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228…”
路子星的手心都快被自己指甲掐破了，忽然，她看到鹰嘴屋顶的上方，出现了人影。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其中那个子较高的，显然就是韩清昀。
与此同时，耳边再度传来韩清昀的声音：“路子星，走出去，帮我把那姑娘的视线吸引走。”
这一回他说话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将他的声音都撕得有点模糊了。在这样湖边的高楼顶，那风力大得仿佛能掀翻任何附着在玻璃钢筋上的物体。韩清昀被吹得无法呼吸，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起来。
韩清昀身后，秦风民已经打好了防护钉，绳降轴承也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安置好了。秦风民自从退出国家攀岩队之后，转行成为了户外洞穴探索的玩家，有足够的桥架能力应付这种在人工环境中的绳降要求。秦风民示意韩清昀：商场管理处已经控制人流，不让朝这边过来；消防队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过来。
正在这时，那站在寒风里的自杀姑娘动了。
她慢慢踏出一只脚，一只脚的足尖已经踩出了护栏的水泥表面！
韩清昀居高临下看到了。
——已经来不及等到警方的营救人员上来了。他把楼道定位发给警方，自己迅速将防护绳扣紧搭扣，低声命令：“路子星，走出去！”
“必须出去吗？”子星声音里一付快哭的腔调，“如果我一出去，那姑娘就此，一…一下，跳了下去呢？”当真发生这一幕，那她岂不是成了杀人凶手？
第四十五章
韩清昀能理解她的这份顾虑, 让一个小姑娘承受这样的事情确实挺噩梦的。
“子星。”韩清昀的声音从耳机里出来, 像是在跟她耳语，“记着：是我让你出去的。路子星，如果有什么事情。你记着，都是我的错！快去！”
都是他的错？
子星觉得，不能让他因为她想救人，而承受不该属于他的压力。她既然选择上来了, 就自己承担。
“不，不是你的错。”子星说：“是我决定上来的。现在, 也是我自己决定走出去。”她反过来安慰他, “哥哥，我没事。你把手机挂了吧, 你在上面也挺危险的。我们各尽其力就好。”说完，她按了通话，手指捏紧铁门把手。
韩清昀在高空中愣了一会神, 湖风狂暴, 吹得他微微倾斜。
下面, 子星深呼吸一下, 慢慢地推开沉重的黑铁门。
人一站出去, 她的脸上顿时寒风如刀。小裙子在风中被吹得翻翘不已。
“世纪中心”前面的静水湖是彤市精心打造了十几年的胜景之地。湖岸一侧是高大的香樟树林，湖风吹在树梢上, 蔚然成涛。前面的湖水更是浊浪拍岸, 强劲的冷风从远处呼啸着扑来。
子星打了个寒噤，然后, 开始逆风而行。
她手脚冰凉地走近了那个随时会坠落的女孩：“同学，你在那里干什么？”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可惜太中气不足，声音被风扯碎。
“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别急啊…”路子星鼓足勇气，继续用足力气开口。
这一回，楼顶的姑娘听到路子星的声音，转过头无声地看着她。
韩清昀把第二个手机与秦风民的手机接通，用他们业内的简洁术语，指挥着秦风民或放绳、或停止。自己一点点从鹰嘴屋顶上缓缓下来。
四米高的落差，放在平地上不算什么，可是放在垂直距离上，下面是二十多米的绝壁，顶上风涛怒卷，实在是惊心动魄。韩清昀稳住身体，慢慢下来。
路子星不停地跟那姑娘说着话，那姑娘一直怔怔看着她。
“你说什么也没用了。”那姑娘终于开口了，“没人会要我了。”
“为什么？怎么可能？如果没有人要你，你怎么会长到现在的年纪呢？”
“我怀孕了！你听明白吗？我脏了！没人要我了！”那女孩在风中瑟瑟，大叫起来。
子星愣住，这样的想法，四个多月前她也曾经有过。
去年十一月份，她从小五的别墅里逃出来以后，一个人沿着江边走了五六个小时。她所在的乡村学校没有教她这方面的知识。奶奶也就简单粗暴地吓唬过她，绝对不能跟男生睡觉，否则会怀孕的。所以，她跟小五睡了以后，就误以为会有那样的事情。
尽管事情是乌龙的，但是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心情，她是真切感受过的。
“是不是觉得特别倒霉？明明两个人都有错，却全部是女孩来承担结果？”子星调动起当年，爸爸去世之后，她和妈妈在海州接受公益组织心理援助时的那点知识，努力与她“共情”。
“是！”女孩哭着，“这不公平！”
子星看着她的泪水一颗颗掉下来，慢慢挪动得距离近一点：“我知道，真的不公平。”她说，“可…可以弄掉的。然后就没事了，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我爸会杀了我的。”
“我们找别人弄掉，好吗？”子星在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恶补过这方面的“知识”，“有未成年救助中心可以帮你处理问题的，我上次去过。”其实她去过的时候，效果也不好。那里的工作人员听说她家在本市，要把她送回家里。她怕把妈妈刺激到了，吓得从中心逃了出来。
“真的有这种地方？”同龄人之间，总是能够更容易互相接受一些。
“是，我陪你好不好？”子星说，“我知道你会走现在这一步，一定是害怕没法跟家里人沟通。我帮你找钱做手术，如果是初期的话。用药流，根本不需要多少钱。如果需要手术费用，我帮你找人募集。你爸爸妈妈那里不能接受你，我帮你去说话，好不好？”
“我们不走这条绝路。”子星说，“我也遇上过你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一死百了可以轻松。可是也会失去很多美好的东西。”
“你真的能够帮我？”
“可以的，”子星说，“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以为什么都完了，可是后来熬过一阵子就好了，现在越来越好。每个人都这样，以为过不去了，过去之后就慢慢变好了。”
上面韩清昀扶着耳机，指挥着秦风民盲视降绳。终于，他的两条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临渊的栏杆上。
看见他站稳，路子星心头微微一宽，伸出手向那姑娘迈了一步：“过来，别做傻事了，总归会解决的…”
韩清昀趁着子星吸引住对方，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在那女孩的视线死角，慢慢靠拢，准备将对方从栏杆上方推进去。
“同学，你过来，我会…”子星觉得胜利在望，脸上激动得绯红。话犹未了，只听得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哭嚎：“三子你要干什么？！”
黑铁门被重重撞开。
一名商场清洁工服饰的妇人，冲向自杀的女孩。
女孩惊叫倒退，脚底踏空，一下子便栽了下去！
近旁的韩清昀探手一抓，只来得及在那姑娘的衣服上蹭了一蹭。他自己被撞得在半空打了滑，人如摆锤，吊着绳子身体一下子悠了出去。玻璃鹰嘴楼顶上，秦风民经验丰富地发现了防护绳出现异动，立即探头向下，看看韩清昀出什么问题了。
路子星冲到栏杆前。
她已经在这里陪那姑娘熬过了最艰难的几分钟，对方已经愿意跟她交流。眼看一切就要可以挽回，却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看到韩清昀一下子荡出好远，心里也一把抽紧。
警方救援人员冲了上来。那个清洁工妇人大约是女孩的亲人，拍着墙嚎啕大哭。被人架着离开现场。
高楼自杀性坠亡的援救率是非常低的，这是他们业内公认的。但是这个姑娘从有人报警到坠楼，在楼顶上僵持了接近十五分钟，还是很有救援希望的。
可惜商场太大，楼道复杂，使得援救计划没能顺利展开。大家都很遗憾。
领队的消防中尉打开通话机，问楼下情况如何？他估计，人已经下去了，不知道空气垫有没有起到作用？
下面的人回复他，人没有下来。
得到这个消息，楼顶的消防官兵冲到护栏前，竭力外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人被挂在哪儿了？生死如何？
要赶紧调用直升飞机！
韩清昀人在空中，荡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拍了一张照。他大声说：“我把位置照片拍好了，传给你们。”
秦风民在屋顶被他吓得声嘶力竭：“小昀，你少给我晃荡！绳子会断的！”
第四十六章
子星整个人紧紧靠着栏杆, 趁所有人在关注坠楼女孩和韩清昀他们的时候, 慢慢躲到角落处。她怕那些消防官兵把她清场出去，这样，她就只能在场外干着急，不能及时看到哥哥上来。
她得第一时间看到他安全！
韩清昀的照片很快发给了警方。
那姑娘本来是跌出去的，被韩清昀拽了一把，就贴着楼层墙壁滑了下去, 正好摔在一面开启的玻璃窗上。而那个地方，从楼顶看下去, 则是个死角。
救援指挥中心发出指示：人还能救, 各部门配合等待。
中尉抬起头，韩清昀冲楼顶的消防官兵喊：“她抓不住玻璃板了, 马上会掉下去。”中尉立即指挥消防兵拉绳往下爬，迅速施救。
可是还来得及吗？
那姑娘落在玻璃窗上，手抓住了窗沿。普通姑娘有多少手劲？二十秒都坚持不到！
韩清昀又在喊：“秦叔, 快！‘飞梁空降’, 五米二三！”
“操！你他妈骨头会撞断的！”秦风民吼还他。
“那姑娘不想死！得救她！”
秦风民狠狠咒骂一声, 手中忽然拔钉一松。
子星看到, 韩清昀猛然凌空跌了下去！
下面是十层楼的高度啊！她不敢大声叫, 泪水哗啦啦挣出了眼眶。从她的角度看去，就好像韩清昀忽然断了绳, 坠落下去。
一种生离死别的错觉涌上心头。
“哇, 是急速绳降！”有识货的人叫出了声。
屋顶上的秦风民，手速如风, 十指飞电，控制着绳子。随着他手边防护绳“哗啦啦”落下，前面轴承疯狂旋转。秦风民在风中艰难地听着轴承的声音，确认那精钢铸件，是否还能支持这样猛烈的坠力。
韩清昀身上，一共两根防护绳，一松一紧。现在秦风民把紧的放松，松的那根让韩清昀直坠五米多。估计距离到了，秦风民又把松开的绳子，用超强的速度与力度，重新打入锲钉中。
楼顶上的秦风民是一场力量与技巧的搏击。
楼顶下的韩清昀则是一次冲撞对抗。他随着绳降，呼啸着贴着玻璃墙体直线下滑，左肩不断在下坠中受到撞击。他连忙双腿踏到墙上，消解掉一些冲击力。
借着这股撞击，他蹬蹬蹬向下倒爬几下。便来到了那面打开的钢化玻璃窗一侧。
短短十几秒，那姑娘已经抠不住玻璃窗沿了。
女孩手指无力松开，直坠下去…
韩清昀长身向前，探手一捉！
千钧一发之间，那即将滑下去的女孩被他一把拉住。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防护绳“嗖”的一声，被秦风民重新收紧，及时保证了他的安全。
五米二三的距离，不差分毫。
已经爬到一半的消防战士，也很专业的在三米处扶住韩清昀的绳子，给他加固。免得防护绳受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再度发生意外。
楼顶上的秦风民从绳索变化中感觉到了已经安全了，叹口气，“操”了一声松弛下来。只觉肩背酸痛不已。
楼上的惊险，初初尘埃落定。
楼下却爆发出片片惊呼。
下面十几米处正是宽大的平台，上面有客人在散步。
有人终于发现了高空的异常现象：“快看！上面有人在攀岩。”平台上不少人纷纷举起手机，更有一些摄影爱好者正好来拍摄新商场照片，参加“世纪中心”开展的摄影比赛，拿起长炮短炮，对着出事地点一阵乱拍。
韩清昀仰头：“拿担架下来！救人！”
已爬到一半的两名消防士兵下来，把女孩固定在轻便担架上。然后跟上面通话：“可以了。”
消防官兵几个人一起使力，女孩被平稳地拉了上去。消防中尉继续指挥：“做好收尾工作，保证所有人的安全撤离！”
两名消防兵问韩清昀：“要不要我们拉你上去？”
韩清昀连连摆手：“你们先上去，我自己能爬。”两名消防兵看自己挡住他的路了，给他留了绳子，点点头上去了。
韩清昀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左肩已经不听使唤了。稍微休息一下，借助一根攀援绳，马力全开蹭蹭蹭往上爬。爬慢了怕肩膀受不住。
大厦外面有人在拍照，玻璃墙里现在也忙成一团。
那块玻璃窗的里侧，是个户内花园型的咖啡馆。几棵三四人合抱的粗大仿真树，将这里营造出热带雨林的气氛。四周绿植遍布，咖啡椅摆放错落有致。不少客人正在这里喝下午茶。
轻生女孩一滑落到这块玻璃上的时候，就有客人留意到了，哗然仰头观看。一开始以为是蜘蛛人清洗玻璃，可仔细一看，那姑娘正在抓住玻璃沿壁。众人惊呆：“有人坠楼了，快报警！”大家拿起手机拍照的拍照、录视频的录视频。
报警电话还没打完，十几秒钟后，韩清昀便飞速滑落，在她松手的瞬间，将她拽住。又两分钟不到，韩清昀和消防官兵把姑娘送回楼顶安全区，玻璃墙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客人们都被他协调有力的攀爬惊呆了，这哪里是“蜘蛛人”，这是“蜘蛛侠”啊！纷纷大叫起来：“什么人？”
“好厉害！”
“刚才是在救人吧？身手真帅！”
…
不少人按捺不住，索性站起来买单，朝楼梯方向赶过去。想去围观“蜘蛛侠”。奈何商场太大，路线不熟，一时很难达到楼顶。
楼顶上，韩清昀翻身过扶栏，看到秦风民也从屋顶上绳降下来。子星看着哥哥上来心里放了心。却没有力气站起来迎接他，她已经被刚才他坠落的瞬间，吓得双腿发软，抱着水泥柱子在发抖。
消防官兵开始处理现场；医护人员上前稳定伤员；商场管理人员过来协助…现场一片乱糟糟。韩清昀没有发现角落里缩着的路子星，打开电话想找她，发现她手机关机了。
无奈的韩清昀走到秦风民身边时，悄悄对老秦说：“路子星在哪里？就是刚才一直在这里，跟跳楼姑娘说话的那个。”
秦风民一时也没看到：“我等会找找看。”
“那你帮我找到之后，替我照顾一下。”韩清昀右手拍拍秦风民的肩膀，看着四周，“秦叔，这个机会是你的。好好把握哦。”
秦风民一怔，随即秒懂：“臭小子！”
“呵呵。”韩清昀从他身边擦肩过去，趁着人群忙乱的时候，向通道夺路而走。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则想着得尽快去医院。肩膀已经完全麻木了，如果伤得重的话，还得想办法瞒一下子星。免得她又自责。
谁知，从下面室内雨林咖啡店赶过来的客人，正好撞上他。发现了韩清昀的装束，大叫起来：“蜘蛛侠，就是那个蜘蛛侠！”
韩清昀回头看了一眼，好几只手机举起对准他的脸拍照。他哭笑不得挡着脸，迈腿向下面奔出去。
客人们也跟着他一起下去，想要一睹这个黑衣人的真实风采。韩清昀索性一口气冲到电影院，他手里还有刚才没看完的电影票，取出票根跟检票的小哥打了个招呼，就顺利进去了。
检票小哥站在检票口，忽然见一彪人马杀了过来，口中乱喊：“蜘蛛侠！蜘蛛侠！”一片混乱。
恰在这时，室外平台上目睹救人过程的那些客人，也冲了上来。听说那个黑衣人进入电影院，立即加入了哄闹的队伍。声势一大，四周一些客人也一并挤过来，起哄着。
检票小哥狂汗：“漫威电影上周已经停止放映了，你们…别呀！不能往里面冲！经理！经理！快来人门口这里。”
电影院工作人员连忙出动，拦住这些群众：“各位，有票才能进去。”
“啊，快去买票！快！”
这个电影院是以小型放映厅为特色的，每个放映厅不过百人的位置，甚至一些精品VIP座只有几十人。所以在每个不同时段都有影片在播放。购买了电影票当场就能进去。
一堆人轰到售票口，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一脸懵逼。
部分群众则马上想到：“买了票也不能搜查电影院啊。”
“还是守住散场的吧。”
“对对对。”
当下，这几十个吃瓜群众蹲守在一起，互通有无，很快就把各自看到的情景添油加醋起来。“黑衣小哥”成为了众人口中“飞檐走壁”的神秘侠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