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桑悦诚把手里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院子里有短暂的安静。

是田淼先打破这种安静:“桑离,听说你和向宁师兄分手了?可是怎么不见你带新男朋友回来啊?”

桑离突然脸色一沉,冷冷盯着田淼:“你想说什么,一起说完好了。”

“不是想说什么,我只是复述一个事实,”田淼若无其事地摊摊手,“真不巧,向师兄的同事恰恰是我师姐,而向师兄本人又是我们院赫赫有名的人物,所以他被人甩了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不过客观点说,被包养这种事在哪个学校都是有的,所以大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点想不通,向师兄这种人在挑女朋友上怎么也会瞎了眼?”

她冷笑:“桑离,你知不知道,你这就叫‘人尽可夫’?”

“田淼,住口!”南杨低喝一声。

可是田淼看看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桑悦诚气得有些哆嗦,阴沉地盯着桑离。

“是!”桑离嗓音清脆地快速回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说的没错,爸爸,我和向宁分手了,因为我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可是脸上的笑容盛放如阳光;声音好听,却又隐含一些阴冷。

所有人都惊呆了。

“桑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几秒钟后,桑悦诚从巨大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一边吼一边抄起门边的笤帚劈头盖脸揍上去。就在其他人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桑悦诚手中的笤帚已经重重落在桑离身上!

那一刻,桑离也愣了,但眼神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壮。她没有丝毫的闪躲,只是低头捂住脸,就那么乖乖站在原地任桑悦诚打!

终于还是南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握住桑悦诚的手腕,语气焦急:“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小离是唱歌的,打坏了怎么办……”

“唱个屁歌,”桑悦诚打红了眼,暴吼,“就是因为唱歌才唱成这样的,我早就说过搞艺术的没几个好东西,你们都不听,你们还帮她!你给我放手,南杨,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揍!”

南杨却铁了心不松手,只是语气也急了:“叔,她是你女儿啊,有问题咱好好说不行嘛,桑离她还小,她还不懂事,咱们可以劝她啊!”

“劝?”桑悦诚哆嗦着指着桑离,瞪着南杨,“你劝个给我看,要是能劝得住,还能有今天?”

“叔—”南杨张嘴又要说话,却被桑离猛然间发出的喊声打断。

“都给我闭嘴!”

一声大喝,刹那间令所有人都愣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桑离。

只见她头发乱了,胳膊上被笤帚抽到的地方渐渐泛红,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渗出血丝来。然而她瞪大眼,一点眼泪都没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冷冷地扫视所有人。

她伸出手,指着面前的人,字字句句都咬得无比清楚:“我,桑离,今天在这里发誓,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让大家看见我这张丢人现眼的脸。”

她略略舒口气,看看田淼,再看看桑悦诚,声音清冷:“我两年前就年满十八周岁,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而二十周岁也可以和任何人结婚了。所以,从现在起,我和谁在一起,是不是被包养以及以后还要被谁包养,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跟谁上床,那是我的自由。”

她微微眯起眼,看一眼眼前已经有些呆若木鸡的人们,笑得森冷:“和你们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带一点留恋。

南杨一愣,急忙追出去,与此同时桑悦诚把手中的笤帚狠狠扔下门口,大喝:“滚!”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的高跟鞋与门口的青石板撞击时发出的“嗒嗒”声。

桑悦诚看着桑离的背影怒吼:“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别姓桑!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看不到,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只不过嘴角一撇,冷冷一笑,随即加快了步伐。

南杨直到五百米外的路口才追上桑离。

“小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拽得她回过身,看见她的眼底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南杨一阵心疼,“小离,听我说几句。”

桑离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南杨。

“小离,你如果有什么难处……”

“没有!”桑离语气平静地打断他,“哥,你们都中了电视剧的毒了吧?其实是我心甘情愿的。那个人对我好,也有钱,而且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为富不仁……噢对了,还挺帅。所以,你放心吧!”

她仔细看看他,终于微微一笑,踮起脚,在南杨的错愕中,轻轻吻上他的脸颊。

“哥哥,再见。”她轻轻说完这句话,便挣开南杨的手,快步跑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演出团下榻的酒店。

而在南杨的眼中,那个匆匆走远的背影,就好像一道丝线,从此拴住他全部的惦念。

这就是我们的曾经。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还年轻,我们追逐这世上光彩夺目的一切,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受万人敬仰。为此,我们可以放弃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其他。

可是我们忘记了,高处不胜寒。

想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就要做好曝光的准备,要在别人好奇的目光里学会没有隐私、每日做秀地活着。当然,还要忍得住别人的好奇、议论、谩骂、中伤……以及,所有那些看不见的黑手。

站在高处的人,或许拥有全世界,可是,却未必拥有他自己。

第十章 再见,我的小姑娘

(A)

后来,也正是这跌宕起伏的生活告诉了桑离:站在高处的人,假使有一天从高处落下,那么,他拥有的,可能也只剩他自己。

除非他在走向高处的过程中,还记得保留灵魂深处那些最真纯美好的东西。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想简单地活着,这又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原来,简单生活,才是大福气……

上午九点半,站在凤凰山殡仪馆的灵堂里,桑离想到这些,突然有些恍惚。

隐约,那些旧事、那些故人,还是在她沉寂的记忆里,影影绰绰,起起伏伏。

或许,从来没有消失,也毕生无法湮灭。

这样发呆的时候,常青就站在桑离身边,她也不说话,只是神情哀戚地看着悬挂起来的遗照沉默。

灵堂里那么安静。

此时,所有等待吊唁的人们都等在灵堂外—桑悦诚服务过的大型国企至今保存着许多机关作风:专门的治丧小组忙前忙后地摆花圈、放鲜花,灵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发放小白花,还有几个小伙子来来去去地引导外面的人排队。只有家属站在灵堂里,等待追悼会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常青扭头问桑离:“马煜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桑离愣一下,低头说:“他出国了。”

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说她压根没有告诉马煜,别人会怎样想?

常青看桑离一眼,深深叹息:“小离,其实大家都不瞎的,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桑离不抬头,只是看脚尖。

常青缓缓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现在一转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给你爸爸化妆的时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过半百才知道过日子其实是件顶简单的事。两个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缘分,就一定要珍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突然发生的事,转眼间就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所以,就算你们感情再好,‘天长地久’也不现实,生活中的变数太多了。那么,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时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离微微偏一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那些泪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常青说:现在,不是她不爱,而是当年少时的爱情与长大后的温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准,要往哪边走?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可是静静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田淼说过的,她会给桑离打电话。

可是三十六个小时过去,桑离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术有没有成功?

正发呆的时候,门口响起说话声。桑离和常青抬头,就看见马煜急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带点焦急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喘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桑离和常青都愣了。

过几秒钟,常青先反应过来,眼圈又红了:“辛苦你了,这么远还赶过来……”

桑离却愣愣地看着马煜,天热,他脸颊上有汗水落下来,却顾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边,转身紧紧握住桑离的手,看着常青说:“对不起,来晚了,什么忙都帮不上,您看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常青迟疑一下,从身边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在马煜胸前,再拿起一块象征亲属身份的黑布,套上马煜的胳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紧了,有些哽咽:“去道个别吧,上次那么匆忙,他总说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擦眼泪,桑离也终于忍不住,任泪水掉下来。

马煜表情凝重地拉过桑离的手,与她一起站到桑悦诚的遗体前,化了妆的桑悦诚看起来越发像是睡着了,桑离一恍惚,脱口而出:“爸—”

身后的常青猛地一震,抬头盯着桑离看: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没听到桑离喊出口?

桑离好像也意识到什么,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还是马煜接过了她的话,也唤一声:“爸—”

桑离愣一下,扭头看马煜,却看见他神情肃然地看着桑悦诚,语速缓慢,像是发誓:“爸,您放心,我会对桑离好,一辈子。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他的目光那么虔诚,带着沉痛的哀伤,却也有最真挚的企盼。

寂静的灵堂里,桑离的泪水终于再度涌出来。

这个男人,他知不知道这样的誓言有多重?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逝者面前,他却如此郑重而庄严地许下一个一辈子的誓言?

他不怕吗?不怕那个叫做桑离的扫把星,不怕她可能带来的噩运?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一个影子一样偶尔想起来、偶尔又会忘记的男人,他真的铁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个配角?

哪怕她把爱给了向宁,把不忍给了沈捷,他却仍然站在那里,在她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告诉她:他在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转身,就会看见他的怀抱。

是有温暖,有爱,有家,有笑声,有琐碎而真实的幸福的怀抱。

追悼会后,是马煜捧着骨灰盒,与桑离、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难过:“都说入土为安,小离,你应该把你爸爸送到你妈妈身边。”

桑离却静静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选择,他可能更希望永远陪着你,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日子的感觉。”

常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离,桑离急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爸爸更想等着……”

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

还是常青先握住了桑离的手,有些哽咽:“小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抬头,看着桑离,含着泪淡淡地微笑:“谢谢你。”

她吁口气,欣慰地看着桑离和马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们吧,这样,到了天上总还算是有个伴儿……”

她仰起头看天空,骄阳似火,似乎就要烤干了人的眼泪。

桑离看着常青发间一点零星的白色,突然那么心酸。

当晚,是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灯光。桑离正和常青一起准备晚饭时手机响,她拿起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手术成功。

发信人:田淼。

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桑离在厨房里长吁一口气,常青看到了,随口问一句:“有事吗?”

桑离摇摇头:“没有。”

常青探头看看屋外的马煜,转身把桑离往外赶:“你出去陪陪马煜吧,陪他上街转转,或者去海边看看。”

桑离还要说什么,常青却执拗得很,仍旧还是把桑离推出门。

是傍晚了,海边城市的风已经开始微微的凉。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晚餐,行人也在忙着往家赶。桑离和马煜肩并肩在街上走,偶尔桑离会指给马煜看:这里,是我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我小时候和南杨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曾经有个纪念碑,不过后来被移走了……

马煜安静地倾听,偶尔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声,时光静谧,是难得的安然。

中间途径一家小书店,桑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回身拽马煜的胳膊,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马煜点头,信步随她走进去。书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当月的杂志,里面几个有限的杂志,摆放的也都是些畅销书。

桑离一排排地看过去,突然,视线就凝固在了一处。

马煜站在她身后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许久不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桑离一个人呆呆地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隐约的玫瑰图案,衬着右上角黑色的书名:《芬芳岁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风度翩翩,身边的女子雍容高贵,身后站着英俊的男孩子,两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来的样子阳光灿烂—倘若这样的情景算不上“天伦之乐”,那么还有什么能衬得起这四个字?

或许也是见桑离对这本书过于关注,看店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热情地介绍:“这本书不错啊,旁边艺校的学生好多过来买的。梁炜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这么有钱,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也可以过得这么幸福。艺校的学生说买这本书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还可以当作是服饰指南来看,里面有梁炜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本书,过很久才伸手取下来,捧在手中,翻开内页。

梁炜菘—真的就是那个梁炜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教授、学科带头人、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若干知名大剧院的签约艺术家……

赵倩华—也真的是那个赵倩华,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服装设计师,掌管着包括服装、化妆品、家居用品等十几个行业在内的家族产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之后……

这样的两个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结婚二十年,一起写一本书,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雇枪手写出来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买?

桑离的唇角渐渐浮上冷笑,马煜有些惊讶,便也拿一本《芬芳岁月》翻看。

店员还在聒噪:“买本吧,不错啊,梁炜菘的歌多好听啊,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他的访谈,他学生都上台说他人可好呢,德艺双馨……”

德艺双馨?桑离冷笑。

多么可笑的骗局—这样的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人人都说他德艺双馨,可是有几个人能想到他居然会是个衣冠禽兽?!

结婚二十载,和妻子貌合神离—赵倩华不是不知道梁炜菘是个什么货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居然,这对虚伪透顶的夫妻还能写这样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却只有知情人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扯淡的书?

红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这样写:“如今,二十年过去,我才知道事业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里的那盏灯光—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那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无论我走多远,都会留上的一盏灯光……”

这他妈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爱的那个女人……他爱的女人多了去了,每个被他剥过衣服的女人他都爱!每个漂亮点的女人都要被他想尽办法剥光衣服!

桑离一边看一边气得哆嗦,马煜有点心惊肉跳,扔下书就拖桑离往外走。店员看他们不买书,马上就冷下脸来,没好气地“哼”一声。

直到走出店门,马煜停住脚步,伸手一把将桑离拉进怀里,桑离一头撞上去,“呜”地哼一声。然后便把头埋在马煜怀里,任他拥着自己站在街角,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还是有轻微的哆嗦,马煜叹口气,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唤她:“桑离,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有些人,总会遭报应的……”

听了这话,桑离猛地抬头,眼圈红红地瞪着马煜看,眼里有委屈也有惊讶。

马煜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角:“我不知道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不过,该忘就忘了吧,毫无意义的东西记着也没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对某些人最好的报复……”

他的声音那么温暖,桑离忍不住抱紧他,脸孔蹭上他衣裳的时候,那些昔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真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