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上前一步,跪下,礼仪标准:“回陛下,草民乃董狐家仆,老太史落入歹人手中,事前曾与草民约定,他若陷入危险,草民需即刻赶往京师面见兰台令。草民在返京途中屡遭歹人追杀,幸有冯姑娘搭救,才侥幸逃脱,得以入京。”

元玺帝聚敛烟云水雾的眼眸睁大,这双眼睛与持盈非常相似,她转身以目光询问白行简,白行简微一点头,作了回复。

冯聊接着陈述:“凤君之所以让冯聊一介外使插手干预,是因为凤君允诺若寻到前兰台令,便准瑶国赎回公主。”

原来是多方拉锯的结果,元玺帝心中有数了。既然是凤君下的命令,做的安排,她若是反驳或是重新安排,于凤君威严有损,而且看起来,这位外使不太好相与,故意将此事告诉她,是想推卸寻找董狐的义务,让她收回成命。

豆包儿对瑶姬有意,别说凤君,元玺帝自己也是诸多反对。若是轻易放了瑶姬,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亲王的叛逆,元玺帝对于怎么处理儿子的叛逆期尚无经验,便想将亲王叛逆期的到来往后拖延。因此设置释放瑶姬的难度,暂时阻隔豆包儿与瑶姬,兴许时间久了,豆包儿对瑶姬的念想会转淡。

另一方面,董狐落难,此事非同小可,小则是个人恩怨,大则是社稷危机,元玺帝不能不救,要救自然是助力越多越好。这个冯聊虽底细不明,但为救瑶姬,想必多少会出些力。不用白不用。

这是元玺帝的算盘。

“既然凤君已作谋划,冯外使何故拦驾?可知君前失仪,乃大罪?”

冯聊出师未捷,折戟沉沙,含恨退避:“请陛下恕罪!”

元玺帝不再看她,转而吩咐:“那还等什么,你们即刻准备吧!董狐老先生历任三朝史官,见证大殷国祚,乃栋梁之才,如今虽致仕归隐,仍是不可薄待。若保老先生无虞,朕有重赏。兰台令文官之身,事涉险地,可带京中侍卫若干,拟个折子,朕同兵部商量。”

白行简却道:“为免打草惊蛇,臣不带侍卫的好。”

不等元玺帝发话,持盈已经反对开了:“那怎么行!有歹人呢,你会遇到危险的!你手无缚鸡之力,还……”还行动都成问题,歹人直接抢走手杖,你就寸步难行,只能束手就擒。这一连串的话,持盈适时咽了。直指别人痛处,是没有礼貌的,持盈是被凤君教导过的乖宝宝。但这些担忧却是十足可能发生的,然而不能直接说出来!持盈眼里霎时烟雨密布,吸了吸鼻子。

元玺帝当然也有这个担忧:“总归带一两个吧?”

白行简力辞:“臣自有分寸。”

元玺帝犟不过他:“容朕考虑考虑。”

一个腿有毛病,一个嘴有毛病,这都是什么组合,真能救出一个老弱不堪的董狐?元玺帝倒是想直接派出三千羽林卫,但这样一来,极可能救出一个死人。

元玺帝径自往殿外走:“团团过来。”

帝后出殿,冯聊清晰地闻见一阵清幽淡雅的梨花香。后来瑶国的梨花都被冯外使承包了。

持盈趁她爹娘走后,挪到白行简身前,急切得很:“你怎么可以不带侍卫?那你带上我吧?我可以保护你的!”说着弯起一条胳膊,手握成个粉拳,粉嫩的指甲释放着健康的光泽,嘴巴抿成坚毅的一条线,两颊绽出小梨涡各一份。

白行简重重阴霾的心间吹开一隙清风,得以窥见青天行云与白鹭,白鹭在天,不知尘寰,他焉能携白鹭入修罗。

他脸色沉沉,对持盈此举视而不见:“陛下唤你过去,必是受罚之事,再耽搁,刑期可要加重。”

持盈一股气泄了,粉拳松开,胳膊无力地垂下,继而重又打起精神:“那我先去受罚,然后让母上同意我出京,夫子可不要偷偷地跑了,否则我会吃光你家里的樱桃,跟你说!”

白行简对她颇感无奈,挥手让她赶紧走。

持盈一步三回头,然后想着要赶紧受完罚,好紧跟夫子的步伐,于是迫不及待去受罚了,跳过殿门,飞速开跑。

从前受罚可没有这样赶着投胎的速度。白行简目送她跑远,心道腿脚真好,不是不羡慕。

这黏黏糊糊的劲头,冯聊瞧得十分稀罕。她走到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搭档的人跟前,打招呼:“兰台令请多指教了。”

白行简收回视线,回应冷淡:“有劳。”

冯聊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向殿外,早已不见持盈身影:“啧,既然储君殿下有意相伴,兰台令何必拒绝,若此行有储君护航,我们必能事半功倍……”

白行简对冯聊忽然就冷了许多,语气阴森:“外使不愿出行,不去便可,待我寻到恩师,外使再迎公主回国,亦是事半功倍。”

冯聊讪讪一笑:“说笑了,凤君下的令,我怎敢不从呢。这种不劳而获,才不是我的性格呢,时日久了,兰台令便会了解我的。”

白行简不再同她说话,转而向殿中另一人:“龙泉,你随我回兰台。”

龙泉连忙走来:“是,公子。”

白行简看他一眼,龙泉忙改口:“是,太史。”

***

留仙殿,元玺帝斜靠着窗边软榻翻看奏折。

凤君多番凑过来表示愿意帮忙批阅奏疏,都被元玺帝拒绝了,拒绝的神态还挺冷淡。凤君并不气馁,换了方针,手摸到元玺帝柔韧的腰肢,耳鬓厮磨,语声魅惑:“真的不要?”

元玺帝果然红了耳根,但依旧冷漠到底,任他煽风点火:“我不要,卿月楼上有人要。”

凤君手上一哆嗦,竟然在这里等着将他伏击,他试着让自己淡定下来,然而一出口还是不淡定:“为夫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她什么时候返的京我都不知道……”

元玺帝扭头看咫尺之间的夫君:“她返京了?给你送的消息?”

凤君蒙受大冤,脸色涨红:“她怎么可能给我送消息,她还欠着我钱呢!”

“惦记得这么清楚。”

“这完全是两码事!钱的事情,哪里能不在意!”

“总之就是很在意了。”

“……”

凤君发现自己竟然诡辩不过老婆,一气之下将其压倒软榻上,夺过她手里的奏疏胡乱一扔,哗啦一扯襦裙,春光一览无余,然后准备做不可描述的事……

“是不是这样就能生一个小团团了?”陡然间,一个脆脆糯糯的嗓音响在两人头顶。

凤君受到惊吓,揭竿而起化作偃旗息鼓。元玺帝带着面上红晕推开凤君,整衣坐起,一巴掌拍上蹲在榻边观摩的持盈脑门。

凤君好不容易逢上的一次福利就这么被搅黄了,要知道白天的福利实在可遇不可求,觉得非常有必要教训下专门搞破坏的蠢丫头:“父君有没有告诉过宝宝非礼勿视?”

“那父君是在非礼母上么?”追求逻辑严谨的持盈眨巴着眼问。

“显然是。”同意追求逻辑严谨的凤君如实回答。

“那父君是在欺君犯上呀!”

“父君不欺君犯上哪来的你!”

“……”持盈矛盾纠结了。

“所以,以后父君正在欺君犯上的时候,宝宝千万不要打扰,不仅不能打扰,还不能偷看,要自觉地、默默地、乖巧地退避,明白?”

“……”完全不明白。

“你们俩给朕闭嘴!”元玺帝无法容忍了,“团团气走翰林大学士,你说母上怎么罚你?”

“罚我出京!”持盈期盼道。

元玺帝终于起了疑惑:“为什么你偏要跟白行简同行?”

凤君心中一紧。

持盈毫无压力:“因为我要气死他。”

“说实话。”元玺帝没那么好忽悠。

“因为他是我夫子,我很敬重他,而且他身体不便,很可怜。”持盈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

元玺帝心中警铃大作,由敬生情,由怜生爱,好熟悉的套路。

“团团,你可知,若经吏部铨试,身言书判四项中头一项,白行简便通不过。他身有残疾,是不能做官的,若非董狐力排阻碍,他做不到兰台令的位子。”

持盈茫茫然哦了一声:“所以他才要救董狐?”

元玺帝的重点当然不是这个:“所以他是不可能登上凤位,做凤君的。”

吃货无友谊

上谷郡, 如归客栈。

客栈掌柜亲扫门街,将地扫得一尘不染,正待歇息时,一辆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奔至跟前, 停了下来。

驾车的青年跳下马车, 推开边侧车门, 让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衣着款式罕见,衣裳用料俭省,紧身长裙上束至胸, 衬得身材玲珑有致,裙裾在膝盖上戛然而止,露腿暮春时节,叫人看直了眼。她抬头看了眼客栈,与青年各站一旁, 扶另一人下车。

掌柜撑着扫帚,见车厢里伸出一枚手杖,拄在马车边缘,执杖的是男人的手。擅看手相的掌柜一眼瞧出, 那是不曾做过粗活的手, 白净修长,皎洁堪比女子,但手指骨节比女子略宽,无名指有茧, 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执杖男子牵着衣摆躬身下车,避开了女子的搀扶,行动不太迅捷,但步步走得极稳。一旁的青年只候着,小心防备,并没有主动搀扶的迹象。

三人俱都下车,朝客栈走来。掌柜扔了扫帚,迎上前,笑眯眯问:“三位可是从京师来?”

女子一手插腰搭话:“挺有眼力的嘛!我们路过宝地,投宿一晚,三间上房,一桌好菜。”

“没问题!”掌柜满脸带笑,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当然是白行简一行,他们先后进了客栈,齐齐一惊。客栈除却几个小二,几乎可算空无一人,桌椅洁净如新,待人选用,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冯聊皱眉:“这么冷清!该不是服务很差吧?”

连赶了大半月的路,栉风沐雨,条件不可谓不艰苦,如今到得上谷郡,原想着歇息整顿一番,没想是这种情况。

白行简倒是不太在意客栈里服务差不差,他只是觉得蹊跷,服务再差,也不至门可罗雀。

龙泉苦日子过惯了,很会精打细算:“上谷郡四大客栈,只有这家如归客栈便宜实在,不坑人,虽然条件差点,但就相同价格来说,却是性价比最高的。”

冯聊笃定便宜没好货,但这趟出行不用她付钱,据说是兰台自费,又据说兰台是大殷最抠门的官署没有之一,她既没有立场反对也没有资格建议,只好认命:“但愿饭里不要吃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好。”

一旁待命的小二为三人带路,上得二楼,开了三间上房。三人安置了简便行囊,稍作歇息,下楼用饭。

大堂中央一桌膳食又惊呆了三人。

虽不算山珍海味,也是水陆齐备,满满当当二三十份佳肴,不带重样。

见三人不上桌,掌柜笑眯眯出现:“三位请慢用。”

龙泉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还没点菜……”

掌柜慈眉善目解释道:“没有误会,这是一位贵人替三位点下的,费用已支付。”

冯聊举一反三:“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是那位贵人给我们包的场?”

掌柜点头:“没错。”

白行简问:“那位贵人何在?可曾留下姓名?”

掌柜表示不急:“三位请就座,容在下细说。”

“砸这么多钱,必不是仇人。”冯聊不客气地当先一步,拉开长凳就座,在使馆没吃到多少好东西的女外使终于得以大快朵颐,不可谓不兴奋,“吃不完的话就太浪费,你们赶紧!啊,掌柜的,吃不完可以打包么?”

“当然可以。”掌柜眼角一弯,十分的好说话。

龙泉要看白行简的意思,他自己毕竟是个仆人身份。

事情蹊跷,必有原委。白行简缓步走向桌边,龙泉疾走两步替他拉开凳子,是同冯聊相对的位子。最后,龙泉才在另一边落座。

冯聊想先吃为敬,但是白行简没有动筷子的打算,她终究是个助力、跟班,只好跟着忍耐。闲着也是闲着,遂拔了头上一枚发簪,旋开簪上玳瑁珠,拧下珠子的同时竟是从簪中抽出了一枚细小银针。

冯聊便在几人的视线注意下,拿银针一一试菜,戳完一道瞅瞅针尖是否变色,接着戳下一道,乐此不彼,也是谨慎之至。这情形哪里是使节之举,分明是江湖客的习惯。

白行简转而问掌柜:“眼下可否透露那位贵人身份?”

掌柜的假咳了一声,传话:“那位贵人说,要先生夸她三句话,她才会现身。”

“……”冯聊疑惑地侧头,“这贵人倒是好玩,看来跟兰……跟我们先生是故人喽?先生有这样的贵人竟然毫无察觉?”

到此时,白行简几乎心中有数了,却有些震惊,不太置信,握住手杖的手指紧了紧:“非要夸三句话?”

掌柜也觉得这个游戏难以置信,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倘若先生愿意多夸几句也可以……”

心中的震慑不会蔓延到脸上,白行简依旧是淡淡的神情,目光微垂,心神却绕了客栈一圈,会在哪里呢?

“乐善好施。”第一句,不痛不痒。

“侠义心肠。”第二句,还是不痛不痒。

“仗义疏财。”第三句,依旧是不痛不痒。

冯聊不解:“你这都一个意思吧?就不能夸点别的,譬如男的就英俊潇洒,女的就美貌多情,这样?”

白行简夸完三句,看向掌柜。掌柜心道你这是故意呢还是木讷呢,还是故意木讷呢?

掌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关,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等结果。

清脆的铃铛,自客栈二楼荡漾开来,充斥四面八方。其余人纷纷四顾寻觅,唯有白行简朝一个方向看去,四象六爻八卦,直取兑位。兑为泽,总角之形,少女也。

持盈便站在那里。

别来大半个月的相遇。

持盈趴在客栈栏杆上,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两手托腮:“就不能夸人家聪明伶俐吗?”

冯聊后知后觉视线追过来,惊掉了手里的银针。龙泉也是吃了一惊:“这……”

白行简不说话,望她的目光自有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训出话来。

掌柜察言观色,多嘴了一句:“这位先生勿要责备小姑娘,她也是一片好心。”

白行简目光没离开二楼,低声问掌柜:“她如何来的?来了多久?几个人?”

掌柜知无不言:“穆姑娘独自乘马来的,比先生一行早到一日,来时很是风尘仆仆,找了四家客栈对比,才最终确定先生会在舍下投宿,命在下将客栈清场。穆宝宝姑娘可是个有心人呢!”

白行简听一句心中惊一下,直到最后一句:“穆宝宝?”

“穆团团,字宝宝,她说。”

白行简:“……”

穆宝宝这时一蹦一跳下得楼来,脑袋上梳着两个包子头,紫色发带各系一个小银铃,铃声清脆悦耳。快蹦到白行简身边才开始规规矩矩走路,一脸的兴奋也收敛了几分,走到桌边空位坐下,得意洋洋:“夫子,想不到吧?”

当然想不到她如此神通广大。白行简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会意:“各位慢用,有吩咐再唤在下。”说完便撤。

“偷跑出宫?盗了御马?”白行简言简意赅审问开来。

穆宝宝的得意劲儿渐渐熄灭,心虚地点了点头:“母上罚我禁足,一点创意没有,我骗过了宫女们,盗了父君的汗血宝马照夜白,逼问了丹青,得知了夫子的路线,就一路追过来了。”

“一个人?”不知不觉,白行简的审问语气渐转柔,从审问到关照,旁人轻易听不出来。

穆宝宝浅浅地点了个头:“嗯。”

冯聊奇道:“你不怕遇到危险?这一路没遇到歹人?你一个人会照顾自己?”

穆宝宝又心虚了:“坏人追不上照夜白,不过路上小小的生了一场病,耽搁了几日,不然可以更快追上你们……”

冯聊道:“这还不够快?”

穆宝宝摇头:“都十七天零八个时辰了。”

冯聊:“……”

龙泉:“……”

白行简嗓音微沉:“病好了?”细细打量持盈的脸,确实比十七天零八个时辰前瘦了些,下巴从圆润过度到微尖,脸瘦了,眼睛便显得更大了,愈发楚楚可怜。

持盈不在意地摆摆手:“夫子不用担心,早好了,我身体可壮了,一点小风寒熬过去还不容易?我们快点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