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命的声音,是每到来不及了的时候,才知道好听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才听见沈捷说话。

他微微拍着桑离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你从医院不告而别,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机录,都没有你的登记。我去每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还自作多情地去了苏州,在留园里坐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公园要锁门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个可能有你的城市建‘离园’,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谁能想到会在盛锦那里看见你。”

说到这里,他微微喘口气。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睛里那些熟悉的情绪。

热烈的、深情的、宠爱的、惊喜的—这样分明的情感,曾经,她怎么会看不出是爱?

他继续缓缓地说:“你唱《鳟鱼》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递纸条请你再唱一曲,怕你认出我的笔迹,便故意写得潦草。听你唱《我住长江头》的时候,我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你,我也在长江边,我们才是共饮长江水,可是我没敢……”

他无奈地笑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懦弱。”

他看着她叹息:“真是奇怪,当我三十一岁、你十九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多少差距;可是当你二十八岁、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长大了,而我却是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离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然而他的手却仍然轻轻拍着桑离的背,好像她是他怀里的一个孩子。

桑离埋下头,不说话,渐渐,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沈捷的睡衣前襟变得濡湿一片。

那天,她打发走了护工,自己留在医院,第一次学着去照顾他。

暮色中,她眼睁睁看他手按肝区的位置,疼得弯下腰,她急得想哭,却什么都帮不上。她只能抱紧他,听他痛苦的呼吸声,恨不得疼的那个人是自己!

渐渐,痛楚过去,他满身汗水地看着她,她背转身擦干眼泪,却还能听见他硬撑着宽慰她:“别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术就会好的。”

他握着她的手:“我还要参加你的婚礼呢。”

听见这句话,桑离猛地回转身,定定看着沈捷,却看见他满含着包容的目光,温和极了:“小姑娘,你和马煜,什么时候结婚?”

桑离微愣一愣,傻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惫却充满宠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么能错过任何一点你的消息?”

他这样说的时候,桑离的心里却涌出更多的绝望。

她努力抑制住心底翻滚着的疼痛感,起身去洗手间兑了热水端出来。她离开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着自己,所以,她也只来得及在洗手间里匆匆抹两把眼泪,再出来时,仍旧是那个虽然眼圈略红,却目光明亮,嘴角含着笑意的桑离。

就像三年前一样。

她坐回到他的床边,一下下拧着毛巾,沈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解开他睡衣的扣子,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温热的毛巾触上他的皮肤时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视若无睹,还是一点点认真地擦。擦完了帮他换件睡衣,再洗了毛巾准备擦下身。她动手就准备帮他脱睡裤,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好了,”他咳嗽一下,开玩笑,“我还没病入膏肓呢,你怎么当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离不理她,仍旧自顾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还是曾经那个执拗的、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过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恳切:“小姑娘,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你要结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桑离的眼泪却终于开了闸,她狠狠把毛巾扔在盆里,咬牙切齿:“沈捷,你给我闭嘴!”

她的气势虽然十足,可是声音有些发抖,沈捷愣住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视中,桑离伸手抹去眼泪,继续帮他脱睡裤。这次,沈捷随她去了。

她认真地帮他擦身,仔细得好像他的妻子一样。

妻子—想到这里,沈捷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叹口气。

九年了,他等这种感觉等了居然有九年这么久。

只是,终于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为人妻的时候,他却来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原来,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爱,而是当我知道自己爱你时—却来不及了。

第二天,桑离在清晨回到家。一开门,却见一室烟雾缭绕。

她站在门口愣一下,散了烟,才看清沙发上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离进屋关门,越过马煜去开窗,让清新的、带有草香味的空气涌进室内。

她这样做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能看见,马煜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转身走到马煜身边,伸手取下他的烟,掐灭在临时充当烟灰缸的玻璃碗里。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里有一点点水—马煜,他仍然是那个有点洁癖的男人,且明显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准备。

她再靠近一点,蹲在马煜面前,抬头,能看见马煜的眼睛:熬了一夜,眼睛通红,胡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可是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到桑离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开始麻木、一直仰着的脖子也开始发酸的时候,马煜终于开口:“桑离,今天有时间吗,我们去登记。”

桑离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这时,她才发现,马煜一本正经地穿着衬衣,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一个红色的绒盒—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电话也打不通,本来兴高采烈地来,只是想求婚,”马煜抬手揉揉眼,苦笑,“不过还好,现在也来得及,今天是个好日子,桑离。”

他伸手揽过她,打开绒盒,切工精美的方钻,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熠熠生辉!

桑离完全愣住了。

马煜却那么郑重:“桑离,我请求你嫁给我。”

桑离没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看马煜,再看看戒指,脑袋有些晕—从昨天到现在,太多的变故争抢着登场,让她方寸大乱!

或许她真的平静太久了,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容易受惊的人?

趁她发愣的时候,马煜给她戴上戒指。她低头,看见无名指上灿然的光辉,这些年了,她身边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少人都说过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见过这一枚。

真是个有讽刺意味的对比,是不是?

马煜起身,再顺手拉起桑离。她腿一软,马煜早把她拥进怀里。他低头,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脸颊,他的手紧紧按在她腰侧,滚烫得像是着了火!

然而,桑离的神志却是罕见的清明:那瞬间,她一抬头,却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温和的、疼爱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马煜推开!

两人都愣住了。

窗子没有关,有风吹进来,拂在皮肤上,潮湿得好像要滴出水来。

马煜愣愣地看着桑离,他的眼睛里有无法压抑的失望,他不说话,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渐渐,失望就变成死灰色的绝望。

他的语气却那么平静:“桑离,你不愿意?”

桑离想摇头,可是全身都好像灌了浆,沉甸甸的,动不了。

马煜颓然坐回到沙发里,再点一支烟,缓缓说:“你知道吗,桑离,和艾宁宁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结婚是因为水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种必须要负的责任,却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一种强烈愿望。我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一见钟情,后来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而是彼此好奇后的同病相怜,逐渐发展成彼此了解后的愈加欣赏。我喜欢咱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陪YOYO玩的感觉,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因为这种家庭活动而越来越亲近。所以,桑离,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迷恋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离这个人结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辈子。”

他看着桑离:“桑离,我爱你,不仅是爱情的爱,也是亲情的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经过那么多事才发现,平平淡淡地过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实才最幸福。我们都不可能忘记过去了,那就把过去藏起来,然后一起平平淡淡、知足常乐地过下去,好不好?”

他握着桑离的手,桑离低头,看见无名指上钻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会儿,终于还是缓缓摘下戒指,放回马煜的手心。

她抬起头,看着马煜,缓缓说:“沈捷肝癌。”

马煜愣了。

天光大亮,楼下的花丛弥漫开花香,桑离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绝望地坍塌。

马煜—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爱上我的人都不会有好归宿。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咒语,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这个时候,我能答应你的求婚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爱你,还是害了你。

而沈捷—或许,我真的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遇见你。

因为曾经,我眼里只看得见这光芒四射的世界,却独独看不见那些爱我的人。

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

我以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可以去拥有所有我想拥有的东西。

可后来才知道,时间比我强大,它改变了我,而后却永不回头。

和时间拼,我注定输。

(B)

桑离第一次去参加《综艺60》时,在灯火辉煌的演播厅,深深体会到两次待遇的天壤之别—被取消节目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如今,托沈捷的福,有笑语嫣然的主持人,有满脸羡慕好奇的观众,自己是唱歌后被采访的那一个,在如雷掌声中,空气里似乎都隐隐浮动着“准名人”的诱惑气息。

二十一岁,桑离第一次觉得财富本身有如此动人的诱惑。

和沈捷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发现他那些无法回避的优点:博学、沉稳、处变不惊、富有、不吝啬、交游广阔……

大概这就是“阅历”的好处,桑离从沈捷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从身边男生身上看不到的优点。

甚至有些,是向宁都不具备的。

可是,她不愿意拿向宁和沈捷比。因为向宁于她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能放弃,不忍离开。

潜意识里,她想拖下去,就这么耗着,耗到沈捷筋疲力尽,或者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因为总要有一方放弃,这根绷着的弦才能彻底松弛下来。

她那么了解自己:如果想让自己拒绝沈捷,她也做不到。毕竟,他的许诺,那么光辉灿烂诱人的许诺,她拒绝不了。

于是,便只能等,她天真地等,想要等到沈捷主动放弃。

然而她没想到,沈捷终究还是比她老道多了—他或许早就猜出她的缓兵之计,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小丫头片子在自己面前耍花枪?

他不是看不出来:桑离早就动心了,否则也不会拿出花枪和自己耍。

他决定推波助澜,方式很简单,只需要在一系列宴会上和桑离偕同出现,美其名曰是带她见世面,实际上却是通过举手投足的亲昵让所有人—包括段芮—都轻而易举看出来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寻常。

而每次宴会前后,他更会去艺术学院门口接送桑离—那辆银色宝马第一次停在校门口时或许不过只能吸引一些惊叹的目光,然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便在桑离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使越来越多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渐渐,校园里就有很多人都认识了那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时常会有人在桑离身后指指点点,说“你看,那就是音乐系那个傍大款的”……

刚开始时,桑离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流言的传播速度,往往比当事人的觉醒速度,要快得多。

相比而言倒是407的女孩子们反应比较快。

周六下午,桑离照样看不见人影,剩下几个人则在寝室里窝着。蔡湘也是犹豫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问穆忻:“桑离到底怎么回事?”

穆忻从《国际广告》里抬起头,表情迷茫:“桑离怎么了?”

蔡湘奇怪:“你没听说?”

穆忻更迷茫了:“听说什么?”

顾小影本来在埋头睡觉,听见这么具有建设性的话题,也把蒙着头的被子一把掀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蔡湘愤愤的:“外面都传遍了,说桑离傍大款。”

顾小影直觉性反驳:“不可能!”

穆忻没说话,只是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外面的树枝看。

蔡湘皱眉头:“我也觉得不可能,桑离和向宁多好啊,你没看向宁不管多忙,还是挤时间打电话,我看桑离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一脸甜蜜表情,怎么可能傍大款?”

顾小影坐起来问:“从哪传出来的?”

蔡湘没等答话,穆忻却开口了:“无风不起浪,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啥?”顾小影和蔡湘吓了一大跳。

两人直直地仰着脖子往上铺看,只见穆忻低头叹息:“你们就真的没看见那辆车吗?”

“什么车?”顾小影只要不上课就躲起来看小说、写小说,足不出户,她听得莫名其妙。

蔡湘却瞪大眼看着穆忻:“你真见过?”

穆忻叹口气:“银色宝马,听我们班男生说得一百多万。凭良心说我不懂车,可是我知道这么贵的车真不是一般人开得起的。”

顾小影和蔡湘倒抽一口冷气。

穆忻叹口气,扭头问蔡湘:“香菜,你是本地人,你倒是说说,在你们省城人的眼里,咱们学校的声誉怎么样?”

蔡湘愣住了。

顾小影也盯着蔡湘看:“是啊,香菜,我来这里读书之前,我们同学还正告我说这里是省城第一大染缸,你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你真的觉得这里是染缸吗?”

蔡湘终于也苦笑了,在穆忻和顾小影灼灼的目光里,蔡湘缓缓说:“我表姐就在咱们学校读器乐的研究生,我妈一直很努力想帮她介绍男朋友。上周跟我们邻居家的叔叔提起这事,一开始人家听见表姐的条件还觉得挺好,后来听说是艺术学院的,就直接问‘能不能找个不是艺术学院的’……你们都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生气,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

她缓缓低下头,坐到床边,一边擦眼镜一边低声说:“其实本地人里当然还是客观理智的人多,可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带着这样那样的偏见。比如听说你是艺术学院的女生后,就总以为你可以不被尊重,言谈举止就很轻佻;还有人听说你是艺术学院的,就觉得你应该很漂亮,如果不漂亮那就是十恶不赦;还有上周我去眼镜店配眼镜,店员还好吃惊地问我‘你们艺术学院的人不是不看书吗,怎么还会有近视眼’……”

她戴上眼镜,抬起头叹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总有一些人习惯了以偏概全,对于这种人,你讲不通道理的。”

连顾小影都苦笑:“也是,要么说‘没文化,真可怕’呢。所以说哲学是一定要学的,马克思爷爷多英明,早就告诉大家要学会两分法、两点论,总不能为了一两个绣花枕头就打死一船人啊。”

“那桑离算哪种?”穆忻突然问。

没有人回答。

冬天了,窗外北风呼啸,407屋里却是罕见的安静。

也是这个冬天,桑离和向宁的爱情进入最脆弱淡薄的那一段。

向宁工作很忙,忙到很少有时间和桑离联系。偶尔的联系都很短暂:电话里,他说的她听不懂,大致只知道他忙着培训、忙着翻译、忙着接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头头脑脑们……他说他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桑离有点心疼。

而她能做的,不过是一遍遍地嘱咐:哥哥你要注意身体,要自己照顾自己……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所以从高中时代最兴奋与最惦念的阶段走过来,剩下的便只有这样不咸不淡的问候?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和沈捷无关,和沈捷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也不是不忐忑:如果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还强调这些干吗?

她害怕,她悄悄地、隐忍地害怕着,她怕那些曾经的牵挂、想念、不舍,以及那些热烈肆意的小情绪都真的消失不见。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向宁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已经越来越少地想起他,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自己太忙碌了,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切的改变都一定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呼之欲出,却被紧紧按压。

她那时或许并不知道,爱情来得太早,带来的最大后果,或许就是—当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你没有尝过失去的痛苦,便不会心心念念地珍惜。

更何况,那个本该珍惜的人,他远在千里之外,维系彼此感情的,是青梅竹马的自信,是中国电信的电话线—那时候,对学生而言手机并不是很普及的物件,想要随时随地抒发想念,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当一场爱情走向凋敝的时候,除开那些不得已的外力,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来自我们不愿意承认却始终存在的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