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却微微一愣,继而一边微笑着往楼下走一边答:“今时不比往日,其实两首歌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了。”

马煜纳闷地回头看看桑离,桑离低下头没有解释。

“魅色”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风尘气,内里气氛却恬淡旖旎。每晚九点后的音乐能带动人宣泄,却又并不激狂。桑离在这个城市除了去“你我”外基本没有任何的夜生活可言,酒吧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只代表着之前所有的年少轻狂,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从不涉足。第一次随马煜走进“魅色”,看到来参加艺术沙龙的男男女女安静地聊天,酒保调兑的饮料也有严格的酒精度限制,DJ台上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桑离觉得自己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

夜晚,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魅色”中却是一群爱乐人的聚会。沙龙时间大约两小时,桑离排在第三个出场。第一个出场的女子穿一身黑衣黑裤吹长笛,第二个出场的男子则是白衣黑裤唱了《伏尔加船夫曲》,都是极出色的表演。轮到桑离,她慢慢走上舞台,明亮的追光里,她竟然有些失神。

然而,舞台毕竟曾是桑离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略一分神,便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钢琴伴奏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桑离冲她微微笑着点点头,女孩子的指尖顿时流淌出美妙的前奏。

是舒伯特的《鳟鱼》。

音乐里,一群轻快的鱼儿在水中畅游,可是渔夫却要将其捕捉。桑离轻轻松松便唱出鱼儿的欢快与形势的危急,自然的肢体语言与生动的表情几乎就令人完全沉入那小溪边先愉悦舒缓,再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的眼神明亮,在灯光照耀下全身都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马煜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舞台,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打破这样的一个梦,唯恐梦醒了,便再也见不到这个与往日不同的、神采飞扬的桑离。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角含一点笑容,手臂微微展开,目光好像正随着眼前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在运动,她的声音俏皮,用德语唱到:“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我站在小河岸旁,静静的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欢畅……”

然而渔夫来了,危及四伏,她的眼神也紧张起来:“那渔夫带着钩竿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着它,想把鱼儿钓上。我心里这样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他别想把小鳟鱼钓上岸……”

渐渐,却沉重而惋惜起来:“但渔夫不愿久等浪费时光,他赶忙搅浑河水,我还来不及想,他已把小鳟鱼钓上岸,我满怀激愤的心情看小鳟鱼上了当……”

一点点俏皮又惋惜的收尾,一个浅淡美好的微笑,她微微弯腰鞠躬,谢幕。

几秒钟沉寂后,酒吧里响起热烈而又秩序的掌声。桑离想要到台下休息,可是侍应生递过来小纸条:请再唱一曲吧。

龙飞凤舞的笔迹,看得出是匆促而就。桑离循侍应生指出的位置看过去,暗影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她却能看到舞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人们的表情很真诚,掌声节制却也热烈。她想了想,点点头,转身走回到舞台上,这一次,是《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在北宋年间写下这首《卜算子》,虽没有华丽的词汇,却有巧妙的构思,回环叠韵间,一个女子的翘首以盼已跃然纸上。近千年后,一个叫黎青主的革命者为这首词谱了曲。他是个优秀的作曲家,巧妙地借这首古代的爱情词寄托了对殉难者的追思与对崭新明天的向往。桑离深谙这首歌曲的意境,在深情中融入坚定,在哀伤中融入悲壮。

小小的舞台上,寂静得没有任何多余声响的空间里,只有这个女子,她用她全部的爱与力量在唱歌。她面容悲戚,然而坚定从容,她的两只手交叠着,轻轻护在胸前,似在看着远处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当最后一个音符收起,坐在前排软沙发上的人们已经陆续站起鼓掌,桑离收回目光,看见眼前面带赞许地看着自己的人们,突然觉得这样的谢幕和之前自己站在盛大歌剧院里的谢幕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舞台不够宽广,或许人群不够密集,然而,同样真挚的掌声告诉你—真正爱音乐、懂音乐的人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耳朵的。且,在好的歌声面前,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原来,能为真正爱音乐的人唱歌,并获得他们的嘉许,那是生命中最单纯的幸福,与舞台的大小、观众的多少并没有多么本质的联系。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甚至付出几乎整个青春为代价,才弄懂。

掌声里,桑离的眼眶湿润了。

只是,恍惚中,她听着掌声的余韵,忍不住想:向宁,你还记得我吗?

就像歌里唱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今,没想到我住在了长江边,每天都可以喝到长江水了。而你呢,你在哪里?你还是否还记得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以及我们一起走过的好时光?

(B)

那是桑离这一生,最好的时光。

那段时间,隔着几百公里的路途,桑离和向宁的爱情没有搁浅,反倒更加热烈。随着网络渐渐开始普及,他们的联系方式在电话、写信之外,又加上了电子邮件。距离,在这时压根无法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最有趣的是,向宁每晚的查岗几乎快要成407一景—逢电话响,女孩子们便嬉笑着喊桑离:“桑离,你向宁哥哥找!”

末尾的那个音调,一拐一拐的,绕成一小个华彩乐段。

向宁打电话的时候通常也要忍受寝室里几个人的恶意骚扰,桑离说话说到一半,便听到电话那边有男孩子在捏着嗓子喊“向宁!”,桑离先是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会听见“啪哒”或者“咣当”的响声,继而是男生咆哮“向宁你给我等着”。

桑离下意识问:“什么声音?”

向宁若无其事地答:“没什么,我把老三的枕头扔过去了,他没接住,掉地上了。”

还有的时候则真的有女孩子的声音,也是开朗的笑声,在旁边喊“向宁,你给谁打电话啊”,向宁会笑着赶人:“去去去,尹遥你们安分点。”

桑离很好奇:“是谁啊?女生?”

向宁笑嘻嘻地问:“小离,你吃醋啦?”

桑离很惊讶:“啊?我为什么要吃醋?”

她答得那样光明磊落、理所当然,向宁很挫败:“我很抢手的好不好?”

桑离抿嘴笑:“我知道呀!”

向宁很无奈:“那你好歹表现得紧张点啊。”

“可是我知道你只喜欢我啊,”桑离很坦然,“就像我只喜欢你一样啊,哥哥……”

“哇”—话音未落,407的女生们纷纷做呕吐状,顾小影在对面床上躺着,举起一只貌似僵尸的惨白手臂,气息虚弱地说:“桑大姐,拜托你含蓄一点好不?”

蔡湘则从桑离上铺垂下头来,刚洗完的长头发也一起垂下来,好像《午夜凶铃》里面的贞子,吓了桑离一大跳。

桑离刚想伸手把面前的鬼脑袋摁回去,就见蔡湘笑得贼眉鼠目地:“桑离不要诱惑你向宁哥哥,男人的定力是有限的。”

桑离咳嗽一声,试图掩盖蔡湘的火爆话题。可是向宁已经听到,在电话那边低笑。

桑离还没等说什么,就见穆忻笑眯眯地盘腿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桑离问大家:“哎,你们说桑离和她的向宁哥哥进行到哪一步了?”

顾小影回答问题很踊跃:“B!”

蔡湘哈哈大笑着高声答:“C!”

穆忻转转眼珠,晃晃手里的杂志道:“我也觉得是C。”

桑离气结,举着电话问:“各位姐姐,有没有D?”

顾小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速度太快险些撞了脑袋,瞪大眼睛道:“天啊,真是D?”

她东看西看,然后故作惊恐地问桑离:“孩子呢?孩子藏哪儿了?”

“顾小影……”桑离咬牙切齿,就听见407一片翻天覆地的笑声,向宁终于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他还打趣她:“小离,D太远了,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他话音未落,桑离又听见他那边有女生尖叫:“天啊,谁是D?向宁,是你女朋友吗?啊!魔鬼身材啊!”

向宁也不放下话筒,直接扭头骂:“尹遥你可以出去了,出门右拐是盥洗室,去把你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清理清理。”

女生哈哈大笑:“向宁,你脸红什么!”

……

一个混乱的晚上第N次上演!

随后不久便是岁末—那年,恰是二十世纪最末一天与二十一世纪第一天的交汇点。

真是个大日子呢—想想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人生最美好的大学生涯中经历一次世纪之交的!

于是,从十二月初起,艺术学院的校园里就开始张贴各式各样的海报:美术系师生舞会、设计系集体泡吧、戏剧系小剧场狂欢夜、电视系Cosplay影像奇幻之旅……最后,院学生会的公告栏基本成为了各系学生会斗智斗勇、展现自家才华的大秀场,直让人眼花缭乱。

最初,桑离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因为她一向都是很不热衷于集体活动的一个人。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唱歌来得更为重要。她深爱那种可以沉浸在音乐当中的感觉,当她唱歌时,她几乎可以看见另外一个自己,那是一个沉寂在音乐情境当中的灵魂,无论是二三十年代的创作歌曲,还是鸟鸣山幽的传统民歌,甚至西洋歌剧选段,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生活在当时环境里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自己!

她深爱这种游离的感觉,更热爱扮演这些角色时自己的投入与角色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丰沛情感。因为这些,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专业学习上,而剩下的那一点,则用来做兼职。鉴于12月31日晚不是她的班,她甚至想到可以趁大家都去参加岁末庆祝活动的时候一个人去琴房练习……

不过,作为一名以“人生无处不掺和”为奋斗信条的“杰出女性”,顾小影同学显然没有打算给桑离任何逃避的机会。

事情的起因是管理系学生会的若干人才们突发奇想,要搞一个与众不同的“风情之夜”,而顾小影同学,就是这个“风情之夜”中“咖啡屋”部分的承包人!

关于这个“风情之夜”的具体设想是这样的—

由系学生会出面,征用管理系目前的两层教学楼。其中位于四楼的三年级、四年级自习室共三间,分别改造成临时的酒吧一间、咖啡屋一间、茶室一间。而位于五楼的一年级、二年级自习室,虽然只有两间屋,但作为可以容纳百人的大自习室,面积较大,所以被改造成舞厅、卡拉OK厅各一间。

这五个房间各征集承包店主一名,之后由店主组织自己的经营团队,负责从房间装饰、广告宣传、店铺促销、现场服务在内的一干事宜。系学生会为每位店主提供流动资金五十元,另外提供集体采购的免费餐点饮料若干。店主也可以采购其他食物用以出售,但食物价格、品种、饮料酒精度都要受到严格审查。

总体原则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办出特色,办出情调!

此举一出,举系哗然。

历史上,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看一出学生们自导自演的元旦文艺晚会,磕点瓜子、吃两个桔子,一场关于新年的庆祝活动也就在满地瓜子皮、桔子皮中落幕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别开生面的守岁之夜?

想想吧,那可是1999年至2000年啊!在这样一个千年一遇的时刻即将到来时,你可以在自家教室里喝着啤酒跳着舞,指挥同班的小美女服务员为你端茶倒水,而后大家一起守岁,说不定还有什么浪漫故事发生……

尤其是—据顾小影讲,成功竞标到舞厅经营权的同班男生冯亦已经公开表示,他的舞厅将在当晚举行一场化妆舞会,特聘美术系学生在舞厅门口为大家现场量身制作面具!十二点钟响之时,舞厅大门关闭,所有灯光将熄灭三十秒……

“嘿嘿嘿!”顾小影讲到这里时,忍不住贼笑。

穆忻听得目瞪口呆,过半晌问顾小影:“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不怕出事?”

蔡湘则早在顾小影讲到一半时就开始眼冒红心,举双手支持:“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开店!我要去跳舞!大不了不参加我们系的Cosplay了。”

而后不忘打击穆忻:“老年人,你也太谨小慎微了,能有什么呀?不就是喝点酒,跳跳舞吗?你们设计系还打算集体去‘兰桂坊’泡吧守岁,你们都不怕出事人家怕什么!”

顾小影煞有介事点头:“爱卿所言极是。”

蔡湘也顾不上计较顾小影那副找抽的模样,毛遂自荐:“哎,顾老板,你说我能干点啥?”

顾小影很高兴有人捧场,想了想道:“服务员?”

蔡湘皱眉头:“至少也得是个领班吧?”

顾小影撇撇嘴:“您真抬举我,我那店一共就打算招三个服务员,还弄啥领班?”

穆忻试探地问:“顾老板,您的那三个服务员,不会正巧就是我、蔡湘和桑离吧?”

顾小影绽开大大的笑容:“知我者,穆忻也!”

话音未落,从天而降一个抱枕,直接把还未上任的“顾老板”闷在下面!

于是,刚上完晚自习的桑离一进门,便看见407再度上演鸡飞狗跳的一幕……

不过,闹归闹,在大家的鼎力支持下,顾老板的“咖啡屋”项目还是如期上马了。

首先,在某次卧谈会的集思广益下,咖啡屋的名字被定为“你我”—你我咖啡,有你有我!

随后,由顾老板本人亲自拟稿、设计系高才生穆忻同学绘制的海报投入制作。海报上绘满了绿色的藤蔓,还煽情地写了宣传语:大学四年,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对面相逢不相识。假若可以,亲爱的朋友,请你停下脚步,来“你我”坐坐。看看那些温和的笑脸,聊聊那些熟悉的话题,让我们一起,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为我们的青春守岁……

抄宣传语的任务自然也是落在练过书法的穆忻身上,她一边抄一边哆嗦:“真是够酸的。”

顾小影听到了,颇不服气:“三家店一起竞争知道吧?就是要出其不意,打心理战,让大家觉得有必要来你的店里坐一坐,你才会有客源。”

正在一边制作“八折优惠卡”的蔡湘佩服得五体投地:“顾老板,你真是我的偶像!”

桑离坐在一边无所事事,便问:“顾老板,那我做什么?”

“你的任务就是坐在后面,”顾老板大手一挥,“放心,有你施展才华的地方!”

桑离将信将疑。

果然,两天后,所有海报和优惠卡制作完毕,顾老板告诉桑离:“我要去贴海报,你跟在我后面,负责把这些优惠卡在校园里派发出去!”

“啊?”桑离目瞪口呆。

“别担心!”顾小影“义气”地拍拍桑离的肩膀,笑得贼兮兮的,“小桑桑,你要相信,就你这张小脸蛋往校园里一摆,那就是咱们咖啡屋的活招牌啊!”

出卖色相!

桑离在冒冷汗的同时,只想起这么四个字。

不过,顾小影的战略还真是正确:桑离同学往校园的甬路边一站,八折优惠卡顿时供不应求。拿到优惠卡的人们还纷纷咨询咖啡屋具体位置以及开业时间……盛况空前啊,似乎连学生社团纳新报名那天都没有如此人气。

站在桑离身后的顾老板嘴巴都快笑歪了。

当晚,向宁打电话来的时候,桑离自然把白天的事情复述一遍。向宁听得想笑,却又故意板起脸对桑离说:“让你们顾老板接电话。”

电话递到顾老板手里,她还在装神弄鬼,笑眯眯地说:“先生,请问您要预定12月31日晚的情侣专座吗?本店只提供四张情侣专座哦,先来先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一边说一边冲桑离眨眼,桑离忍不住笑出声,向宁也笑了,道:“顾老板,你怎么能让我女朋友去干这种活儿?抛头露面的,万一出事我唯你是问!”

顾小影笑得越发的腻:“先生,我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物尽其用’嘛。您太太的外形这么好,已经被聘请为我们咖啡屋的形象代言人。若是您不放心,不妨来陪我们一起守岁喽!”

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下一秒,顾小影听见向宁说:“顾老板,作为对我女朋友出场的回报,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边,桑离好奇地看着顾小影频频点头,“嗯嗯哦哦”地答应着什么,便凑过去想听清对话内容。可是顾小影一边接电话一边闪躲着,那副神秘的样子让桑离越发纳闷。直到顾小影放下电话,喜滋滋地再次投入到咖啡屋的筹备工作当中去,桑离还是没弄清楚向宁和顾小影究竟密谋了什么。

那晚,不管桑离怎么问,顾小影还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被逼急了,干脆站在寝室中间,振臂高呼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屋里剩下的三个人,齐齐落下冷汗来……

在千呼万唤中,12月31日晚,顾老板的“你我咖啡屋”终于如期开业!

当天下午,四个女孩子开始对咖啡屋进行整体布置—在那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小教室里,单人小课桌被抬走一半,剩下的一半则两两相对拼到一起,上面铺着白底紫花的一次性桌布,干净的样子真讨人喜欢。每张桌上都有一个装满水的一次性塑料杯,杯里漂一块浮蜡。除了由讲桌改造成的吧台上留有一盏应急灯外,屋里所有的灯都被关闭,只余浮蜡星星点点的烛光摇曳生姿。另外桌上还摆着免费提供的瓜子、爆米花、葡萄干,以及一张价目表,用三号字标明:啤酒、果珍、咖啡、绿茶0.5元/杯,鲜奶蛋糕3元/块,虾条、薯片3元/盘……

四个人忙得满头大汗,不过真弄得煞有介事:每人都围着借来的粉红花边小围裙,头系粉红色小方巾,蔡湘还挽一只藤编小筐,里面放着十支新鲜的玫瑰花,笑眯眯地等着向来往的情侣兜售。在顾小影的促销战略带动下,四张情侣专座已经全部预订出去,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终于到了晚上,当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五楼的“舞厅”开始传出《友谊地久天长》的曲调,窗外华灯初上,本系及很多外系的学生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你我咖啡屋”的方向走过来。人声鼎沸中,只见顾老板迅速进入战备状态,站在咖啡屋门口笑容可掬地对来往的老师、同学们招呼:“欢迎光临‘你我咖啡’,请进来看一看!”

声音无比温柔,让站在店里调饮料的“服务员”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面相觑。

桑离咂嘴:“顾小影这架势还挺专业!”

穆忻抿嘴笑道:“将来我要是开一家店,就请顾小影去做迎宾,你听听这个小调调儿,温柔得快赶上声讯台了。”

蔡湘则干脆哈哈大笑:“什么声讯台啊,你们太厚道了,这分明就是‘怡红院’!”

不幸被正往屋里带客人的顾小影听到了,换来阴侧侧的答复一句:“蔡湘,扣你工钱!”

听到对比如此明显的两种音调,三个“服务员”终于不顾形象,大笑出声。

不过,那天的生意可真是火爆啊—火爆到很多年后,当桑离坐在自己的店里,看着店门口那块木制的“你我咖啡”招牌时,仍然会想起,在自己十九岁那年,也曾有过那样的一群朋友,也曾彼此毫不戒备地相处,也曾一起参加过一次跨系的集体活动,而那间同名的小咖啡店,更是在三家店中拔了当晚销售额的头筹……

毫无疑问,顾老板是个奸商!

君不见—每瓶啤酒通常能盛四杯,她多保留一些泡沫,于是一瓶啤酒就可以盛五杯;一杯水里通常应该放两勺果珍,她放半勺,结果屡次被客人投诉其抠门,形容她是“放果珍好像加味精”;从校外西点店里批发来的鲜奶蛋糕是长方形,每块三元,她沿对角线一切两半,每块三角形鲜奶蛋糕也卖三元;红玫瑰每支四元,三支十元,趁客人们买花后上楼跳舞,她能把花从桌上收回来继续卖……种种恶行,真是令人发指啊!

不过,面对客人们的投诉,她的对策实在无敌—她将所有投诉都交给桑离处理,于是桑离变成了“侍应生+信访办主任”,笑脸如花地将广大人民群众的投诉抗议一应收下。因为她的态度温柔,人漂亮,而且声音也很好听,所有问题都被顺利化解。上访者诉苦完毕,很快就兴致盎然地要求“和漂亮的服务员妹妹一起喝一杯”。于是,嚣张的顾老板一边笑着数钱,一边依然我行我素,做着她的奸商……

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老板终于良心发现,招招手把桑离唤过来,笑眯眯地说:“亲爱的,今天谢谢你了哦,你去楼上跳舞吧,后面的我来盯着。”

桑离受宠若惊,感激万分地看着顾小影,看见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狐狸面具递给自己:“这是我刚才从楼上要来的,你先拿去用吧!”

桑离看看还在忙着端送饮料的穆忻与蔡湘,犹豫一下:“可是现在这么忙,好多人都跳累了下楼来喝饮料……”

“去吧去吧,大家轮流休息。”蔡湘抓着几大包薯片转出来,圆圆的苹果脸上全是汗,笑嘻嘻地看桑离,“顾老板文明经商,还晓得给姐妹们放假呢。”

穆忻刚给旁边一个座位结完帐,直接走过来伸手到桑离背后解开她的围裙,再摘下她的头巾,顺手用来擦擦自己额角的汗水。

被顾小影一巴掌拍下来:“哎哎哎,别弄脏了,这可是借的!”

穆忻不理顾小影,只是甩甩头,利落的短发飞扬。她一甩手把桑离的围裙头巾扔到吧台上道:“让你走就走,缺谁地球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