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祖父,爹在世那会,常在我和娘面前提及您,说您是个睿智的商人,您是秀才出生,又将崔家的生意料理的如日中升,爹对您无比钦佩敬仰。”

当父亲的,都喜欢得到儿子的仰慕和尊敬吧!

其实,在原主的记忆当中,崔范从未这般夸过崔老爷子,多半都是说他老人家如何的迂腐顽固。

崔洛现在觉得,她那个便宜爹真的不是个东西!

闻言,崔老爷子手持筷子的动作一滞,像是回忆着什么,半晌,一双布着不太明显的血丝的眸子望向了崔洛:“你这孩子,还知道哄我开心,你爹是什么德行,我能不知道?!他是恨我吧!恨我逼他考科举.......”

这个话题太沉重。

若要追根问底,若无老爷子逼迫崔范读书,他也不会离家出走,更不会魂断异乡。

崔洛笑了笑,又给老爷子布菜,不再提崔范的事,过了一会,她提议道:“祖父,您要是不嫌弃,今年的门联,孙儿来写如何?”

崔老爷子求之不得,半醉之态,憨笑了两声:“哈哈.....好!当年让你爹写两个字,我得花百两银去交换,还是你好啊!”

崔老爷子一般不会在崔洛面前夸她,但今日喝多了,一直在说她的好。

但崔洛知道,老爷子是放不下他的儿子啊!

饭后,崔洛扶了崔老爷子去歇着,她则命管事拿了红纸过来裁剪,崔家府邸还算阔大,要帖门联的地方很多。

五郎从皇城回来时,已经快到申时。

他第一时间去向崔洛汇报:“少爷,今日酒楼的事情都安排妥了,王公子和萧世子二人相谈甚欢。”

崔洛唇角溢出一抹浅笑,却未言语。

萧翼这个人呐,和谁都能相谈甚欢,但有几次是真心的?她怎么就没法相信他呢。

曾几何时,崔洛也以为萧翼是真的为了她好,可结果呢.......信任这东西只有一次,禁不起消耗。

五郎见崔洛挥墨写字,主动上前研磨,端砚和澄泥砚都是上乘的货色。崔家旁的东西可能不够精细,但笔墨纸砚都是用的上品。

“少爷,您为何不自己宴请萧世子?小的今日得见萧世子,才知何为惊为天人,他那样的人,很多人都想着巴结吧。”

五郎看了崔洛一眼,到了此刻,还惋惜自家少爷浪费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崔洛写的差不多了,吩咐他将对联挂起来吹干,明日一早就可以贴了。

“五郎,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靠近的,他们就像是猎豹,看着风光伟岸,实则都是饥肠辘辘的,随时会吃了他身边的人。谁靠的近,谁就危险。”崔洛放下银狼毫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这阵子写的字真是太多了。

她这辈子大约再也不需要练字。

五郎似懂非懂,他不识几个字,看着自家少爷的笔墨,只觉敬佩崇拜:“少爷是个好人,不会有人想伤害少爷的。”

崔洛蓦然抬头。

她是好人么?

恐怕只有好人才会轮到被人害的份吧。

崔倩从隔壁吴家打了络子回来,特意给崔洛带了一只七彩编织竹纹的络子,“二弟,你看这个好看么?我跟吴家二奶奶刚学会的,给你挂在床头银钩上最合适。”

崔洛看了一眼,五彩的颜色,精致的手艺,的确很招人喜欢,她收下了络子:“姐姐与吴家走的很近?”

吴家就在崔家隔壁,宅子也在石墩胡同里。

吴家祖上曾有人官拜五品的户部郎中,不过却是前朝的事了,世代沿袭下来,并无出类拔萃的子孙。

家中靠着祖业和绸缎生意过活,与崔家一样,多年来,最盼的莫过于家族子嗣当中,有一人能科举入仕。

前几年吴家二爷便中了举,还入了国子监,会试却是遇到了瓶颈,参加过两次春闱,结果都是不尽人意。

但与崔家相比,吴家算是有颜面的了。

吴家二爷与崔范差不多岁数,两家一直在互相排挤比较,崔范离家出走,而后又命丧黄泉,不亚于给了崔老太爷致命的一击。

所以,崔家和吴家的关系并不好。

崔倩本来是想和崔洛拉拢关系,没想到崔洛会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崔倩尴尬一笑:“......我跟吴家的人也不算熟悉,就是去打了几次骨牌,吴家二奶奶有心留我吃茶,我也不好回拒。”

崔洛知道她囧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上午见了顾长青,有些‘受惊过度’,她想在找点心理平衡,也吓吓别人,而这人正好又是不怎么老实的庶姐。

崔洛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又道:“我怎么听说姨娘时常去隔壁打牌?吴二奶奶到底是正经夫人,姨娘还是收敛一些比较妥当,免得叫旁人以为咱们崔家人不懂规矩,乱了嫡庶!”

崔家算不得高门大户,吴家也同样门楣一般,否则柳姨娘一个妾室怎能时常去和吴家正妻吃茶打牌?!

崔洛说这话时,脸上是带笑的。

但,话里的意思着实是打了柳姨娘的脸了。

崔倩脸色更难看了,她的容色随了柳姨娘,但也有几分崔家人的影子,还算是个美人。

此刻,却无半分美人样。

崔倩彻底失语,崔洛又笑道:“明日除夕了,姐姐若无旁的事,去帮衬外祖母串铜钱吧,母亲眼下还在养脚伤,这些琐事,她做不了。”

崔倩揪紧了帕子,只能应了一声:“那好,我现在就去祖母那里。”

崔倩离开的很快。

五郎在一侧笑道:“少爷,您真有一套。以往啊,柳姨娘和大小姐从来都不忌讳,真当自己是嫡出的呢!咱们崔家本就和吴家不合,老太爷还被吴家人气病过,柳姨娘和大小姐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若非是当初您还没府,老太爷哪里能容得下她们!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郎虽是崔洛院里的小厮,但也不能私底下讨论主子的事。

崔洛不想当君子,崔家的事,她肯定会管。不会明面上插手,但绝对不会真一眼闭一只眼。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时候坏事的人就是不起眼的角色。

“说。”崔洛道。

五郎得了允许,胆子就大了,“吴家大少爷尚未说亲,咱们家大小姐时常往那边走动,怕是有那个意思。可吴家嫡长子怎会娶一个庶女?何况两家本就关系不好!”

五郎看着糊涂,实则,难得通透。

但犯迷糊的人总是以幻为真,崔倩和柳姨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吴家人未必不知道。

真要是吴家有意想结亲,怎会没有一点动静?

崔倩今年十四,过了年就是十五了,而吴家大少爷都快弱冠了,若非是吴家一心栽培他科举,终生大事怎会拖到如今!

万一崔倩做了什么有失德行的事,到时候丢的只会是崔家的颜面!

崔家受不起这等污名,祖父也受不起。

崔洛道:“五郎,你继续盯着姨娘和大小姐那边。这一次做得很好,这里是一袋银豆子,拿去吧。”

崔洛对自己人出手很大方,一袋银豆子份量十足,比五郎一年的例银还多。

五郎狂喜,“多谢少爷,小的今后一定全心全意替少爷办事。”

崔倩到了待嫁的年纪了,崔洛在想,尽早将她嫁出去,免得节外生枝。崔家的女儿,就算是嫁给普通人家为正妻,也绝对不能成为吴家的妾!

*

西北风卷着酒楼的菜香,横扫长街南北。

萧翼是那种不管喝了多少,脸上都不会显醉的人。

王宗耀今日本想借机与萧翼结识,却是被灌的认不清人,最后是被王家的小厮抬上马车的。

在寒风里站了少许,借着冷意消散体内积压的火气。过了半晌,萧翼才跨上马车。

身后随从靠近窗口,“世子爷,西市口那边已经行刑了。这一次周大人贪墨巨额赈灾银,帝王勃然大怒,周家满门于今日斩立决,无一人幸免。周家大奶奶-------也就是胡家大小姐腹中的三月胎儿也被灌了打胎药,周家算是灭门了。”

马车帘子是拉上的,随从良久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萧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从西市口打探消息回来,又见萧翼一直表情无温,以至于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下去。

“走吧。”萧翼低沉的嗓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周大人的官职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赈灾银,刑部给出的结果实在是勉强。最后连户部的官员也受到了牵连。

有人为了杀人灭口,当真花了大力气!

随从犹豫一刻,问:“世子爷,是回府么?”

要去哪里?去拎她出来算账么?

萧翼苦笑,“恩,回府!”

崔洛!

这件事,你以为就这么结束了?!

*

崔洛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洛十下娘午过来,跟她说起了给崔范迁坟的事。

崔洛诧异:“爹的尸首不是从未寻到么?”而且,也不可能寻到!

若要建衣冠冢,崔范在崔家的遗物更多。

“啊----切----”崔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继续听洛十娘说话,崔洛猜想她真正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迁坟,她是思念崔范了,却是找不到打开话匣子的理由。

果不其然,崔洛刚平复连续不断的喷嚏,洛十娘就开始了老生常谈的话题:“我跟你爹成亲那会,虽没有三聘六礼,没有凤冠霞帔,却是拜过红烛天地的正经夫妻。我怎能留他一人在桃花村?”

崔范他也不在桃花村啊!

这个世上,有些人只有秋草人情,不然怎会有‘薄情’二字?!

洛十娘是个情绪太过脆弱,且经不住波澜的人,崔洛岔开了话题:“娘,明日年夜饭,您打算让姨娘上桌么?”

正统的簪缨世家,妾室肯定没有资格坐上席位。崔家情况特殊,只是普通的人家,那些年只有柳姨娘和崔倩两人,崔老太爷和崔老太太难免会不顾规矩。

但现在不同了。

洛十娘似乎对这些事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她问:“洛儿,那你觉得娘应该大度么?”

她怎么可能大度呢!

崔洛思量了一下,道:“娘今晚去跟祖母提一下让柳姨娘上桌,但我估计祖母肯定不会同意,毕竟您才是正室。”她在洛十娘面前反复强调这个事实。

继而又道:“您要让柳姨娘知道,您让她好过,她才能有好日子,您若要苛责她,也是易如反掌的事,这样以来,她才不敢再寻您的麻烦。”

洛十娘听懂了崔洛的话,这才问起她的身子状况:“洛儿,你可是染了风寒了?娘看你今日一直在打喷嚏,一会让小厨房熬着姜汤过来,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

崔洛苦笑。

她这个娘,面上很疼惜她,实则......一言难尽。

*

转眼到了大年初三这一日,柳姨娘因为除夕当天没有被请到前厅用饭,觉得这些年在崔府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威望,一夜之间随着辞旧迎新,也不见了。

而且,她就是一个妾室,没有任何反驳,甚至于为自己辩护的资格。

洛十娘倒是高兴了,还特意邀了相邻的几户人家的夫人太太打牌,她学起来也算快,已经差不多能掌握要领了。

崔心兰这一日归省,本来是定在初二那天回来,却是因为伯府来了贵客给耽搁了。

顾长梅自然会跟过来,他今天换了一身簇新的杭绸仙鹤纹直裰,里面没有衬夹袄,冻得嘴唇微紫,还不愿意让小厮给他披上大氅。

也不知道他这个年纪怎会那般爱臭美?!

崔倩也过来拜见崔心兰,她来到老太太的屋子里时,却见崔心兰在对崔洛问东问西,不由得心生失落。换做以往,她才是崔家唯一的孩子,姑母也只会心疼她。

崔倩走了过去,朝着崔心兰盈盈一福,很有大家闺秀的做派,她是养在崔老太太跟前的,规矩学的很好。

“给姑母请安。”崔倩脆生生道。

崔心兰让她起来,又让婆子递了金豆子过来,算是给崔倩的压岁钱红包,“倩姐儿愈发的标志了,可有合适的人家?”

崔心兰这话是在问崔老太太。

其实,崔老太太也已经开始物色人选,十五的姑娘家再不说亲,往后推一年就迟了。

又是庶出的女儿,想攀高门不太容易;下嫁的话,崔家也不会同意。

高不成低不就,其实是最难办的。

崔倩闻言,娇羞的低垂着头:“姑母又拿我说笑。”

她抬眼一瞥,就看见顾长梅正和崔洛打闹,崔洛似乎在避让他,顾长梅却总去夺崔洛手里的暖炉。

这一刻,崔倩很羡慕崔洛,她也想跟顾长梅靠近的,论家世,地位,相貌,有谁比顾长梅更适合为良配呢?

可是姑母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祖母也不帮着她,大概是觉得她这个庶女配不上承恩伯府的公子吧!

崔倩悄然收起了失落之意,乖巧的站在崔老太太身侧。

崔老太太笑道:“倩姐儿是该说人家了,心兰,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崔心兰是伯夫人,人脉广,认识不少贵圈的妇人,谁家儿子或者侄儿没有娶妻,她了如指掌。妇道人家,没事聚在一处,就喜欢聊这些话题。

这时,崔倩心头猛然间咯噔一跳,她又偷偷瞥了一眼顾长梅,承恩伯府的两位公子都没有说亲,无论是哪一个,都比隔壁吴家的大少爷强。

就是不知道姑母是怎么想的!

崔心兰喝了口花茶,暖了暖胃,道:“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那个意思。要不,等元宵那日相看如何?”

崔倩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被人谈及婚事,她不宜插嘴。

实则,此时此刻,已经开始心头堵闷了。

听姑母这话,根本就没有想到顾长青和顾长梅!

果然是不将她这个庶女当回事么?!

顾长梅拉了崔洛出来,“屋子里都是一群女人,你我这样的气派公子,最好不要和她们待久。”

崔洛默认了自己也是个‘气派公子’,问道:“........对了,表哥那日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顾长梅想了想,大概知道了崔洛指的是哪件事,他无所谓的笑道:“嘿----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看把你吓的,我大哥他无非是谨小慎微,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了周家满门被诛,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咱们就算那天真的听到了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崔洛也想没心没肺的活着,可她做不到像顾长梅这般潇洒,她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崔家的将来!她自己更是不能再有半分闪失了。也不知道前两世她死后,崔家到底怎么样了?

顾长梅道:“崔洛,元宵那一天京城有舞龙大赛,你在杭州偏远的小乡村里顶多只见过花灯,等那日,我带你去看看什么叫闹元宵。”

崔洛含糊应下,没有太大的兴致。

崔心兰和顾长梅是第二日用过午饭才离开了崔府,临走之前,顾长梅反复强调了元宵之约。

崔倩站在石阶下,目送着马车走远,面容低沉。

崔洛对她的心思十分了然。

但承恩伯府怎会娶一个庶出的女儿呢!顾长梅根本就无娶妻的意愿,顾长青那张冰山脸更加不可能。崔洛觉得,这世上压根就没有适合顾长青的女子,谁要是嫁给他,还不得受一辈子的‘冻’啊!

*

元宵佳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大明开国不久,太/祖/皇帝钦下诏谕,将灯节时间延长,自正月初八到十七整整十天,以显示歌舞升平,万民安泰。

元宵节对大明百姓而言,意义重大,几乎是举国欢庆。舞龙灯,踩高跷,猜灯谜......等诸多活动,应有尽有。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不乏有人出来凑热闹的。

这一日,崔倩相看,崔洛本打算留在家中,但顾长梅一大早就从承恩伯府赶过来,在崔家随意用了午饭,就拉着崔洛去了皇城最为热闹的长街。

当马车抵达时,天色已经渐黑。

可以这么说吧,顾长梅今天一直都在奔波的路上,但他似乎兴奋异常,丝毫也不觉得累。

承恩伯府离着崔府可不止两个时辰的车程!沿路的驿丞估计都快认识他了。

顾长梅压根没有察觉到崔洛脸上的诧异,他道:“到了酉时,会有猜灯谜的游戏,今年拔得头筹者能得二百两银子,而且赛规有所变动,期间可任人添置彩头,上不封顶,不过只要输了一次,之前所赢的银子也会尽数扣除。”

崔洛问他:“你最近.....缺银子?”不然,天寒地冻的,他的热情竟如一把火,如此之高!

顾长梅觉得,他和崔洛的交情已经到了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地步,毫不隐瞒,道:“还不是因为我大哥,我真担心他扣了我的月银。”

崔洛:“.......表哥都是为你好。”她违心安慰了顾长梅一句。

不远处,舞龙灯已经开始了。

龙灯大多都是用竹、木、布、彩纸扎成,龙衣一般用黄、青、白、赤、黑五色,分别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从首至尾“龙珠”左右摆动,有如巨龙婉蜒前行,其声势浩大,场面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