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出来说话的大多都会踩上横海娱乐两脚。

走到这一步,一切几乎已经尘埃落定。

林烁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事实上这也并没有多值得喜悦。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扳倒康卓辉,也从来都不是和康家针锋相对。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他所能做的,只是周密地部署,让每一个真相在最恰当的时刻被揭露出来。

他感觉这像是在拍一场戏。

他是导演。

等待一个机会的心情,和拍戏时等待一场雨的心情差不多。他才二十多岁,这场戏只是他生命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对于康卓辉、对于康家,他是痛恨多于仇恨。

这种把自己和现实剥离开的状态,其实几乎是一种病。

和方静菲的遗忘和失眠一样,是自己找到的逃避痛苦的方法。

躲在这种状态里久了,有时他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感知能力。

也许就像很多人的劝告一样,掌控人心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当一个人可以轻轻松松把人心拿捏在手,那他必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

就像没有了感情的怪物。

林烁一个人前往疗养区看林厚根。

林厚根精神比前两年好了很多,和李老痞一起坐在凉亭里晒太阳。

李老痞正在给林厚根念报纸。

念的是横海娱乐快要垮掉的报道。

李老痞啧啧两声,说道:“这圈子可真乱啊!不过你放心,有我罩着,没人敢动你宝贝孙子!要是他学坏了呢,我就帮你打断他的两条腿!”

林厚根骂道:“我的孙子用得着你来教训?!”

林烁听得直乐。

他笑了起来,走上前坐到他们身边,喊:“爷爷。”

林厚根听到林烁的声音,虎着脸说:“怎么来了?不用忙吗?”

李老痞说:“你这家伙,人家不来吧你天天念叨着,人家来了你又这样说话,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好啊!也就你孙子老实孝顺,换了别人早不伺候你这老头了!”

林烁说:“李爷爷,您就别挤兑爷爷了。”

李老痞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爷孙俩好好聊。”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先回去睡一觉。看这些劳什子报纸可苦死我了,当年要不是你爷爷逼着我才不会去认字!”

林烁对李老痞非常感激。

林厚根的转变多亏了李老痞的陪伴。以李老痞那种身份,肯这样陪着林厚根,无非是记挂着当年的情谊。

这老兵痞也是个口是心非的,明里挤兑暗里操心。

林烁等李老痞走了,才拿起报纸扫了扫那头条新闻。

以前一直在横海娱乐的遮掩下为非作歹的康卓辉,终于失去了康家的庇护、横海娱乐的掩护!

当毒瘤被完完整整地挖出来,没有谁会再冒天下大不讳救康卓辉。

一切都该结束了。

林烁对林厚根说:“爷爷,您不用担心了。”

林厚根心头一跳。

事实上从听到李老痞念出那个报道,他的心就始终七上八下。理智上,林厚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普通人,才刚刚踏入电影业不久,和康家那种庞然大物扯不上关系;可莫名地,林厚根总觉得这事儿和林烁有关。

林厚根比谁都了解林烁的个性。

要不是知道自己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知道林烁去玩林意清的摄像机时也不会那么愤怒。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

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玩不过啊!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以弱胜强的奇迹没那么多,更没那么容易出现在他们身上。

可是林烁一天天长大。

真相一天比一天难以遮掩。

林烁最终还是知道了。

在他担心林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时,林烁却突然变得懂事起来。

林烁成了成绩好又讨老师喜欢的优等生。

林厚根却从来没有真正放心。

尤其是在两年前,林烁突然说自己在拍电影。

林厚根当时就知道林烁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两年来,林厚根一半是真糊涂了,一半却是装糊涂。他既担心林烁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又隐隐希望林烁能去做——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衰老,他的脾气已经被生活磨平,可是,有些气还是咽不下去啊!

等李老痞出现,林厚根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不求李老痞插手。

他只求李老痞能护住林烁不让他出事。

对于这一点,林厚根还是很放心的。

林烁那么讨李老痞喜欢,李老痞绝对会护着他。

既然已经有了退路,林厚根渐渐也就放宽了心。

他甚至有心情反复地看林烁的歌和林烁的电影。

虽然他眼睛不太好使,但耳朵还很灵,听听声音也能让他高高兴兴一整天。

林厚根觉得这辈子活到这里,也算是圆圆满满了。

有些事他没有忘。

但他已经准备忘掉。

没想到会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

林厚根说:“是你做的?”

林烁在听到林厚根这个问题时,就知道林厚根知道的比自己想象中要多。

以前他觉得林厚根什么都不知道,可自从从李老痞口里了解越来越多关于林厚根的事,他就越明白自己小看了自己爷爷。

林厚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他这个孙子卷进去而已。

其实这两年来他们爷孙俩在很多事上都是故作糊涂、故作不知晓。

林烁说:“不全是。”他抓住林厚根的手,轻轻地握着,像在安抚林厚根,“一个人是不可能动得了横海娱乐和康卓辉的,所以我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们不在一个地方,不在一个领域,但都有相同的目标。我们互通有无,把所有的信息都整合起来,接着再利用信息的不对等制造一个个机会。”

林厚根静静地听着。

虽然词儿换了,但林厚根还是听得明白。

这和打敌人差不多,机会瞅准了,能把装备、供给远胜于自己的敌军给弄死。林烁这路子就是游击作战,大队伍分散了,瞅准机会咬上一口——有些咬准了,有些没咬准,不管准没准都迅速撤下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想要以弱胜强,也唯有这样步步为营。

林厚根没有问林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问林烁吃了多少苦头。林烁要的不是他的担心和心疼,林烁要的是他和他站在同一边儿。

想到当年痛失爱子却不得不远走他乡,林厚根心里也有几分快意。林厚根朝林烁露出笑容:“成了就好。”

林烁心头一松。

林厚根是真的放开了。医生说了,放宽了心,还可以好好多活几年,要是还和前头那两年那样郁愤在心,无法排解,那么就算是再好的医生、再好的医疗条件都撑不了多久。

所以林烁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才和林厚根面对面地聊起这些事。

爷孙俩心情都不错,林烁扶着林厚根回屋,亲自下了厨。正要上桌吃饭,李老痞又闻香而来,紧接着贺焱也来敲门。

好在林烁早就知道他们要来蹭饭,饭菜都准备充足。

贺焱已经陪着林烁来过很多次,在场的人都对他和林烁的关系心知肚明。眼看该解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林厚根吃饱后放下碗筷,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烁和贺焱对视一眼。

林厚根问的是“你们”。

贺焱一开口就扔出个炸弹:“我以后想和林烁结婚!”

李老痞原本还叼着烟准备看好戏,听到这话差点把烟都吓掉了。这小子愣头愣脑的,个儿倒是够大,心思却是不会转弯的!

李老痞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换了以前,林厚根绝对会拿起扫把把他给赶出去!

不过现在不是以前。他给林厚根分析过利弊,如果两个小的真的喜欢,那就别去拦着,那到底是贺家,经得起林烁折腾。

林厚根本来还是不太赞同,李老痞又给林厚根摆事实:你知道你孙子眼也不眨捐了几千万吧?这要是换了其他家庭,哪里受得了哟!你这孙子和你儿子是不一样的,你儿子是个理想主义,对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更别说让他去赚钱了;你这孙子不一样,就算把他扔到贫民窟,他都能秒变百万富翁,绝对是活动印钞机!怎么看都只有他嫌弃别人,没有别人嫌弃他的。

林厚根最开始挺矛盾,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孙子肯定不会被嫌弃,另一方面又觉得贺家这种家庭实在太复杂。

想来想去,还是李老痞那句话说得最对。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能不能扛过去、能不能撑起来都得看林烁的,他们操心再多都没用。

林厚根说:“以后是指什么时候?”

这下连旁边的林烁都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焱心头一阵狂喜。

自从过年来这边蹭了几天,这半年来他一有空就会过来看林厚根,有时候是和林烁一块来,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过来。林厚根有时候不怎么理会他,有时候又会和他说起林烁小时候的事。

听了一次之后,他跑得更勤了。

任何关于林烁的事情他都感兴趣。

贺焱没想到林厚根不仅没反对,还张口就问“什么时候”。林厚根身体不好,恐怕是想早些看到林烁定下来。

贺焱当然恨不得明天就结婚,可是他不能自己一个人做决定。

贺焱高高兴兴地说:“这个得看林烁的意思。如果您同意我们的事,那我们回去后会好好商量!”他的手在桌下悄悄抓住了林烁的手掌,让林烁感受到他的欢喜——他的手掌都兴奋得有些发颤。

林烁微微怔了怔,轻轻回握了贺焱的手。

贺焱兴奋完了,积极地把碗端去厨房洗。李老痞瞧见贺焱熟门熟路的架势,心里颇有些意外。他打趣般说道:“挺贤惠的啊。”

林烁:“…”

贺焱耳朵尖,听到了也不生气,兴致勃勃地对李老痞说:“这算什么,我还会做饭,熬粥炖汤炒菜什么的都不成问题。现在饭团和叠叠也让我给它们洗澡了,什么我都能干!”

李老痞乐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贺焱说:“那当然,我得尽量展现我得优点!”被夸贤惠就被夸贤惠,好歹是个加分项啊!

李老痞被逗得直笑。他睨着林烁:“这娃儿你去哪儿找来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林烁也笑了起来,只是边笑边看向林厚根。

林厚根也在看着林烁。虽然眼前只剩下模糊的黑影,林厚根还是看得很仔细,仿佛想从黑暗里看清林烁的表情。

林厚根殷殷说道:“感觉对了就结,别拖着。”

林烁望了望林厚根,又望了望厨房里那时不时往外面看的贺焱。静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

第85章 敲定

回去的时候是林烁开的车。

林烁怕贺焱把车开上天去了。

到了家里,饭团和叠叠热情迎接他们的回归。一个毛茸茸,一个硬梆梆,结果是又软绵又会跳的饭团大获全胜,赢得了林烁的怀抱,空余叠叠挠地板。

贺焱早习惯自己无人问津的苦逼,和叠叠一块跟在林烁后面进屋。

两人一猫一龟耍了好一会儿,贺焱才拉着林烁去洗澡。贺焱有点兴奋,抱着林烁滚上床,手和嘴巴都规矩到让人吃惊。他眼巴巴地看着林烁:“林烁,我刚才听到你说‘好’。”

林烁望着他:“什么‘好’?”

贺焱双手撑在林烁颈侧,结结巴巴地问:“就是,就是——就是我们结婚好不好?”

见贺焱紧张得下巴有点发抖,林烁有些沉默。他望着贺焱灼热的眼睛:“你想好了?”

贺焱愣了愣。他说:“我当然想好了,只要和我结婚的是你,那我随时都可以!”贺焱还是没忍住,用力抱住林烁,“只要你答应,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林烁微微一顿,他语气有着罕有的认真:“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贺焱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林烁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有时候觉得林烁很孤独,有时候觉得林烁很厉害,有时候又觉得、觉得林烁需要他——或者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人给他一个拥抱。

“我不知道,”贺焱老老实实地对林烁说,“说实话,你做的事情有很多都是我无法真正理解,你会的东西也有很多是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可是,我还是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使我不懂、不理解、不明白,但我愿意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林烁静静地听着。

贺焱紧张地说:“你相信我的话吗?”

林烁说:“老实说,我不太相信。”

贺焱:“…”

林烁把贺焱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轻轻握住贺焱的手掌:“我这个人,其实不太容易相信人。我不太容易难过,也不太容易开心。很多时候我脸上都带着面具,对别人笑、对别人好,往往都藏着自己的私心。”

贺焱忍不住收紧手掌,重重地回握林烁的手。

林烁眼睛微微合上,又缓缓睁开,侧过身让贺焱躺到身边。两个人四目相对,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

林烁说:“这大概就是你特别讨厌的虚伪。”

贺焱微微僵硬。

他没办法否认林烁的话。以前他就是因为发现林烁脸上戴着假面具,处处折腾林烁,想要逼林烁将它摘掉。

可是,知道多了以后,心疼慢慢代替了愤懑。

林烁也不想这样。

如果可以,谁不想开开心心当个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宝贝,谁不想高高兴兴当个无忧少年。

谁想早早失去父亲,谁想有母亲却认不得,谁想背负着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和任何人商量的痛苦和仇恨。

不戴上面具,林烁还能怎么做?

难道要林烁天天哭给别人看,要林烁天天把血海深仇挂在嘴边?

听林厚根说,林烁小时候皮得很,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在他丢失的那段记忆里,林烁也还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少年。

虽然依然耀眼,虽然依然诱人,但脸上还没有那种刻意雕琢出来的笑意、还没有那种冷静平和到掀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神。

是曾经遭受过的苦楚将林烁打磨成现在这样。

林烁有很多想挣脱却挣不脱的桎梏,有很多必须要做到却很难做到的事。

林烁没有被压垮。

他并不想戴上面具,只是他必须学会笑对一切。如果他忙着自怨自艾、忙着痛斥世道不公,那他想做的事永远都做不到。

贺焱挪动脑袋,用额头贴着林烁的额头。

他没有说什么“你怎么样我都喜欢”,那种话太过苍白——尤其是他曾经因为厌恶这张“面具”而狠狠践踏、伤害过林烁。

贺焱说:“那林烁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贺焱的气息近在咫尺,让林烁有些不适应。他安静地看着贺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比较委婉。

贺焱说:“我知道,你是觉得我直接、蛮横、没脑子。”

林烁不知该不该反驳。

贺焱说:“我确实直接、蛮横、没脑子,但我有时候会有些连自己都害怕的想法。比如有一段时间,我一门心思想继承贺家。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因为只要继承了贺家,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你绑在身边,让你哪都去不了。”贺焱注视着林烁,“我骨子里有种可怕的疯狂基因,每次想到你可能会离开我,它就会让我发疯。”

林烁:“…”

贺焱这话倒是说得实诚。

贺焱说:“这样的想法,可能林烁你永远不会有。”他再一次搂住林烁,“两个人难道非要我和你一样,你和我也一样,才可以在一起吗?像现在这样,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不是刚刚好吗?”

林烁说:“你说得对。”

贺焱给他的这种感觉,正是他永远无法拒绝贺焱的原因。

他必须承认,有时候他有些留恋贺焱给的温暖。

即使它曾经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是,如果他想要的话,它会越来越多。

他们之间也会越来越圆满。

林烁笑了笑,抬头亲了亲贺焱的嘴巴。他说:“那我们先拍个电影玩玩,边拍边做准备。”

贺焱喜不自胜:“真的?”

林烁说:“真的。”

贺焱有些迟疑。他抱住林烁:“那你——你和我回去见见爸爸吗?”

林烁微微一怔。

贺焱说:“我知道爸爸他做了很过分的事…”贺焱觉得为难极了,只能咬咬牙把话说下去,“但是他已经老了,他的身体不是很好,罗叔说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糟糕…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总不能绕过贺博远去。

林烁见贺焱都快急哭了,缓声说:“好,我们一起回去见见贺先生。”

贺焱听到林烁这声生疏的“贺先生”,就知道林烁心里其实还是有疙瘩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林烁肯定不会愿意再和贺博远见面。贺焱抱紧林烁,把脑袋埋进林烁颈窝,脸埋入林烁柔软的头发里:“对不起——”

林烁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贺焱,当然也决定了要去面对这些事。

*

林烁和贺焱一块回到贺家,才知道贺博远真的病了几天,这两天才好转。

贺博远脸上还是有着淡淡的病容。

林烁向贺博远问好:“贺先生。”

贺博远像是早就料到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他说:“定在什么时候?”

林烁和贺焱面面相觑。

贺博远说:“你们来难道不是为了你们结婚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林烁怎么可能会和贺焱一块来见他?

贺博远虽然不介意别人痛不痛恨自己,但对于别人痛不痛恨自己这件事心里还是有数的。

至少他知道林烁肯定不会乐意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