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更希望崔洛会歇斯利底,她这个淡然的表情反倒让他心里极为不痛快,那种看待陌生人的眼神,无怨无恨.......像要抽空了他整个心房。

顾长青告诉自己:熬一熬,很快都能解决了,她终有一天会忘了萧翼,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就好。哪怕不择手段!

*

马车抵达崔府,崔洛下来时,眼眶通红,袖口也有大片的褶皱。

李镐不免忧心,“大人?”他从未见过崔洛这个样子,明明前一刻还六神无主,片刻之后又强装镇定了下来。

“无事。”崔洛拂开李镐伸过来的手,理了理身上的袍服,步子坚定的径直迈入朱门。

这时,下人上前禀报,“大人,汪厂公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

崔洛一愣,她正好想到他,他就自己登门了。

一开始,她并没有猜到汪直是安王的人,直到从冀州回来之后,她才想通了一些事,将前前后后的线索联系起来才能笃定汪直到底为谁卖命。

可她记得汪直后来的确离宫了!

他又是什么时候跟安王勾搭上的?

步入厅堂,汪直便迎了上来,双手握住了崔洛的肩膀,一下就将她往怀里带,“我的小白啊,你别伤心,还有我呢!”

李镐欲言又止,崔洛挥了挥手,让所有人皆退下。

汪直这架势肯定是已经知情了。

待厅堂内只剩下他两人时,汪直依旧抱着她不放,恨不能当场举个高高。可没一会,汪直下腹一紧,像是被什么金属禁锢住了,他低头一看,却见一个极为古怪的机关卡住了他的腰部以下,“小白?”

崔洛后退了一步,仰头望着他,这些人一个个都比她高,她实在是仰视累了,干脆又退了几步,如此才能平视,“汪厂公,你来干什么?”

汪直俊美的脸白了一白,“小白!你.......”

崔洛轻笑,唇角的酒窝隐约可见,“厂公啊,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打探消息的?安王还让你做了什么?别!你千万别说!我不会逼你,真的,我不会逼任何人,都是你们在逼我!”她已经有些失态。

汪直胸口微疼,这感觉很微妙,就跟当年中毒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小白........”他无从为自己辩解,“我没打算骗你,我只是想一直瞒下去,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

这有区别么?

崔洛摇了摇头,有点有气无力,“汪直,你走吧。”

汪直耸肩,“你禁锢了我.......我下面!我不敢动!好小白,别跟我生气,行么?”

崔洛还真是不气,她手里拿着机关的钥匙,“这东西是我防身用的,只是没想到会用在了你身上。如此正好,我有话要说,你且听着。安王一味求成,太过急功近利了,他只想着登基。当太子迫害忠良时,这人却是置身事外。汪直,你告诉我,沐白还有救么?”

所谓祸不单行,原太子一党终究没能逃过。

汪直双臂抬起,停在了空中,望着崔洛,他也很无力,“小白........你就别管了,你没事就行。”

崔洛又是轻笑,“汪直,我知道你在我家钱庄存了多少银子,那是你和尧羽挣来的,我不会过问,我知道你并非大恶之人。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倘若我出了什么事,恳请你护着一家老小离京。要不然,你别想取回一文钱。”

汪直苦笑,小白明知他不在意钱财,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汪直的俊颜更白了,“....不.....不不,小白,你想干什么?”

崔洛打断了他的话,“汪直,你听我说完。斗来斗去,都是安王和朱明礼,其他人本不该出事的,沐白是我师兄,对我有提拔之恩,我也是原□□,这件事我无法幸免,太子终有一天还是不会放过我。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崔洛言罢,将钥匙抛给了汪直,之后转身离开了厅堂。

汪直自己解了锁,他从来都没这般内疚过。他没想到被崔洛揭开真面目会令他这般难受。

这一日,崔洛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见,这种状况维持了三天,只有礼镐可以送吃食进去。

三日后,内阁收到一封实名弹劾信,落款是崔洛,而她弹劾的人是当今处理朝政的太子——朱明礼。

太子迫害原太子一党,勾结草寇陷害关宁总兵,令有大量其贪赃枉法的证据皆一一被呈上。

崔洛不想活了!

这是所有人得出的结论。

然,另一封滴蜡书信送到凤藻宫后,顾娴和朱明礼同时白了脸。

“这个崔洛!她究竟想干什么!”顾娴恼怒,“我早就说过,她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插播一则广告: 《九重锦》已长膘,可宰杀。

☆、争锋相对

顾娴将信笺撕的粉碎, “本宫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本宫曾嫁过那个人!明礼,你还等什么?崔洛此人不能留下!”

自朱明礼年幼起, 顾娴就不在他身边了, 他对自己的母妃几乎是言听计从。换言之,这一次崔洛的行径也的确威胁到了他本身的利益。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跟别人不一样, 即便走上了那个位子, 身后的尸/首也不会多到惨不忍睹。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是站在一个好人的角度去看待众生。

一个真正的夺嫡者不会如他一般仁慈。

可崔洛怎么就不懂?

她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母妃,眼下关键是先找出欧阳卿的下落, 待那时再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崔洛。”朱明礼安慰道。

他很害怕顾娴惊慌失措的样子,更怕她会再次离开。

谁动了他母妃, 谁就必须得死。

朱明礼本意不想致崔洛于死地, 在朱明礼眼中, 崔洛是个人才,也是个可用之人,更重要的是顾长青护着她。

杀了崔洛, 就等于和顾长青之间彻底闹了嫌隙。

朱明礼还得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他依旧宽慰顾娴道:“母妃,您放心,儿子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您分毫, 别说是一个崔洛,就算是.......长青,也不例外!”

顾娴身子软弱无依的倚在了朱明礼肩头,长吁的一口气, “明礼,母妃这些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咱们母子二人分开这么多年,都是那些人造成的,唯有你站在万人之上,母妃才不用再忌惮任何人,为成大事,你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朱明礼的眸色晦暗不明,他轻抚着顾娴消瘦的后背。幼时母妃那样高大,是他的天。可如今母妃在他怀里却只有小小的一团,或许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面只存放着他们的母亲。

对朱明礼而言,这天底下最重要的女子就是顾娴了,“母妃,儿子明白的!”

*

七月流火,近日的暴雨却是没完没了的下着。

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停在了户部大门口,两侧立即有侍卫上前,十分恭敬的替朱明礼撑伞。

朱明礼步子沉重,他脚踏水洼,溅起的污水沾湿了明/黄/色的太子锦袍,那/明/黄/瞬间就成了深黄色。

户部今日人人自危,尚书大人以重病之由请辞了,左侍郎更是扬言要与崔洛划清干系。

朱明礼踏足户部总衙门,一时间众人皆退去,谁也不敢沾上这趟浑水。

崔洛亲手煮了茶叶,自/太/祖开始,大明便没有修衙的习惯,不止是掌管天下财政的户部,其他衙门也很破旧,即便如此,大明国库也从未充/盈过。崔洛煮的茶叶还是前年的陈茶,随着热气折腾,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霉味。

朱明礼的到来,让本就陈旧压抑的衙门又平添了一层威压。

裴子信站在门口蹙了蹙眉,崔洛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朱明礼神色不善,连那层伪装也卸下了。中堂之内只剩下朱明礼和崔洛二人,就连适才出现的随从也自觉退了下去。

崔洛微微一笑,给朱明礼倒了杯茶,虽然她知道贵为太子的他根本不会喝。朱明礼亲自来衙门,这算是给她最后的机会了。

“殿下,请坐。”崔洛道。

崔洛的行为已经是明摆着与朱明礼对抗了,可此刻朱明礼看着她,却见她一副问心无愧之态。

朱明礼冷笑了一声,那发霉的茶叶令他蹙了眉。

没错,他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可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又有几人是两袖清风的,亦或是光明磊落?

谁还不是披着一层外衣!

总之,他不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

朱明礼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崔洛,你想怎样?”

崔洛并不是一点也不怕死,可以说,她比谁都怕死。

但每个人的死法不同,她选择让自己心安的那种。

“殿下是来谈条件的?”崔洛反问。

朱明礼不置可否,他不杀崔洛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顾长青,而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现在不能杀了崔洛。

欧阳卿一日下落不明,他都得提防着她。

其实,朱明礼也后悔了,早知道崔洛会是如今这般难缠,他应该早就下手,以绝后患。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她存有幻想,总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有种熟悉又怀念的感觉。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朱明礼不信这世上真有不爱权势的人,他自诩清高,不迂腐,但照样逃不了这个怪圈。

崔洛笑了笑,捧着杯盏,始终没有喝一口,“殿下,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希望殿下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比方说我的师兄沐白。明辰已经远游在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那样的人对你造成不了任何的威胁,你对付安王是你的事,但原太子一党着实无辜,还不至于满门遭殃。”

“所以说,你只是为了沐白?”朱明礼眼眸溢出森冷的光芒,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毒蛇,随时可能吐出他口中的毒针,“你不恨我对付萧翼?”

崔洛不会恨?

她最恨的人就是朱明礼了!

若无他,世上会少很多难题,她也会少很多难题。

“我继兄吉人自有天相。”她声色一凉,似乎不太想说起萧翼,什么腹部中箭,头颅被割,还火化了.......她统统不去想。

崔洛转移了话题,“沐白乃文渊阁大学士,只是个头衔并无实权,殿下用不着杀鸡儆猴,那些支持安王的人,不会因此就惧怕。相反的,殿下的残忍会让有些人摇摆不定,殿下忙着清除原太子一党,其实只是多此一举的愚蠢行径。”

崔洛一语点破朱明礼这次大肆针对原太子一党的目的。

“沐白是软柿子,可任由殿下拿捏,但旁人呢?小心有人狗急了也会跳墙。”崔洛接着道。

大堂内,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

朱明礼闻言,眉头愈发紧蹙,他在这一刻甚至不明白崔洛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崔洛,你可知.....你可知我本意并非如此,是安王他逼人太甚,我等了张温多年,他身为皇叔,都在背地里干了什么?!”

崔洛觉得好笑,“行了,殿下休要说这话,张温今年才十五,与殿下年纪相差也颇大,你二人更是只见过几面,哪里来的情?殿下等的不是张温,而是张大人的辅佐!不要给自己戴高帽,在旁人眼中,其实就是一个心计而已。”

朱明礼彻底失语,崔洛似乎真的不一样了。彼时看着是一只温顺的白兔,可原来这只兔子也是长了獠牙的。

泸州紫砂壶里沸腾了起来,溢出来的茶液顺着壶身下滑,滴在炭火上,瞬间发出火花泯灭的声音。

沉默片刻,朱明礼看着崔洛,像是质疑她的话,“崔洛,你可知当初还是我救的明辰?你在晋江书院所收到的手笺也是我命人暗中送的。我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无情!”

朱明礼是个很矛盾的人。

可他身处皇权的大染缸里,最终也没能保持住自己的本色。

崔洛对此一点也不惊讶,“殿下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你听完这个小故事再说。”

朱明礼沉吟了一声,“嗯。”他到底还是想拉拢崔洛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他很想留着她。

其实,崔洛并没有什么故事,她只是想告诉朱明礼一个道理,“曾经有个得道高僧,可他始终无法修成正果。于是他就问佛祖究竟是何由,佛祖就告诉他,他曾杀生过。但高僧却反驳,他说自己虽杀生,但也行善救人。”

“殿下,你说,这位高僧到底该不该修成正果呢?”

朱明礼又是一声沉吟,他闭了闭眼,“崔洛,你可知道,是长青一直护着你,我才没杀你。你若执意与我为敌,这会让长青很难做人。你就一点就不在意他?!如果这次是长青出事,你会同样对待萧翼么?”

外面又打雷了,漫天大雨像是要吞噬整个紫荆城。

崔洛根本就没犹豫,“这种事不会发生,我会制止继兄这么做。”

朱明礼觉得好笑,“崔洛啊,你还是不懂这个世道,你真以为你可以求得动萧翼?你错了,不是萧翼死,就是长青去死,你不可能两个人都救下。”

崔洛不想理会朱明礼的断言,“殿下,你大概很擅长心计,可你不懂人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我继兄和我长青表哥,他们都不是恶人,如果没有你这种人的存在,他们都会是国之栋梁,朝廷肱骨,为百姓谋福的好人。就算我长青表哥站在你这边,他在我心里始终是个好人,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这个认知改变不了,但我不会因此就助纣为虐!”

说到这里,崔洛站了起来,“殿下,我会将欧阳卿给你,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放过沐白等人!别再拿着无辜的人去与安王抗衡,你这样做其实是小人之心,有种你自己去争!”

朱明礼觉得自己已经忍够了,他在来衙门的前一刻还想过给崔洛机会,但.......他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滋味,“好!”

留下一言,朱明礼转身大步离去。

待迈出大门时,他见屋廊下正站着一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手持绣春刀的顾长青。

朱明礼大约知道顾长青是为了崔洛而来,他是以为自己会对崔洛不利吧!

朱明礼恼怒成恨,大力拂袖而去,“哼!这就是你一直护着的人!”

顾长青在屋廊下稍站了一会,刚才崔洛和朱明礼的话,他听的一清二楚。

在崔洛心里,他竟然是个好人!

连他自己都不曾这么认为过。

顾长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

雨夜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大理寺的后门被人从里打开,范荆对外面的人招了招手,“进来吧,我都处理好了。”

崔洛穿着蓑衣斗笠,大步跟着范荆进入大理寺的诏狱。

这里面还渗着积水,别说是受刑的犯人,就是正常人待久了也会落下病根子。

见到郭衍时,崔洛险些没有认出来。

他本是户部一把手,又是内阁阁老,如今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这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怎么打成这样了?”崔洛问。

范荆在她身侧低语,“郭衍一口咬定一切都是自己主谋,所以.......只能严刑逼供了。否则秋后问斩,什么也来不及了。”

崔洛靠近郭衍,透过乱蓬肮脏的白发,终于看见了他的双目,映着火把光,可见他眼眸之中充斥着血丝和绝望。

已经没什么生机了。

崔洛知道他还能听见,“郭大人,是我,崔洛!”

郭衍没有反应。

崔洛又道:“郭大人何必呢?您入仕四十余载,好不容易光宗耀祖,如今阖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都要跟着您陪葬了。”崔洛一言至此,突然加重了口气,“不,不对!陪葬的何止您一家老小,还有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您贪墨的那些银子都是别人的救命钱啊,为了一个朱明礼,当真值得?您又知不知道黄河决堤,会死多少人?会有多少年无法农耕?那些银子都去哪儿了?”

范荆在一侧道:“崔大人,没用的,他不会听的!这种人尸位素餐,中饱私囊,本就该处死!”

崔洛后退了一步,淡淡道:“郭大人,你把账本藏在哪儿了?郭家老小如今都在朱明礼手里,你真的以为你死了,他们就安全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朱明礼已经决定断尾求生,他与内阁商议,你郭家秋后一律满门抄斩!”

终于,郭衍抬起了头来,崔洛靠近了一步。

范荆没有听清二人说了些什么,但很快崔洛就离开了地牢。

范荆送她从大理寺后门出来,“崔洛?你.....真没事?”

崔洛转身,斗笠遮住了她的眼,她道:“看紧了他!如有需要,还可以当作人证,希望时间还能来得及。”

大雨倾盆,像是要洗刷一切似的。

当晚,郭衍从昏迷从醒来,就见面前火光摇曳之下,有一张冰冷无情的脸,这人身着黑色劲装,是潜伏进来的,“顾.....顾长青?你为什么骗我!”

“东西在哪里?你告诉崔洛了?”

郭衍愤然,“我不好过,你们一个都别想过了!”

下一刻,长剑贯穿了郭衍的腹部,顾长青剑法极准,当场就要了他的命。

*

雨夜还在继续,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崔洛惊了一下,她记得进屋之后,她明明合上门。

但,用不着她猜测出了什么事,顾长青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他身上落了雨,浸湿了整个上半身,一贯清俊的脸上已经长了胡渣。

此时,书房门是合上的,顾长青进屋后将门反锁了。

崔洛从圆椅上站了下来,看了一眼顾长青手里的长剑,那上面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毫无痕迹。

即便是晚上,即便烛火昏暗,那剑上依旧寒气逼人。

“你还是来了。”崔洛低低道。

顾长青同样声音很低,“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