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烁语气,林厚根觉得林烁是在笑。每次林烁来的时候语气都轻松愉快,对平时遇到的事儿也是报喜不报忧,好像日子过得多轻松似的。

可林厚根这段时间和其他老伙计聊得多了,才想到成年人的世界不可能那么轻松。林烁又是那种吃了亏也要硬撑着的个性,受了委屈从来不会和别人说,总是一个人咬牙扛下来。他说轻松,就真的轻松吗?

林厚根不由伸手摸了摸林烁的脸,摸到他的唇角,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笑。他的手长满老茧,粗糙得像开裂的树皮。

他对林烁说:“你长大了,遇到的事儿肯定很多。平时呢,要是难受了就过来和爷爷聊聊。爷爷帮不到你什么,但是听你说说话是可以的…你看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有时也闷得慌,你就当是来陪陪我,成不成?”

林烁从来没听林厚根说过这样的话。他鼻头有些发酸,手里的剪刀停了又停,语气极力维持平稳:“好。”

林厚根听出林烁话里的颤音,心里心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这小子平时过得不容易,偏偏在他面前装得那么好。真要容易,这小子尾巴早就翘上天了,哪会这副模样。

林厚根说:“剪好了?”

林烁说:“剪好了,好多剪了很多,我去分给你的老伙计们。”说完他就蹬蹬蹬地拿着一大叠窗花跑了。

林厚根看着那隐隐约约的影子越跑越远,消失在自己眼前,不由抬手抹了抹眼泪。

以前他把林烁逼得太紧,林烁总和他对着干。现在爷孙俩总算缓和多了吧,他又陪不了林烁多久了,他这个爷爷当得真糟糕,帮不上忙就算了,还总拖累自己的孙子。

林烁晃了一圈,和林厚根的老伙计们聊了半天,大致明白林厚根为什么变了那么多。

以前他是个小刺头,这也不服那也不服,林厚根是个老顽固,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关系自然很紧张。

现在林厚根一个人住这儿,平时能和老伙计们交流的都是儿女怎么样孙子孙女怎么样外孙子外孙女怎么样。

聊得多了,自然有对比。他平时过来时都会殷勤地去拜访林厚根在这边认识的“老伙计”,他们对他印象深、印象好,提起他来自然夸个不停,天天给林厚根洗脑说他多懂事、他多辛苦,一个半大小孩要撑起一个家,实在太不轻松太不容易了。

送完所有窗花,林烁深吸一口气。

他从来不相信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意。他相信所有的幸运都是老天给努力的人的奖赏,比如他希望林厚根在这边有“邻里”照看,他就勤快地去拜访林厚根的“邻里”。

任何感情都是需要自己去经营的。

林烁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跑回林厚根的屋子里,对林厚根发难:“爷爷,你上次是不是偷偷和李爷爷躲起来抽了口烟!”

林厚根面色一僵。他刚才那种伤怀全不见了,骂咧着说:“是老赵说的吧?他街道办退下来的,就数他事多!”

林烁眉毛一横:“你偷偷抽烟还说别人事多!”

林厚根被孙子劈头盖脸教训,哪里咽得下气。他恼羞成怒:“我就是抽了一口!一口而已!都没吸第二口,就被老赵撞见了!”

林烁正要给林厚根做深刻的思想教育,门口那边插进一把老嗓儿:“哟,老林,你被孙子训成孙子了?”

林烁转头看去,那人披着件军绿色大衣,嘴里叼着跟卷烟,头上剃着花白的板寸头,脚上蹬着锃亮锃亮的黑皮鞋,整一个军痞范儿。那张被岁月风霜侵袭过的老脸带着几分年轻时的强悍凶狠,脸上两块横肉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一跳一跳,更衬出了他声音里的痞气。

林烁乖不溜秋地喊人:“李爷爷!”

李老痞抬手揉揉林烁脑袋瓜,打量着他那张脸,倒嘶了一声,回忆起往昔来:“你这张脸可真和你奶奶一模一样啊,秀气,秀气,真秀气。当年你奶奶真是漂亮得不得了,你爷爷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林烁知道这李老痞是林厚根的战友,当年两个人是一个连队的,林厚根还当过李老痞的团长呢。只是后来林厚根回乡下了,李老痞还在军队里继续打拼,军衔一天比一天高。

年轻时两个人再也没机会碰面,老了倒是聚一块了。这李老痞一辈子都是兵痞,带着一身臭脾气,但他过来以后林厚根倒是开心了很多,还被李老痞带着抽了口烟,两个人像极了一块干坏事的顽童。

林烁当然没法指着李老痞。他说:“李爷爷明晚有一块过来吃饭吗?”

李老痞朝林烁伸出一根大拇指:“上道!”他拍拍林烁的肩膀,“知道我过来做什么吗?我过来就是等你这句话的。你爷爷不厚道啊,整天在我面前夸你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我这人什么都不贪,就贪这一口吃,明晚备多点,要不然不够我吃。”

林烁笑眯眯:“一定一定!”

第二天下午凌老板和凌楚就过来了。

林烁和凌楚蹲厨房里杀鸡宰鱼。以前凌楚是不会干这些活儿的,后来凌妈妈去世,凌楚总跟着林烁进厨房,林烁就手把手地教会了他。

现在两个人虽然各住一边,但多年养出来的默契还在,两个人在和谐地厨房忙碌起来。

凌老板和林厚根坐一块,屋里放着林烁翻唱的“新年到”。这种口水歌由林烁唱出来却有种不一样的味道,如果是年轻人的话肯定会用“魔性”两个字来总结。

凌老板不是年轻人,他夸道:“阿烁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林厚根听了很高兴,嘴里却说:“你别夸他,夸他太多他尾巴就会翘起来。”

凌老板说:“林叔,不是我胡夸,是阿烁他确实能干。在他这个年纪我还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呢!”

不知是不是受李老痞的影响,林厚根说:“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指挥过几场突击了。”

凌老板也很少听林厚根“想当年”。他惊讶地说:“林叔你当年还打过仗?”

林厚根说:“当年那种世道,我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没打过仗?这事儿没什么好夸口的。”

凌老板点点头。

林厚根说:“后来林烁他奶奶发现我心脏不中,让我退了,我也就回老家了。说实话,能活到这岁数我真的是赚了,林烁他奶奶一向健康,偏偏去得那么早…”

凌老板宽慰:“她老人家应该也希望您能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

林厚根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林烁:“老李说得对,这小子真像他奶奶。”

凌老板也把话题转到林烁身上:“林叔,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拘着阿烁。他这几年过得真不容易——”

凌老板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说:“最烦你们这些人,人家本来没觉得艰难的,被你们这样一念叨倒是心酸起来。”原来是李老痞到了。他大马金刀地在门口那一杵,不满地看着凌老板,“这世上谁就活得容易了?谁没个困难的时候?人小娃子都能扛着,你们替他叨念啥?”

凌老板被李老痞说得语塞。

李老痞拍拍林厚根肩膀:“听我的,儿孙自有儿孙福,甭操心那么多。”他把卷烟递到林厚根嘴边,“来一口不?这烟丝是我特意托人找的,够辣够呛!”

林烁抄着锅铲走出来。

李老痞把烟往嘴里一叼,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林烁说:“李爷爷您就别引诱爷爷了!”

李老痞咬着烟说:“看到没,我就喜欢这种精神气,连我都敢呛声,这年头也没几个了。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被打垮?迎难直上才是真本事!”他握起拳头放到胸前擂了几拳,“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林烁被李老痞给逗得直笑。

人老了能有李老痞这心态,一辈子算是活得太值了。

李老痞说得没错,迎难而上才是真本事!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

薄暮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疗养区门口,低调而不引人注目。

最先下车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骨子里的彪悍根本藏不住。他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让车里的老人走下车。

老人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双目有神。他看了眼中年人,说:“等会儿收起你那一套一套的,好好在旁边站着就好,要不然老李可不会给你面子。”

中年人说:“老爷子我晓得,您别念了,我有数,我有数!”

老人哼了一声:“有数就好。”

这么多儿辈孙辈,出了头的就这么一个,可他实在不喜欢这儿子的个性。有好处的事他上赶着去,没好处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这毛病:说好听点是聪明,懂得趋利避害;说难听点,那就是功利,一门心思都放在钻营上。问他们什么是情义什么是公道,他们会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提那玩意儿做什么”。

真让人看不上眼。

要不是这儿子求得紧,他今天准一个人过来看老战友。

老人按照地址找过去,亲自按门铃,却发现没人应。旁边有人瞧见了,说道:“你们找老李吗?他去串门了!”

老人讶异:“串门?”他记得这位老战友脾气大,一般人都瞧不上眼,他一个月前才搬这边来呢,去哪儿串门?

旁边那人说:“去老林那边啊!”他给老人指了个方向,脸上笑呵呵,“老李和老林可是战友来着,他俩感情好得很。”

老人浑身一震。他说:“你知道老林叫什么吗?”

这可着实难倒了对方。那邻居说:“咱都老林老李地叫,名字还真记不住哪。”

老人追问:“那这老林是不是心脏不好?”

对方顿时大点其头:“对!难道你还认识老林?”

老人失神片刻,才说:“认识,怎么不认识,没想到他在这儿。他到这多久了?”

对方说:“三年了吧,他换了个心脏,眼睛也不好了,还好孙子机灵又孝顺。”

老人怅然说道:“都住三年了,我居然一直不晓得。”

中年人问:“爸,谁啊?也是你和李司–令的战友?”

听出中年人语气里的期待,老人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杵,骂道:“你给我滚回去,我这边不用你陪着!”

中年人忙说:“爸,我没别的意思——”

老人眼底闪过一丝泪光:“他是你爸我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你懂吗?没有他,我就活不下来!我活不下来,哪还会有你们!”他没再理会中年人,回忆了一下那邻居指的方向,转身往那边走去。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迈。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第57章 债

同一时间,沈有容照例带着点心上门。

林厚根笑呵呵地对李老痞介绍:“这是那小子的朋友?”

李老痞砸吧一下嘴巴,看看厨房里的凌楚,又看看乖不隆咚的沈有容,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有我当年风范!”

林厚根骂咧着说:“我孙子怎么就有你风范了?”

李老痞说:“我受欢迎啊,不像你这么死心眼,看准谁就是谁,看准什么理就认什么理。瞧你这一辈子过成啥样了?”

林厚根恼了:“我这辈子过成啥样?这不好好的吗!你活得风光,你儿子孙子怎么连影都没见着?”

李老痞懒得和林厚根这顽固不化的家伙说话。

他把手里的卷烟一摁:“大过年的,别说这种晦气东西。”

林厚根乐了。他说:“你儿子孙子怎么就成了晦气东西?”

李老痞说:“不说了,你最会用刀捅人,当年咱几个就没有没被你用刀子捅过的。你要不是这德性,我早把你给忘了。你这叫什么来着,用句时髦点的话来说,你这叫给我们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啊——算你赢了成吧!”他难得地认输,“你这样儿也不错,有个好孙子在身边。”

林厚根没再戳李老痞刀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老痞看着风光无限,背地里的痛苦难受谁看得见?地位越高,责任越重,谁都逃不开的。

沈有容机灵,打开糕点盒子摆开,说:“这是今年的新品,走的怀旧口味,又改良了一点,糖分低,口感不错,你们试试。”

林厚根说:“这还是你那间店出的?现在生意还好吧?”

沈有容出道五年后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个店,就是他一直给剧组成员送的“皇点坊”。他没有用自己的名义打广告,只是时不时地往剧组里定一批点心。店里的点心味道不错,服务又好,而且送得及时,很快打开了在影视城那边的销路。

口碑这东西是慢慢打出来的。

几年下来,皇点坊的生意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甚至成了有名的“糕点师培训地”。因为皇点坊的糕点师傅都是一步一步从基础打上去的,没有学会前只能做点打蛋发面之类的学徒活儿,等带他们的师傅判定他们合格了,他们才有资格成为店里真正的糕点师傅。

沈有容笑着和林厚根说起店里的情况,顺便提起些店里出现的趣事逗林厚根开心。林厚根听得很高兴,这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娃儿啊,一看就不是心里眼里只有演戏、不懂世道艰险的人。

林厚根感慨着说:“阿容,你不容易啊。”

沈有容说:“很多事都是阿烁给我出的主意。当初开店就是阿烁提的,他说你看你都有退路了还怕什么?什么都别怕,什么都去试一试。”

林厚根一怔。

林厚根看了看厨房里忙碌着的林烁,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己的孙子自己最了解,这种话确实是他孙子能说出来的,从小到大他这孙子也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去试一试。他老了,又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一直都拘着林烁,什么都不许他干。

这恐怕让林烁特别难受吧?

林厚根心里想着,口里却说:“这兔崽子从小就喜欢瞎琢磨,你也别全听他的…”

林烁给林厚根几人榨了几杯甘蔗汁出来,笑眯眯地说:“过年吃甘蔗,一年甜到头。来来来,爷爷你们牙不好了,喝杯甘蔗汁讨个好意头吧。”

李老痞不干了:“你这话怎么说的?我牙怎么不好了?给我砍一根来!你李爷爷我最爱嚼甘蔗!”

林烁笑了起来:“好,我这就给你砍一段最甜的。”

李老痞瞧了瞧林烁那笑容,推了推林厚根:“你可别让你孙子出去这样乱笑,会出事儿的!”

林厚根呸地一声,骂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儿?!”

林烁果真砍了段甘蔗递给李老痞。

李老痞牙口还挺好,就着甘蔗头咬了下去,嚼巴几下,吐出白渣,乐道:“甘蔗就是这样吃才带劲!”

正说着,门路突然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林烁离门最近,走上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林烁呆了呆。为首的人是个老人,后面隔着一两米还站着个中年人。关键是,那中年人他前些日子才见过,是高思继的父亲!

林烁脑海嗡嗡响,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大过年的,高思继父亲总不能是找上门来找他麻烦的吧?

想想李老痞退下来前是什么位置,林烁心里隐约有了底。他礼貌地望向高思继父亲:“高伯父。”

高思继父亲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刚才高老爷子在外面站了挺久,屋里其乐融融的对话他们都听在耳里。

他只知道林烁没父没母,一直和他爷爷相依为命,他爷爷是普通的电影院放映员,在乐翻天电影院干了十几年了。就算有过个才华横溢的儿子,看起来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他哪能想到事情会那么巧,林烁他爷爷居然会是高老爷子的救命恩人?

这救命的事高老爷子以前提过,可那时整个军队体系混乱得很,等高老爷子处境好起来时很多信息都丢失了,又只知道林厚根的家乡大致在哪边,找了几回都没结果,最后只好放弃。

当时他根本没几岁,过了几十年早忘得差不多了。

高思继父亲还真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能混出头,至少在情义方面还是挺讲究的,要不然谁还跟他干?他会让高思继远离林烁,是因为林烁想去踩的是一道高压线。

林烁父亲的事情是高思继利用高家的关系网查出来的,自然没能瞒过他。更让他心惊的是,林烁那时候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沉着。

还是个小孩子、还不知道“仇家”的存在时已经这么有主见、这么有主意,知道以后他难道会甘心?有主见又有主意的人是最危险的——有主见,就很少会听别人劝;有主意,就可以把心里想做的事付诸实践。

他那儿子是个死心眼的,林烁想做什么,他会不帮着做?

那可是康家啊!

他只能当一个狠心恶人,把他们俩早早分开。没高思继搅和在里面,林烁应该不会再想着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要是知道有这样的渊源在,他绝对不会对个小娃娃那么狠。

高思继父亲挤出一丝笑脸:“原来是小林啊。”

高老爷子听到林烁和高思继父亲之间的对话,目光微微凝起。听到高思继父亲喊林烁“小林”,高老爷子明白了林烁的身份。他没有当即追问,而是朝林烁说:“小娃子,我来找你爷爷,还有你李爷爷。”

林烁让开让高老爷子和高思继父亲入内。

高老爷子见林烁和高思继父亲认识,没再赶高思继父亲走。到底是自己儿子,他也不想太落高思继父亲面子。林烁默不作声地往里走,走进厨房去给他们榨甘蔗汁。

三个老人对视许久,李老痞先哈哈一笑:“老高啊,进屋怎么还戴着帽子?摘掉摘掉。”

高老爷子心底的愁绪霎时间消散无踪。李老痞是在戳他痛处啊!早年他就有掉发的毛病,到了中年更是光了大半,过了五十后也不用怎么露脸了,索性直接剃了光头,戴个帽子遮掩遮掩。高老爷子啐了一声,骂道:“你这张嘴啊,真是得了团长真传!”

林厚根听出了高老爷子是谁,脸上也露出笑容:“是老高来了?”这些日子经常听人夸自己孙子有出息了,林厚根心情非常舒畅,再加上李老痞的开导,他对以前的事也没那么介怀了。他感叹,“我们几十年没见了吧?”

高老爷子说:“团长你以前是喊我小高来着,一眨眼都变老高了。”

林厚根说:“老高你就别用团长来埋汰我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高老爷子说:“我是你从炮口里救下来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团长。”他坐到李老痞旁边的空位上,感慨不已,“早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找来找去实在找不着,又得忙打拼忙娶媳妇生儿子,只好放弃了。”

林厚根说:“有什么好找的,有缘分自然会见着,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高老爷子想想也是,顿时又高兴起来:“团长您现在过得挺好的,我算是放心了。到了我们这岁数,活一天算是赚一天。你们都在这边住下了,改天我也搬过来吧,一来咱三个人好好聚着,二来也省了儿孙的麻烦。”

高思继父亲赶紧说:“爸,这怎么能说是麻烦?”

高老爷子把拐杖放到一边,向李老痞、林厚根介绍:“这是我二儿子高盛,你们都没见过,今儿正好有空,一块过来的。”

李老痞说:“你这儿子我可不是没见过啊,看着挺眼熟。”

高老爷子说:“他就是个混日子的。”

李老痞说:“你这话可真虚伪,能让你带出来的儿子能是混日子的?”

三人叙着旧,林烁又给他们端了甘蔗汁出来。李老痞给高老爷子介绍:“这是老林的孙子,叫林烁。”他把音响一按,放出林厚根最近的“循环曲目”,“最近听到这歌儿没?这就是这小子唱的,红着呢。”

高老爷子知道李老痞的脾气,一般人这老军痞压根看不上眼,能被他这么夸肯定不错。他说:“我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东西,还真不晓得。不过听着还真不错,放着有过年气氛,喜气!”

林烁笑了笑,没有插话,当个乖宝宝继续去厨房忙碌。

像高老爷子那一辈的人都不大关注新生事物之类的,他这种刚刚蹿出来的新导演当然不可能传到他们耳里。

听高老爷子话里的意思,林厚根以前好像还救过他。

林烁只觉得世事真够无常。

林烁没觉得遗憾。

高老爷子这次来恐怕是找李老痞的,来他们这边纯粹是意外。

也许对高老爷子来说,解决林厚根换心脏的事儿不是什么难事儿——高家在这一块的影响力虽然不如贺家,但如果真要有心为人找个好医生、找颗好心脏,也不是做不到的。可高家为什么要这样为林厚根劳师动众、为林厚根花上一大笔钱?为了几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吗?

高老爷子肯,林厚根也不会肯。

照他们说的,以前他们是同一个团的,林厚根是团长。团长保护自己的兵能算是恩吗?

高老爷子认,林厚根绝对不会认。

林厚根就是这么认死理。

真要让林厚根为了活命去求高老爷子他们,林厚根宁愿死都不会答应。他真要病死了就死得干干净净,让孙子欠着别人的情算什么?真要去求了人,自家孙子这辈子都得替自己还。

所以林厚根连提都没提。

林烁最清楚林厚根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不会和林厚根提自己和贺博远有什么样的交易。

虽然高思继父亲可能知情,但他相信作为一个有理智、有脑子的成年人,高思继父亲不会把这些事搬到林厚根面前讲。

高思继父亲只是不想他和高思继走得太近,又不是想和他结仇。

高思继父亲既然知道他心里藏着只睚眦必较的魔鬼,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林烁从容地准备年夜饭。

高思继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林烁那边。

林烁刀工了得,刀锋起落,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像是美妙的乐章。

明明只是普通地做菜!

高思继父亲很难想象常年和这么一个人呆在一起,要怎么才能不被他吸引——尤其是他儿子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他们之间明明有过那样的冲突,林烁在三个人精似的老人面前没露出半点端倪,仿佛他真的只是他朋友的父亲、他口里的“高伯父”一样!

高思继父亲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个老人多年没见,聊了老半天。高老爷子毕竟还有一大家子人在,只能在傍晚时分和李老痞、林厚根道别。临走时高老爷子邀请林烁:“有时间到我们家来做客,别和高爷爷客气。”

林烁注意到高思继父亲脸皮抖了抖。

林烁笑眯眯。他这人还是心挺坏,看着高思继父亲不舒坦他就舒坦了。他高高兴兴地应道:“好!”

林烁送他们到门口,还挥手相送。

高思继父亲脸皮明显又抽了抽。

走出疗养区坐上车,高老爷子看了眼高思继父亲,没说话,闭起眼闭目养神。

等回到高家,高老爷子才说:“跟我到书房来。”

高思继父亲面色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