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身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满足—十六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血液,在那青春勃发的身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强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欲望—尽管你明明知道,欲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

也是从那以后,只要逢假期,桑离便住在了郭蕴华家,日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缝插针地补习文化课。又因为郭蕴华平日里也在辅导其他学生的缘故,所以家里总是因为各式各样学生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乱。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毛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压根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水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高考加三十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高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四十五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春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

第四章 你我的少年

(A)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在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学生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笑得没心没肺,桑离也忍不住在唇角漾出一个笑容,过会儿才记起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干什么不好非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两千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十五块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一万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足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性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目前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还是赶紧攒钱生孩子吧,”桑离咂嘴,“据说这年头养孩子就约等于养个烧钱的机器。”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嘛?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吗?”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嘛?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儿,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吗?”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吗?”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吗?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吗……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对了,我刚认识一个朋友,他女儿很喜欢你送的那只Hello Kitty,我可以把那只猫送给她吗?”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桑离同学,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桑离云淡风轻地解释,“小女孩最喜欢那只穿裙子的猫。”

“送给你了当然就是你说了算,”顾小影只对另一条信息感到好奇,“怎么还有女儿?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兜兜转转那么久,最后还是要嫁给人家。”桑离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吗?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吗?”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桑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不过,什么叫做“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吗?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都是我的策划。”

“原来是学以致用。”桑离赞叹。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 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 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他地方。

桑离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