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摇了摇。一脸自我放弃的样子。子星蹲在他面前,扶着他的头:“哥哥你检查下来没事,你怎么了?”

韩清昀说:“我没事。”

“那我带你找个地方先吃个饭?”他那个脾气她也知道,肯定没吃过饭。

韩清昀半闭着眼睛点点头。他们站起来,回到地下车库,重新坐上汽车。路子星依然没有让他开车。

“前面有个商业区,我去那里给你点潮汕粥喝?”她问他。

“我要去你家吃。”韩清昀靠在车枕上。

“好,那就先回去吃饭。”子星开始倒车,“你的车停在我家那边,然后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去怎么样?”

“我要睡你的床。”

这要求有点过分了…路子星停了车,看了看他:“哥哥,这个不方便。”韩清昀微闭着眼睛,半死不活地重复:“我要睡你的床。”

她很快踩动油门,打转方向盘从车位上退出来:“好吧。”是她不好,自己跑出去只跟妈妈说,没跟哥哥说。好吧,他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太吓人,就顺着他了。

经过一家尚在营业的居家服店,子星进去给他买了一套睡觉用的衣服和内衣。他总不能穿着身上那套脏兮兮的衣服,睡她的床吧?

回到家里,崔西子已经睡了,子星先上去跟妈妈打了个招呼,今天又要跟妈妈一起睡。然后下楼来做宵夜,转身一看韩清昀不见了。她重新上楼,看到他澡也没洗,已经换上了她新买的居家服,窝在她的被子里了。

“哥哥,你不吃晚饭了?”

“我要睡觉。”

“你肠胃不太好,饿久了又肚子疼。三更半夜折腾起来,你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我。”子星劝他。

“我不想吃饭。”韩清昀脸埋在枕头里。

子星无奈。

她下去拿了个面包切成方块,弄了个白瓣瓷碟放了炼乳,然后热了一杯奶。放在托盘里走到了楼上:“哥哥,那我们就吃点点心?”

“不要…”他像个小孩一样持续耍赖。

“我喂你,几分钟就好了。”子星只好像伺候小孩一样,用吃水果的小叉戳了一块小面包,蘸了炼乳又浸了点牛奶,塞到他嘴边。含有钙质和糖分的食物,容易让人恢复良好的情绪。子星喂他吃了好几块才放心。给他弄了一份漱口水,让他漱了口。

她给他理理头发,拉拉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睛睡觉。

子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是撞车又是头脑混沌成这样。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样子。就算她失联几个小时,以他平时的为人,处理事情的能力,也没有道理急成这样嘛?

她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打开□□,先看到方衍的一串询问。这才知道自己手机没电给大家带来多少烦恼。赶紧回复安抚了方衍。

今天中午,从方衍那里得知了夏木再次选择离开人世。她连忙去了一趟那个小区。很多警察在现场,夏木的家人在呼天抢地,一片混乱中。

这是路子星第一次接近夏木的家里。

她站在警戒线外看到,那是一个旧楼房的车库,里面放着两张大床。夏木和父母,以及叔叔一家就住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子星站在人群中,听着围观群众的八卦。

她知道了夏木在乡下成绩也很不错,父母认为女孩子不需要读那么多书,就把她弄到城里来打工、做家务。作为一个农村家庭第三个女儿,她在家人眼里就是个免费的杂工,年纪一到就拿出去换彩礼。父母要赚足够的钱,给小儿子在老家盖房子娶媳妇。

两个出嫁的姐姐都给家里带来了近万元的彩礼,夏木则因为怀孕一事名声臭了,没有人会再愿意出彩礼娶她。

由于这个小区大部分是他们村子一起过来打工,租住的,不少邻居还是夏木家的亲戚。在他们口中除了惋惜一下生命无常,也就是个普通的八卦。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责怪女孩儿的多。夏木不该随便上男人的床;就算有了也不该闹那么大,应该悄悄找个小诊所打胎,害父母丢脸。

从那个小区走出来,子星一边哭,一边给远在香港的甄清姐姐拨通了电话。

小甄姐说,她和夏木之间,并不是能否交上朋友的问题,实质上,这是一次失败的心理援助。

甄清姐姐毕竟也是个外行,当初她能把路子星从闭塞中挽救出来,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经历正好为路子星所接受。她发给子星一个□□号码,这是海州“萤火虫”志愿者组织的创始人山姐的号码。她让子星改天去咨询咨询,以获得更为专业的解释。

手机本身就电格不多,所以后来就关机了。

她却不想回家,满腔的抑郁需要找个地方输出一下。

整个下午到晚上,她都在运河江边的鸽子广场度过。那些无忧无虑、飞飞落落的小生命,让她能够暂时忘记烦恼。

现在她已经充分松弛过自己了,她需要重振精神走上新的旅程。她把手机插上书桌一侧的充电线,打开电脑。

在等待电脑启动的那几分钟,子星又去自己的床上看看哥哥,轻轻蹲在他的床前。

从方衍那里得知,韩清昀是在三小时之前才知道她失联的。她奇怪起来,普通人也不至于三个小时找不到人,就疯成这样吧?

他眉角上那块淤青,被碘酒处理过了,还是很显眼。他闭着眼睛,睡得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兽。他的身体已经在医院检查过了,照理她不该担心。可是,她却仿佛看到他有某个藏在不为人所知处的隐秘伤口,正在流出黑血。

她猜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大概其实她并不是主因,而是整件事情,不小心碰触到了他某个不能碰触的伤口。

她趴在他的面前喃喃自语:“你遇到过什么?怎么会看起来这么可怜?”

她知道去年他在“翰客”酒吧猛灌酒,年初五也大病一场。像他这样几个月就“闹腾”一回,也太损伤元气了。

她不知道他怎么受的伤,更不知道怎么帮他止住这个“伤口”。眼前,只能看着他自己慢慢熬过去这份痛。

不过,她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从今往后要多留意他的喜怒哀乐。

她扶着他的面颊,亲一下他的额头:“哥哥,我会把你‘管’起来的。”

以后,再也不能让哥哥陷入这种可怕的情绪里了。

书桌上的电脑启动完毕,子星回到书桌前打开本子继续学习。现在距离她平时睡觉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还来得及补点功课。

商业街上渐渐没了人声,很远处酒吧的歌声,时有时无。

子星正在投入地吭哧吭哧做题,忽然觉得地板有了震动。

她抬起头,看到哥哥穿着她新买给他的那身深咖啡色白羽毛花纹的居家服,在布帘子里面打转,像是被布帘子给缠迷糊了。阁楼矮小,他人高马大地杵在那里,套着有点宽肥的家居服,看起来像只迷迷瞪瞪的大棕熊。

她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把他扯出来:“不睡觉干什么?”

韩清昀还没睡醒,耷拉着他的眼皮,说:“我要出去。”

“出去干什么?”

“今天我生日,我得去店里吃碗面,买个蛋糕。”

“啊?!”子星被彻底意外到了,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都十一点半了,你买什么蛋糕,哪里有店给你做面?”

韩清昀睁开眼睛看看她;“哦。”转身往里走,拉起她的被子钻了进去。

子星跟进去,哥哥又闭着眼睛睡着了。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一场梦游。

他那么糊里糊涂的,子星却心里起了波澜:这真的是他的生日吗?

子星站起来,看着电脑上的时刻:11点35。

面条倒是不麻烦,家里随时有;可是蛋糕呢?就算马上做,二十几分钟也做不起来。她穿上外套,轻声下了楼:她去给哥哥搞蛋糕!

这可是他们结识以来,第一次给哥哥过生日啊,不能留下遗憾。说起来她也不够关心他,连他的生日都不知道。

第六十章

她一走出“西子花店”的门口, 就飞奔起来。清凉的空气里, 弥漫着草叶的味道。长着青苔的屋檐上,夜露滴答着,新鲜的春天气息扑面而来。

她一口气跑出大柳枝巷,转个弯,深夜的道路上还有偶然出租车路过。她来到了“美侬”面包店,开始拨打老板的电话。在老板暴躁的骂声中, 子星一迭连声地道歉:“杜老板不好意思,我是子星, 我要帮一个很重要的人拿个蛋糕。”

“那也不能夜半三更的!”老板骂骂咧咧着, “下不为例啊我跟你说,小丫头!”老板家就住在面包店里。

虽然嘴巴上很凶, 杜老板还是给她拉开铝合金移动门,让她走了进去。子星轻车熟路走到了蛋糕柜。自从去年韩清昀帮助她成功在这个面包店里寄售之后,确实改善了面包店的生意。后来, 杜老板又根据韩清昀的建议, 重新装修了店面, 现在营业额果然翻两倍都不止了。所以对子星还是挺客气的。

尤其当杜老板听说子星就是来帮那位韩先生来买蛋糕的, 他还反过来指责:“你这粗心的小姑娘, 小韩先生的生日都不记得,这都不能给他定做了。”

“没事, 有就行了。”子星选了一只彩虹蛋糕, 放在包装盒里,谢过杜老板, 连奔带跑地回到了花店。十万火急冲进厨房,又是开煤气灶,又是洗虾剥菜,几分钟就煮了一小碗面条出来。然后压着脚步,轻轻走上阁楼。

她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分了一些浅浅的光线到她的小床上。

她把蛋糕和面条放到床头柜前,推韩清昀:“哥哥,你的面条和蛋糕来了。”

韩清昀揉眼睛,不小心碰到了额头上的皮肉伤,疼得“嘶”了一声,睁开眼睛,坐起来。

子星已经给他点了蜡烛:“你二十三了吧?”

韩清昀看着眼前的蛋糕和蜡烛:“什么东西?”

“你刚才说你今天生日啊。哥哥,吹蜡烛许愿吧!”

他睡得晕头转向的,哪里能许什么愿?

“快点快点,还有十分钟就过十二点了。”

韩清昀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低头不知闭着眼睛想着什么。然后吹了蜡烛。等到他眼睛一睁开,一小碗面条又戳到了他的鼻子下。

“吃面吃面,吃了面会长寿。”子星把面条塞他手里,从上面挑走了一只红色的虾子,给他剥了壳,递到他嘴边:“我每年生日我奶奶都会给我吃虾,她说人生道路没有人会很平顺,生日的时候吃个虾,叫做‘弯弯顺’。”

他把虾吃了一只,面吃了一口,蛋糕也被子星强行喂了一勺子。子星看了看手机,刚刚变成了十二整点。

她笑着说:“十二点钟刚到!祝你生日快乐!”正打算给他唱个《生日快乐歌》,阁楼的另一面传来崔西子的声音:“子星你干什么?闹死了!”

她连忙噤声。

韩清昀也头脑迷糊着,拉过被子,这回连牙也没漱就重新躺下了。

子星把餐具拿去楼下收拾一下,自己也洗漱了一下,又把韩清昀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甩干,晾阳台上。半个小时后,她才蹑手蹑脚地回到阁楼上。本来想去妈妈的床上,忽然想起自己的大抱抱熊还在哥哥床上。她踮着脚尖走回自己的床。

屋子里灯都没关,哥哥睡得一动不动。

子星趁他人事不知,凑近他闻了闻味道:“哥哥,你有点臭臭的啊。下次没洗澡、没刷牙不准睡我的床。”韩清昀已经彻底睡深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平日里犀利的眉峰变成了柔软的远山。窝在被子里的样子,像谁家迷路的小狗,总算有个温暖的地方可以睡下,迫不及待地去了梦乡。

子星从他旁边弓腰过去,去把大抱抱熊拉出来。玩具熊可比小米乖多了,只不过扯着一个耳朵,就轻松提了起来。她把熊抱在怀里正要回去。她听到哥哥的呼吸忽然混乱急促起来。

她看到,韩清昀的眉头拧了起来,手指痉挛着握紧被子。被子太松软无法承受他的力量,他五官都扭在了一起。

他看起来很痛苦,子星看得出他正梦魇。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她一定会搂着他,跟他一起睡,让他感觉到身体被支持住的充实感。

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贸然做了,等他醒来,说不定会为此生气的。

子星试着掰了掰他的肩膀,想把他叫醒。可是叫醒以后呢,等他重新睡下去,估计又会做噩梦的。子星放心不下地蹲在床边,不知道怎么照顾他?她的下巴颏搁在熊头上,又软又暖。她心里一动,站起来拉开他的左手,把熊塞入他的怀里。

一个大男人,抱着一只女孩子的熊睡觉,其实这个场景很可笑。子星却觉得很温馨。

这个熊是爸爸给她的,尽管她初中没毕业爸爸就去世了,可是她知道爸爸很爱她。只要抱着这只熊,她无论在哪里都睡得很好。

爸爸在天上保佑她,也同样会保佑她最爱的哥哥。

她伸出手,摸他柔软的脸颊。他平时穿的的衣服都偏冷色,显得有点清俊冷傲,现在穿着这套暖色的居家服,抱着同色系的绒毛熊,皮肤变成一种白中透粉的颜色。子星看着他的眉头缓缓平静下去。这才把灯关了。

第二天是周一,子星准备上学。

把韩清昀在阳台上吹了一晚上的衣服都烫了一遍,熨干后叠整齐,放到他的床头柜上。看他还在睡觉,只不过把熊给推开了,她的抱抱熊被他蹬到了角落里。

她撑着头,看他熟睡的样子,眉间平整,嘴角也放松,不像没睡好的样子。

想到昨天给他喂饭,还往他怀里塞绒毛熊,她就忍不住笑。哥哥有时候真像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小米那么调皮,哥哥又那么乖。以后她只疼哥哥,不喜欢小米了!夏木的事情,她本来说不定会抑郁很长的时间,现在因为照顾哥哥,她觉得心里也就没有那么惨痛了。这种彼此互愈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足以应付这个世界上所有最糟糕的事情。

她给他衣服上留了纸条:“哥哥,衣服都干了可以穿。你的车子不准开,我把你的钥匙带走了,今天下午放学帮你去车店检修。还有,吃了早饭才许去上班。”那车爆了前胎还被他蛮横开了不少路,得彻底修检。

等子星走了以后,韩清昀又多睡了一个小时,才坐起来。揉着蓬乱的头发,耷拉着眼睛没精打采的,浑身都隐约酸痛。

他一侧头,看到了子星的纸条。他穿上外套,拿着换下的新居家服走到楼下,往垃圾桶里塞。

崔西子正在整理店铺里的花束,最近阶段秦叔经常抽空过来帮她做掉点粗活,现在她又能有不少时间美美摆弄自己喜欢的插花了。其实子星总是抱怨妈妈不肯为了赚钱做一些粗重的活,也是有失偏颇的。崔西子先前为了这个花店的运营多少也是做了一些的,只是不多而已。

她回头看了一下韩清昀:“小韩起来了?”

“是,阿姨早。”

“那衣服你别扔了,”崔西子说,“等会儿阿姨帮你洗洗,留在这里,你以后有事可以睡这里。”

“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洗衣机洗一下。”韩清昀赶紧把衣服拿出来,让崔阿姨帮他洗衣服这也太不好意思了。至于子星熬夜帮他洗的衣服,他已经没半点不好意思地穿在身上了。

“洗衣机会用吗?”

“会。”韩清昀提着咖啡色的睡衣放到洗衣机里,按动了按钮,然后插着腰,站在洗衣机边上,等着衣服洗完。崔西子赶他去吃早饭,说:“傻不傻你这孩子,衣服让洗衣机自己洗,你先吃饭去。”

“哦。”韩清昀略觉难堪,他很少自己洗衣服,别墅里和公司里都是请好阿姨帮他照顾生活。难得自己用洗衣机,便不懂得统筹安排了。吃了饭,去洗衣机里把衣服取出来,挂在阳台上,他跟崔西子打过招呼就出去忙了。

又是一大堆公司和学校的事情,电话也接踵而来,他踏着春日明媚的阳光,头脑中计划着事情,走出了大柳枝巷。本能地走到停车场,才想起汽车钥匙被子星“没收”了。他只好走出巷口另外叫车。

经过公交车站的时候,一辆公车叮咚叮咚报着站台名过来。

他心中悠的一下,泛起一层灰色:这辆车的路线是去夏木家的,子星特地带他乘坐过一次。他们俩还商量好要经常过去看她。

他停下脚步,注视着公交车在自己面前缓缓停下,再缓缓开走。

生命真是脆弱,他想。

下午放学以后,路子星上阳台收衣服。一看,她脸都吓变色了:哥哥宽大的睡衣,就那么跟旗帜似的招摇在她们家的小阳台上!这、这、这…多少邻居都能看到了!

还有,哥哥大概是自己晾的衣服,衣服撑得歪七歪八也就算了,衣架也不用夹子固定。一天吹下来都滑到墙角了,还把她的一套小内衣,怼在某个角落里,被风吹着“啪啪啪啪”…

第六十一章

阳台上, 子星满脸不高兴, 绿着脸把衣服收下来:他真是一点点也不检点!她心虚地四处张望,这个白天不知道有没有多少邻居观摩过这里的场景?

越想越不能忍,给他打电话。韩清昀正在办公室里,接到电话机拿掉眼镜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风景:“什么事情?”

“汽车在修了,车店让我下周去提车。到时候你来一趟, 顺便付钱。”

“谢谢你。”

“哥哥。”

“嗯?”

“你那套睡衣干嘛不带走?”

“我想扔了,崔阿姨让我留着。”

“你以后还要来睡啊?”

韩清昀说:“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那你以后留着我来洗, 我来晾。”子星说, “你晾得很马虎,团一起都没晒干。”

“好。”韩清昀低头说。

“哥哥…”

“还有什么事情?”

子星觉得他接电话时的语气有点生硬, 是啊,不说他被“碰触”了那个隐秘伤口。仅仅昨天夏木的事情,对她固然是个打击, 对哥哥难道不是一种打击?

——他才是那个真正拼了命, 一把抓住夏木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