斯予却笑开了颜,点头如捣蒜说:“对对,你怎么能跟我比,你高风亮节,虚怀若谷,那个那个,心胸开阔,宰相肚里能撑船……”

“行了,”周子璋打断他,说:“你就算再夸我,我还是烦你。”

“没事,你让我看着你就成。”

“可惜我没那闲工夫陪你玩游戏。”周子璋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块,扔到他身上说:“拿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霍斯予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拿起那张钱说:“子璋你真好。”

周子璋忍了忍,还是低骂了句:“幼稚。”随后转身而去。

第85章

霍斯予兜里揣着那一百块,看着周子璋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嘿嘿地笑了出声,站起来伸胳膊踢腿,觉得浑身有了劲。

这可真不容易,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没有想过,在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后,真的有人可以这样不计前嫌,在你困难的时候愿意拉你一把。

落井下石容易,袖手旁观也很简单,这个时代,谁耐烦做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早已不时兴,S市的大型公益活动葵盛从没落下,但其实说到底,不为电视上那个能高举过顶显示牌子上头明码标价的款项,谁他妈耐烦干这种事?不为这点虚名,谁会在明知组织慈善的机构猫腻重重的情况下,还往里头扔钱?

更何况,葵盛一年赚的钱有多少?投点在慈善事业,不过九牛一毛。

但周子璋当那种私人教育机构的老师,据他所知,一个月不过赚千把块钱。

这一百块的份量,突然变得沉甸甸的。霍斯予笑了笑,想,还真没爱错了这个人。

而且,这一年多经历的事,也算让他开了不少眼界。

他还记得,自己被撤了总裁一职后,往日里压着不能动的那几个堂兄弟可没少报复他,言语侮辱肢体挑衅那都是轻的,背地里栽赃暗害花样百出,个个攒着劲想一劳永逸把他打得永不翻身,虽然那点伎俩还不够他玩,可有时候想起来,却也确实有点心寒。

想着自己这几年为霍家做牛做马,为这些王八蛋擦屁股收拾残局,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葵盛的资金早已在霍斯勉的授意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他在英国注册的那家贸易公司里头,霍家那些兄弟们饿狼一样争的,其实早已是块没肉的骨头。可惜这里头的道道外人看不明白,过不了多久,葵盛慢慢就因经营不善而陷入困境,林正浩在溪口项目上摆了他一道,这一次,却一定会被连带着拖下水。

但这个决策,却不是他霍五为了自己私欲而下的混账决定,他再犯浑,也不会拿大哥的心血来开玩笑。这个决定,是来自霍斯勉,霍斯予记得当自己听了惊诧得不得了的时候,他大哥淡淡说了句:“树大招风,咱们姓霍的,也该低调了。”

什么意思?难道要变天了?

但霍斯勉一个字都不透露,不仅如此,还把他打包了扔去英国,丢给他一大堆事做。那时候他找不到周子璋,心里就跟被人挖了个见不到底的洞似的,不用工作填补下,他怕自己会发疯。天可怜见,安在林正浩身边的人向他汇报周子璋被找到了,在G市,他一得知消息,就不顾一切地奔来。

来了才越发确定,这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能放手。

从医院被赶走后,他被老爹一个急电召回S市,他知道现下是多事之秋,心里也放不下家里头,匆匆忙忙赶回去,才发现中了司令员的计。一回家就遭了埋伏,被直接关进自己房间里。

从头到尾,霍司令都没跟他打过照面,连自己家妈都没出现,只有从小照顾自己的保姆给送饭时哭哭啼啼地说:“劳五,侬哪能嘎糊涂?”

霍斯予一头雾水,抓了保姆问清楚了,才知道现在S市上流阶层人人知道葵盛霍五被个男人迷得五迷三道,家业也不要了,地位身份也不要了,最糊涂的,是拿自家产业去跟人争风吃醋,把葵盛业绩弄得节节败退,几乎要不可收拾。

霍斯予听得火冒三丈,且不说他是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就是周子璋,也不是那样狐媚的啊。

但他脑子稍微一冷静,随即便明白,这流言是被有心人透露出去的,目的,就是把葵盛亏损的责任堆他头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理由,其实也说得过去。这年头不乏抛弃糟糠之妻,扶正小三的有钱男人,他弄这么一出,不过是稍微出格了点而已。

问题就在于,是谁透露出这个消息?

霍斯予来不及细想,就发生了陈助理把他弄出来的事,又跟逃难一样跑G市来,来到了见着周子璋,满脑子只顾想着怎么把人追到手,家里那些事,不禁就搁下了。

霍斯予搓了搓脸,摸出身上那包皱巴巴的双喜,拿一根叼嘴里,用刚刚在老板娘那顺来的一次性打火机点了,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他要不来这个城市,还不知道,原来六块多一包的烟抽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受。

不知道,原来五块钱一个的盒饭里头,也能有菜有肉,如果你再加一块,还能得一个味道不赖的卤蛋。

他站了起来,决定好好花这一百块,装傻充愣也要有个度,如果再一味扮落魄,那只会引起周子璋的厌烦。霍斯予想的是,要彻底转变周子璋对他的看法,他要证明给他看,霍五不仅位居高位能运筹帷幄,就算真的深陷穷困,可也能忍耐求变。

他先拐了个弯,找了家粥粉面店铺花五块钱填饱后花十块钱洗了个头,指示那个剃头师傅将头发弄短,然后逛到夜市上,买了件十五块的T恤、三十块的牛仔裤,以及十块钱三双的袜子内裤,最后回到昨晚上留宿的小旅馆,仍是要了个单间,住进去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衣裳,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也不退房,吃了早餐直奔旅馆外的网吧,处理了英国那边几份邮件,又在msn上联系了陈助理,让他立即把自己在伦敦大学的证书扫描了发到他邮箱。老陈知道他将这些东西都放在市内那套复式公寓里,于是驱车过去取了,不到一小时就帮他办完这件事。霍斯予找网吧的人帮忙打印出来,付了十块钱,随后拿着这两张东西直奔周子璋所在的那个什么儿童中心。他猫着腰躲着周子璋,直接找那个负责人陈老师,只说自己刚刚回国,想利用假期打工,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说下来,当即让陈老师拍板,同意先让他试试,月薪跟周子璋一样,但是不包住的地方。

霍斯予拿着预知的一半薪酬先回去找了元宝蜡烛店的老板娘,他昨天已经打听好了,这女人在周子璋住的隔壁骑楼一层也有间单间出租,因为采光很差,又潮湿,所以没租出去,月租只要五百而已。霍斯予给了老板娘五百块,定下住的地方。那间小房子透着一股霉味,里头的床板桌椅都长了毛,要换以前,霍斯予进都不会进这种地方。可是现在,看着这个地方,他忽然觉得离周子璋又近了点,心里又酸又疼,原来,一个平民老百姓没钱没势,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竟然会这么窘迫。自己现在装穷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心理上没有那种绝望和无助感,但是当初周子璋一个人,却该有多难捱?听说还出了车祸,还在医院一躺就好久。

他对那黎家兄弟,忽然也不太厌恶了,如果不是他们,他不敢想象,周子璋会遭遇什么。

那天晚上,霍斯予躺在洗了几遍也还透着霉味的铁床上,脑后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身上凑合盖的,是自己当日穿的西服外套。他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G市比他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空旷,都大,原来一座城市你之所以觉得它大,不是空间上的意义,而是你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你习惯了从高处往下看,那么自然万千风景尽收眼底,有金钱权势做底子,自然觉得此间万物,不过探囊取物,要什么,就是什么;但如果你从社会底层看,它就如一座建筑严谨,壁垒森严的大型建筑,你抬头拼命仰望都看不到顶,一辈子往上爬,也不过徘徊在那特定的几层而已。

霍斯予从来没觉得自己姓霍有多了不起,但这一刻,他禁不住想,如果自己不是霍五,就算仍然具备现在的能力和智力,那还能这么风光吗?

风光到呼风唤雨,谈笑间就决定了许多人的生活和命运,你嚣张惯了,从没想过对你来说无所谓的很多事,对那些蝇营狗苟的普通人而言,却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

霍斯予这时候是真的后悔了,悔得想哭,他想,如果早知道周子璋以前的生活,原来不是一两句简单的陈述,而是一步步真实而艰难地坚持,他不会那么开始他们的关系,他会好好疼那个男人,珍惜他,了解他,爱他。

原来尊重对方这四个字,不是一个随便的说辞,这个词份量很重,它意味着,你得真的进入别人的生活,走他走过的路,明白他吃过的苦,知道他为什么高兴,懂得他为什么坚持。

他睁着眼,翻来覆去没睡着,终于忍不住穿上衣服跑出去,他跑到隔壁骑楼,对着周子璋住的那个房所在的窗户,抽着烟看着。

他想喊,我错了,给个机会我,我他妈的真能给你幸福。

但他没出声,他只能看着。

第86章

又一次失眠,直到天亮时分,才迷迷糊糊睡了个觉,周子璋梦见一个这样的景象:下着雨,就在那湿漉漉的石板小巷里,两旁墙皮都斑驳老旧,青苔点点爬上条石门槛,就在那里,有个男人蜷着腿一动不动。周子璋走过去,那人猛地一抬头,却是霍斯予的脸。

他吓了一大跳,忙慌不择路地跑开,远远回过头去,那个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看他,目光凄然。

没有来由,周子璋心里憋闷得快喘不过气来,他猛然睁开眼,窗外倒真的是雨声潺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居然还隐隐有雷声。

他突然觉得可能窗外有衣服没收,急冲冲地从床上爬起,下了阁楼扶梯,来到底下,冲到窗户前才想起,自己昨晚临睡前早已将该收的衣服收好,按他向来的性格,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微微喘气,靠着书桌坐下,总觉得心神不宁,有些什么事会发生一样。

天色还早,但已经没法回去睡回笼觉了。周子璋揉揉发疼的腿,刷牙漱口,给自己做了过多的早餐,做完了才发现没有胃口,开了收音机,在听不甚明白的粤语中慢慢吃完自己碗里的东西,收拾碗筷,换了衣服,这才出门。

街上人因下雨反倒显得多了,公车比平常的拥挤,路边两旁随处可见焦急等着打车的人。周子璋撑着伞,速度缓慢地走过这熟悉的街景,他的眼角冷不防瞥到那一日丢下霍斯予不管的小巷口,也不知道那王八蛋被自己甩了那一百块,会不会恼羞成怒,从此销声匿迹?如果那样的话,他在这里怎么说也是人生地不熟,怎么捱过这么几天,还真是个问题。

周子璋还没想完便哑然失笑,差点把霍斯予当成自己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了。其实,姓霍的也就在自己面前才示弱装可怜,要搁旁人那,就算他再落魄,骨子里的蛮横和奸诈,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吃亏?

他的腿骨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法走快。脚上的劣质皮鞋进了水,袜子都湿透,仿佛没走一步都带来嘎吱声响。雨越下越大了,伞能遮挡的部分好像越来越小,不一会,他半边身子就被淋湿,同时,裤子紧紧贴在腿上,仿佛加了层枷锁,那寒气浸透了过去,骨头更疼了。

周子璋皱了眉,尽量加快脚步,拐角处有半条街被淹了,水积了到人腿肚子上,过路行人均狼狈不堪,仿佛跋山涉水。周子璋一看就头大如斗,他的腿这种天气可不能浸雨水,但怎么过去呢?周子璋踌躇了会,终于弯下腰,学着旁边的人,慢慢往上挽起裤脚,露出半截小腿来。

鞋袜顾不上了,反正已经湿了,他咬咬牙,正要去淌水,身体忽然飞驰过来一辆自行车,噶的一声停在他身边,车上的人伸下来一条长腿支着车子,笑嘻嘻地说:“呦呵,子璋,你这是要过草地还是爬雪山啊,瞧这小脸绷的……”

这种无赖样的痞笑,满嘴地道的北方话,不是霍斯予,又是哪个?

周子璋诧异地抬头看他,几天不见,霍五少好像变了个样,身上套着件自行车雨衣,露出下面一条牛仔裤,一看就是染色不均,又面料粗糙那种,脚上居然穿了双人字拖。脑袋露在外面,淋着雨也无所谓,发型倒是短小精悍,若是别人领教这种街边剃头师傅的手艺,多半得透着傻气,可霍斯予五官硬朗,气势犹在,这头发就硬生生让他陪衬出军人一般的威武风姿。再骑这辆扔大街上狗也嫌的破旧二手单车,不出声,别人肯定以为是哪的退伍军人转业成保安。

周子璋没来由一阵烦,想问你怎么还没离开G市啊,却又想这也不关自己的事。他冷冷瞥了霍斯予一眼,站直身子,踏步朝那大摊水迈过去。

“诶,你等等,等等,想干嘛啊这是?过通天河你还得找沙僧呢,这现成的工具怎么就不利用下,说你哪,急什么。”霍斯予慌得下了车,挡他跟前说:“我带你过去,别去踩那水,凉着呢。”

“不用。”周子璋皱眉说:“你让开。”

“让开什么呀,看你胡来不管你?你那腿受了伤,上回医院里头人医生都跟我说了,现在不碰你骨头都疼吧?我就知道,”霍斯予脸上的心疼表露无疑:“你还敢给老子去趟雨水,赶紧的,上来。”

周子璋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没事,你少瞎操心。”

“现在可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你瞧瞧周围人来人往的可不少,”霍斯予上前一步,压低嗓门说:“快点上来,我这后座可收拾过,能带你,别担心它会垮。”

“你烦不烦,为什么还不回去?你老在我面前转悠算怎么回事?大清早来出冰释前嫌之类的剧,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周子璋微微有点生气,直接训斥道:“再说了,你一大男人纠缠不清,嫌不嫌丢人啊你,霍五少?”

霍斯予笑容不变,低声说:“别犟了,瞧瞧,别人都看你呢。”他勾起嘴角,凑过去轻声说:“再不走,你的全勤奖可就没有了啊,我听说有五百呢。”

周子璋一愣,霍斯予趁热打铁,擦擦后座,拍了拍说:“又不是娘们,赶紧的。”他提高嗓门:“怕我拐了你啊?”

周子璋没理会他,直接踩进水里,自顾自往前走。

身后一阵水声哗然,霍斯予推着自行车赶上来,低声唠叨:“受得住吗?啊?我说你这么较劲其实真没必要,你自己个身体你跟我怄气犯得着吗?你听见没啊?我说,你慢点啊,等等,我走你前头,你顺着我的脚步来,留神水底下有砖头石块。那手,扶着我这车借点力,操这还推你有完没完啊?气死我算了你。”

周子璋停下来,淡淡地说:“霍五少,你什么时候嘴碎得都赶上居委会大妈了?”

霍斯予一愣,随即苦笑说:“行,我叨叨,嫌我烦是吧?我闭嘴得了。你别站水里头不动,走吧,赶紧的。”

霍斯予推着车慢慢在前面走,他知道,身后周子璋就扶着他的后座跟着,好不容易,总算换得这种暂时相安无事的局面了。雨势没有收小,四面静谧得只剩下沙沙雨声,倒淹没了一切不必要的喧嚣,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在这一望无际的雨声中,你只听见心里面最真实的念头,一辆破单车,两个人,一场雨,这条路延续到哪里,你却不知道,只想走下去。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很快,儿童培训中心就在眼前,霍斯予把单车扛着进了院子,就锁屋檐下,周子璋低着头出神,忽然之间想起来,问:“你跟来干嘛?出去出去。”

霍斯予笑了,说:“子璋,今儿个起咱们是同事了,相处愉快啊。”

“不可能!”周子璋大吃一惊,立即说:“你搞什么鬼?你当辅导老师?你能教什么呀你?开玩笑,不行,我找陈老师说说去。

霍斯予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等等,坐下来先,看你,腿还湿着呢,着急开除我也不在这一时半会。”

他把周子璋按在屋檐下的长椅上,蹲下来刚把手伸出去,就被周子璋一把推开,疾言厉色问:“干什么你!”

“能干什么呀,瞎紧张,这是为人师表的地儿,你当我真是禽兽?”霍斯予好笑地抽出纸巾,说:“那你自己擦。”

“不劳费心。”周子璋接过来自己擦了腿上的水渍,拧了裤管,都能滴出水来,霍斯予着急了,说:“这样不行,你再拿体温把它阴干了,晚上回去非疼死你不可。”

他站起来又把雨衣披上,冲进雨里头牵了自行车说:“我出去一趟,呆会那位老陈来了,你替我说一声啊。”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了。周子璋一头雾水,也懒得思量他想干嘛,站起来如往日一样走进去办公室工作。不一会陈老师来了,甩甩伞上的水笑着说:“早晨好啊小周,今天雨这么大,过来没被淋湿吧?”

“还好,您怎么也这么早。”周子璋笑着答:“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您还冒雨来。”

“不来不行,我答应了一个年轻人,今天让他来试工,他教英文和法文,很厉害哦,留学伦敦的呢,姓霍,就是耍功夫那个霍元甲,你知道的啦,那个姓。往后是你同事了,我看那后生仔不错,就是可能没什么经验,你带带他,奇怪了,人呢,我明明约了这个钟数……”

周子璋心里一沉,勉强笑了笑,心情骤然有点乱。正想着,突然手机响了,他跟陈老师道了歉,接下电话,突然听见一个嘈杂的环境,接着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小周吗?”

“是,我是,您哪一位?”

“我阿黎他们隔壁的刘太啊,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周子璋忙笑了说:“刘太您好,最近饼屋生意还好吧?”

“哎呀我打电话来不是跟你讲这些啦,今早我送西点去阿箫他们店,看到阿箫跟他弟弟吵架啦,吵得好凶哦,现在阿珂摔门走了,阿箫哭着哭着,突然晕了,哎呀要死人了,阿珂的电话又打不通,现在七国这么乱了,我怎么办啊?要打120吗?哎呀总之你快点回来看看啦。”

周子璋大骇,忙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刘太,我马上过去,你先轻点把箫箫放平了,别动他,然后叫救护车,我马上过去!”

他收了线,对陈老师着急上火地说:“不好意思啊陈老师,箫箫突然急病了,我得马上回去,我,我今天请假……”

“没事,你快回去,别太担心,冷静点。”陈老师跟黎家兄弟也是相熟的,马上点头说:“去吧去吧。”

“嗯,谢谢你。”周子璋拿了伞就冲了出去,这下也顾不上自己腿疼了。刚到门口就差得撞上迎面而来霍斯予,霍斯予拎了个塑料袋,见到他神色慌张,也吓了一跳,忙扶住他问:“怎么啦,什么事这么慌?”

“箫箫出事了,我得赶紧过去。”周子璋喘着气答。

“你等等。”

“等什么呀,现在十万火急,你别跟着捣乱啊。”周子璋怒了,直接就开口训斥。

霍斯予脾气也被他给磨得平顺了,居然笑了笑,冷静地说:“我是说,我骑车带你过去,好歹比你跑得快。”

这节骨眼上也顾不上自己那点破事了,周子璋没推辞,坐上霍斯予的后座,让他蹬着车紧赶慢赶往黎箫家赶去。他打着伞,坐在霍斯予背后,莫名其妙想到,这人真长得虎背熊腰,就这么挡在前头,倒也有点遮雨的作用。力气看来也挺够,又年轻,就算不行,卖力气也不会饿死他,看来,自己先前那么点人道主义关怀还真是多虑了。

他没来得及多想这些,就听见霍斯予的声音:“你说那小子,先头是不是身子骨不牢靠?”

“嗯,”周子璋想了想,实话实说:“他动过大手术,换了肾脏。”

“怪不得我瞧着总一脸病歪歪的模样,长得跟小姑娘似的,对了,上回不是有一个男人跟着他挺紧的么?两人瞧着就有一腿,怎么不找那男的反倒找你?”

周子璋一愣,对啊,按理说江临风跟黎箫正是重归于好,蜜里调油的时候,怎么犯病了反倒身边没那个人?

“咳,怪我多嘴,也许那男的公务缠身之类的,这种我最清楚了,忙起来亲爹妈都没时间见,别说一小情儿……”

“你别胡扯,江先生对箫箫是有感情的。”

“这可说不好,再说了,就算有感情又怎样?我发小,一姓郭的哥们,跟一大姑娘打得火热,死去活来,可家里一道圣旨,他照样得乖乖回老婆跟前。你当人人跟我似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霍斯予的声音透着笑意。

周子璋却心情一黯,他想起林正浩,不由叹了口气。

那边霍斯予倒好像知道他在烦闷什么,轻声说:“现在说啥都矫情了,但我还要说,你听着心里有数就成。反正我呢,这辈子对你是没治了,你甭花那心思打击消灭我。你就给我匀块地方,我呆着,能看见你就行,别的我也不求你。”

周子璋微微一呆,霍斯予却像没事人似的,用力蹬着车,不一会,就赶到黎箫他们店门口。

第87章

幸好。

周子璋后来无数次想起,都有种后怕,幸好。

幸好他那天没走远,幸好黎箫没什么大碍,送去医院的时候抢救及时,很快就转入普通病房。

他的身子本来就较别的人娇弱,抵抗力差,容易感染,且还比正常人容易罹患许多疾病。这样的孩子,实在需要有个人二十四小时一直看护着,一点差错不能有。对常人而言很微不足道的一个疏忽,对他来说,可能就会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

周子璋心里自责得厉害,当初搬出来想的都是如何不要让黎珂泥足深陷,却半点也没想到黎箫。

这段时间,霍斯予又频频凑到自己跟前,心情不受波动是不可能的,更加没顾得上黎箫了,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两个礼拜没见过他们。

只不过疏忽了一会,结果,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