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萧翼的点了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在大明,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除此之外,另有一些诸如缉事的军官也是由锦衣卫拨给。顾长青现为北镇府司百户,他在东厂的地位不算高,但也不低。而且以他的资历和家世,要升千户易如反掌,他却是迟迟没有晋升的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他与汪直的关系水火不容,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无人知晓了。

萧翼同样不知情。

不过,顾长青和萧翼皆是很乐意将继续搜拿白莲教反贼的差事抛给汪直。

顾长青点头:“如此甚好,那我明日入宫就向皇上举荐汪公公。”

二人达成了默契之后,顾长青又注意到了萧翼脸颊上的吻痕,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这等事多半是损伤颜面的,他还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吧。

蓦的,顾长青这才意识到崔洛很机智!

她也看到了不是么?而且崔洛与萧翼已经有几面之缘,还曾同席而食,既然有了浅薄的交情,她完全可以开口提醒萧翼。

但她却没有那么做。

谁揭穿了萧翼这件事,谁定会被他记恨。

那小子,还知道不能得罪萧翼!算她长了一点心眼,倒是比长梅有脑子!

*

院中石阶上的血渍已经被下人用清水冲去,又洒了檀香灰去晦气。

但崔家女眷以及崔老太爷没有一个是睡着的。

崔洛却睡的很心安,可谓静若无声,外面有萧翼和顾长青这样的高手,她怎能不安心?只要他二人暂时不会害她就行。

当然,除了崔洛之后,仍在昏迷之中的崔倩也是一觉好梦。

萧翼和顾长青就在回廊下站了一夜,五更十分,萧翼察觉到有人靠近,鹰眸瞬间睁开,发现崔洛俏若无声的走过来了。

堂屋内点了一夜的炭火,她本是瓷白细腻的肌肤,睡的粉颜酡红,隔着几步之遥,她背后是一片摇曳的紫竹,所有画面皆成了她的衬托,大约眉如远山青黛,眸蕴星辰说的就是她刚醒时的模样吧。

萧翼的眸色温和了下来。

崔洛却被他突然睁眼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萧翼靠在圆柱上睡着了,这时憨憨笑了两声,问:“萧大人,一夜过去了,逆贼抓的如何了?可捉住人了?我崔家还有危险么?”

萧翼:“........”一大早就来问事了?

顾长青虽然也是闭着眼,但他同样是醒着的,他与萧翼几乎同时想到昨天崔洛所说过的话。

他二人都是本事超群,奇谋善虑之人,肯定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但事实上,崔莺莺逃脱了,甚至还损失了不少手下!这明摆着就是他二人的无能了!哪里还是什么本事超群,奇谋善虑之人了?!

萧翼失语,天知道,他此刻有多想将崔洛拉到他跟前,狠狠揉/捏一番。顾长青很识趣,继续闭着眼,装作睡着了。

过了片刻,萧翼嗓音微冷:“探子已经出去追踪,天亮之前会有结果。”

崔洛莞尔,抬头看了看东边鱼肚白的天际:“萧大人果然是杰中英豪,我崔家定不会忘记这一日。”

天已经亮了,萧翼这话明显有漏洞,可谓百密一疏,不符合他‘人中诸葛’的称号。

萧翼唇角抽了一抽。

她这算是感激么?

反正萧翼是没有听出来她的诚意。

这一刻,萧翼侧脸上的红痕仍在,崔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就想笑。

破晓的晨曦从薄云中散了下来,清淡且温和,就连冬日残留的寒意也消散了不少。

顾长青微微一睁眼,就看见崔洛似笑非笑,明明是媚眼流波,却又强行让自己看上去很正经的模样。是无意识之间流露出来的风情万种。

他一晃神,又想到了顾长梅,心道:也不知道让长梅与崔洛走近究竟对不对?那小子也是没有一日是正经的。

崔洛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笑相当飘渺无踪,却让萧翼更加肝火怒烧。

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

朝廷的人办事,自然不需要对崔家有任何交代,辰时三刻,萧翼和顾长青便带人离开了崔家,直奔皇城而去。

崔洛回了自己的院子稍做洗漱,就准备出发赶往大兴县衙去报名了。似乎一夜之后,她与萧翼,顾长青,又各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当中。就好像再也不会有交集......只是,崔洛知道,她真正清闲的日子也只有这几年了。

萧翼与顾长青分道扬镳之后,就回了长信侯府。

长信侯---萧谨严刚到不惑之年,他鲜少会待在京城,这些年都是常年守边在外。

原配夫人走了十几载了,倒是有不少大家闺秀愿意给他当继室,萧老太君还不止一次趁他在府上时,制造机会相看。

萧谨严并非是思及亡妻才不肯续弦,当年他与萧翼的母亲成婚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之他在家的日子少,没有太多的情义可言。否则也不会只有萧翼一个独子。

他只是觉得娶不娶都无所谓,有人送过瘦马美人,过一阵子又被他转手送给旁人了。

萧谨严对女子从不上心。

有其父必有其子,萧翼这个岁数的男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他却又是迟迟不肯松口。谁家的女儿,无论燕瘦环肥,他一律看不上,随意找了几个借口就回绝了萧老太君的心意。

不过,今日情况特殊。

当萧谨严看到萧翼时,他微微一愣,而后朗声大笑了起来:“宋之,你也该有家室了。”宋之是萧翼的字。

脸上这样明显的痕迹,昨晚不是去寻欢了,还能是干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断不会在男子脸上亲吻。

寻常的公子哥逛花楼,回来之后绝对没有好下场,但萧翼不同,他要是再无情无欲下去,萧谨严在外打战的心思也无了。哪有二十岁的男子还不沾荤腥的?他自己十六那年就收了两个通房,这之后才娶了萧翼的母亲。

闻此言,萧翼浓眉一簇,但也没有在意,又将白莲教的事说了一遍。

萧谨严凝思片刻:“宋之啊,你上次说过,周家满门抄斩之事,恐有顾长青的手脚?你此番与他共事,一定要谨慎。”

萧翼的心思缜密程度完全在萧谨严之上,所谓生子当如孙仲谋,萧谨严一直因为萧翼这样的儿子而自豪。他自己或许都不曾了解这个独子的心机有多重。

萧翼应了一声:“父侯,我知道了。顾长青此刻应该已经入宫向皇上禀明实情,我猜不出一日,捉拿白莲教反贼之事就会落在东厂头上。至于顾长青.......暂时不能动他。”

萧谨严叹道:“是啊,顾贵妃正当得宠,三殿下与顾长青又是表亲,而且究竟谁是主谋还说不定!”

萧翼岔开了话题:“与我萧家无关之事,我不会多问,父亲最好也不好多管。”

萧谨严愣了一愣,他上次见到萧翼已经是大半年之前了,萧翼出生时,他还在外领兵打战,似乎从为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

不过,他说的很对,与萧家无关之事,插手太多并不好。

萧翼起身:“父侯难得在家中,不如多陪陪祖母,我先回院了。”

萧翼在外人面前都是谈笑风生,但在府上时,又是另一种做派。

萧谨严没有挽留他,正好要与老太君商议一下萧翼的婚事,再拖下去是不行的。

这厢,萧翼回了院子,让下人打水净面,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崔洛看着他时,那诡异又轻浮的笑。鬼使神差的,他走到雕花圆镜前照了一照,这镜子是从南洋带回来的,比铜镜清楚百倍。

萧翼顷刻间就看清了自己脸颊上的吻痕,这才回忆起在崔府时的打斗,那时白烟四起,只能靠着听觉判断对手的方位,他的脸的确被人碰到过一次,他以为只是衣角的碰擦。

原来!

好一个可恶的崔洛!

她从头到尾一直能看到他脸上的痕迹,她却只是笑笑,只字未提!

当下人捧着铜盆进屋时,见世子爷的脸色尤为难看,而且一直在不停的洗脸,也不知道洗了多久,这之后又用棉巾反复的擦拭,侧脸上已经隐约可见破皮的痕迹才停止。

这到底是多喜洁,才用这种方式洗脸?!

作者有话要说:汪直:什么是躺枪,这就是了!有个风流师姐在外,杂家也很无辜的!那个........听说萧侍卫的脸破了?求八卦!

顾长青:(冷笑)呵呵.......下一个就轮到你!

☆、梅开二度

距离县试的日子只剩下一月之余。

崔老太爷着人备了厚礼送去给了晋江书院的徐夫子。这算不得贿赂, 徐夫子是崔洛的老师,做学生本身就应该向老师敬敬孝道。

崔洛打算第二日就去书院, 这一天还要陪崔老太太和洛十娘去庙里上香。

一大早, 崔洛还处在浅睡之中,尚且彻底醒来。随着床榻一阵突如其来的晃动, 她发自本能的猛然坐起, 反应之快也吓到了‘不速之客’。

却见顾长梅双眼微红,俊美的小生脸同样被冻得通红, 他错愕的看着崔洛:“你......你怎么吓成这样?我又不是歹人,你怕什么!”说着, 他就上了榻, 在里侧拉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 阖眸就睡了。

崔洛:“............”这兄弟二人怎么都喜欢闯别人的屋子!

崔洛下了床,站在脚踏上穿衣,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从承恩伯府出发, 两三个时辰才能到崔家,顾长梅是半夜出发的?

顾长梅背对着崔洛, 被褥盖过了脸,只能看到他黑色的头顶,他闷声道:“昨晚一夜睡不着, 我就提前过来了,正好明日与你一起去书院。”

半晌没听到崔洛的动静,顾长梅转过身在内室打量了一遭,他以为崔洛当真如顾长青一样, 不喜旁人靠近床榻,但他实在是太冷了,也太困了。而且,他就是想睡在此处,哪里也不想去了。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崔洛并没有过分的洁癖,她之所有对萧翼排斥,是因为曾经那人的行径使然。

对于顾长梅,她倒是可以大度对待。表亲之间,又是年纪相仿,本就如兄弟,她还能说什么呢。

崔洛已经穿好衣裳,她从屏风外走来,对顾长梅道:“长梅,那你先睡一觉,我一会跟祖母她们去一趟庙里,中午回来,届时再叫你吃饭。”

这么快就走!

顾长梅突然不困了,也不想睡觉了:“寺庙?我正好也想去,你且等我片刻。”

崔洛:“........好。”

就这样,用过早饭,马车自崔府渐渐驶出。顾长梅相当的热情,左一声外祖母,右一声舅母,秀气的面庞堆积着无比雀跃的欢愉。

崔洛不明白他怎就这般高兴!

也可能是因为被顾长青管束的太严格了?!

法华寺是上次秦玉被刺杀的地方,崔洛和顾长梅偷听过顾长青的墙角,崔洛不知道顾长梅作何想法,但她却觉得秦玉的遭遇跟顾长青脱不了干系。

下了马车,洛十娘主动上前搀扶崔老太太下来,她这阵子领悟了不少为人媳的道理,已经比刚入京那会好太多了。

洛十娘今日穿的无非是一件颜色极为普通的白底水红竹叶梅花图样印花对襟褙子,下面是综裙。光洁的圆髻上插了一只翠玉苏银流苏的簪子,未施粉黛,打扮很随意。

可偏生就是这样的寻常妇人妆扮也将她那股子娇媚无骨入艳三分的味道衬托了出来。峨眉雪肌,就好像她周身散发着散出淡淡光芒。她在桃花村那种穷山恶水待了十二年也没染上一点乡土气息。

老天当真是格外厚待美人!

崔洛扶了扶额,避开视线,不想再去看洛十娘。

顾长梅问道:“崔洛,你可是不舒服?头疼?”

崔洛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手,抬起头看,望着不远处沐浴在日光之下的大雄宝殿,内心深处祈祷着洛十娘这辈子千万别再与长信侯有半分交集了。

“无事。”崔洛淡淡道。

就在这时,法华寺大门外的长街上稳稳当当的停下一辆宝马香车,四周皆立有护院,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出行如此之气派。

马车上并没有任何彰显家族的标志。

崔洛不喜欢看热闹,与顾长梅一道陪同崔老太太和洛十娘迈入寺门。

“侯爷,到了!”这是护院雄厚的嗓音。

那声音从身后传来,崔洛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不是吧!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刚祈祷了一句,佛祖就跟她开玩笑了?!

不会那么巧,又碰见长信侯了吧?京城侯门不止这一户,崔洛抱着侥幸的心理,有意促使洛十娘加快了步子。

她一想起上辈子如何的护着洛十娘,最后还是免不了让她与长信侯见面了。每到这个时候,她便开始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月老此人?!

眼看着即将绕过夹道,崔洛想引着崔老太太和洛十娘去拜后面的观音像。想来,如果真的是长信侯,像他那样身份的人肯定会止步于前院的。

顾长梅却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这家伙从不知内敛二字该如何写,当即就朗声唤道:“萧伯伯!萧老太君!”

一阵小风袭来,崔洛觉得自己的魂魄差不多被抽离了一丝半缕。

她快气死了!

顾长梅这个动作一出,崔老太太和洛十娘也先后止步,转过身来。

崔洛:“...........”

萧老太君身份高贵,又是先帝所封的命妇,她原本是不太可能认识崔老太太的。

但崔家的女儿嫁给了承恩伯府,当初大婚时,萧老太君见过崔老太太,但身份阶层摆在这里,也只是点头浅笑,一带而过。

不过,长信侯萧谨严的视线却是如同被定住了。

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

就像穷其一生从未发生的悸动,此时此刻,头一次让他有所感之,有所心动。不过,在发现洛十娘梳着妇人发髻时,他那如今依旧俊朗的脸,突然阴郁的非常明显。

像是渴望已久的军功落入了旁人之手,又像是掳来的俘虏半路而逃了。

想要,又不能要。

已经心动,却知道不能心动。

矛盾,且刺激!

洛十娘再迟钝了也发现了萧谨严在看着她。萧家的人都长了一双深邃蛊惑的眼睛,看着人时,会让人无所遁形。

崔洛恰到好处的挪步到了洛十娘跟前,挡住了他二人相互交织的视线。棒打鸳鸯这种事,她不止干过一次了,这辈子已经轻车熟路。

萧谨严清咳了一声,视线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看。

顾长梅上前与萧谨严打过招呼,又向老太君行了礼,这才折返到崔洛等人身侧。

崔洛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耽搁了上香的时辰,佛祖会怪罪的。”

顾长梅纳罕:“当真?我怎不知上香还需要计较时辰!”

崔洛这时侧目看着顾长梅,语重心长:“你现在知道了?年轻人就该多领悟,才能有长进。”

顾长梅丝毫没有犯了大错的觉悟,“啊?”

崔洛撇开脸,不想再看他。

洛十娘自以为心里头一直装成崔范,对萧谨严并没有上心,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再改嫁,她妩媚的脸上无半分波澜。

崔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她知道洛十娘生的娇媚,但适才那位可是战功显赫的长信侯,允文允武。他就算看上哪家的千金小姐,也照样可以娶回府,怎会看上一个嫁过人的妇人?

莫不是方才只是误会?

想归想,崔老太太还是留了一个心眼。

萧老太君是来寺庙吃斋的,崔洛等人离开时,并没有再次碰见萧老太君和萧谨严,崔洛虽然还是努力制止萧谨严和洛十娘碰面,但她内心深处却似乎知道这是白费功夫。

人就是这么奇怪,冥冥之中知道结果,还是会尝试去改变。

就像是人一生下来知道自己会死,而且一辈子当中,肯定终有一天会死,但依旧在坚持的活着。

*

长信侯府人丁稀少,主子只有那么几个,下人护院却极多。按照本朝惯例,超品一等爵可私自供养两千以下的兵力护卫府邸。

故此,长信侯府可以说是京城内防守最为严格的地方之一,而且整条胡同只此侯府一家,普通百姓更不会堂而皇之的靠近府门。

这座百年的宅邸看似宏大气派,实则已经太久没有人情味了。

萧翼提了一壶秋露白回来,前院厅堂内的饭菜已经摆好,父子二人难得对饮。

萧翼落座之后,有美婢上前布菜,却被他挥退了下去:“都退下吧!”

他亲自给萧谨严斟酒,一开口便道:“父亲今日与祖母去了法华寺?可见着了什么人?”

萧谨严微愣,他也不知道这该从何说起,品了口酒,方道:“与你祖母吃斋礼佛,还能见到谁?”

萧翼又亲自拿了另一双未用过的竹筷给萧谨严布菜:“母亲走了十五年,下月是她的生辰,父亲可还记得?”

萧谨严根本就不会想到萧翼此番话的用意,想起已故的原配妇人,他早就记不得她具体的模样了。

十五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会让人彻底忘记一个人,也会让人变得麻木。

萧谨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温柔体贴,孝敬婆母,贤良淑德的女子。曾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他从未不尊重她,可.......却是少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