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凡摇了摇头:“你只记着报仇么?”

沉默。

“今日,我等了二十年。”淡淡的语气却让人心中莫名其妙的发颤。

“你是路遥之子?”一直不说话的沈忆风忽然开口。

曹让等人听到这里,面上都露出“难怪如此”的神色。六大门派合力击杀大魔头路遥一直是江湖白道引以自豪的大事,如今他的儿子要来报仇自然也合情,只是众人皆没想到他还有后代留下。

昊锦正要说话,却被黑风一眼扫了回去。

“可惜那个女人死了,”一声嗤笑,“否则今日看到本座还在,她必定很失望。”

见他口口声声称“那个女人”,曹让众人不解,郑少凡等知情的却明白,他说的竟然是他的母亲沈姑娘!

张洁又是疑惑又是伤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将住的地方起名叫“不养阁”、“恨血轩”,因为他恨他的母亲!

但沈静山分明说过路遥并无子女,自己女儿的事他怎会不清楚,这其中何况如沈静山所讲,沈姑娘并未背叛路遥,又怎会狠心将他“弃于街市”?而且他与沈忆风既是表兄弟,相貌相似到这种程度也太不可思议了。

郑少凡柳飞等人亦看着沈静山,显然有相同的疑惑。

“弃于街市”沈静山却只顾喃喃念叨着这句话,竟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一切。他时而皱眉,时而自嘲地摇摇头,面上表情似喜似悲。

“无话可说了?老匹夫!你自称明门正派,行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们不敢与路教主交手,就设出这样一个圈套害他!”昊锦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骂起来,“路教主在天有灵,我昊锦等了二十六年,终于还是等到今日!”

“他不会希望你们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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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含泪看着黑风,轻轻道:“当初他下令不要报仇,就是怕有今天,你们怎么不明白?”

黑风终于移过目光看着她,不带任何感情。

昊锦立刻冷哼一声,看着黑风,语气恳切:“路教主当时轻信了那个女人的话,所以下令,父仇不共戴天,教主万不可为人所惑!”

这句“为人所惑”却是语带双关。

“你不能杀他们!”张洁依然看着他,“他们是你的亲人,他是你外公,沈大哥是你表弟,你怎么可以”

“亲人?”黑风打断她的话,淡淡道,“从那个女人抛弃我的那天,我就没有亲人。”

说完,他又看了看郑少凡。郑少凡亦看着他不言语。

沉默半晌,他忽然扬手抛出一粒药。

“这是索魂香的解药,本座与郑盟主并无仇恨,还请莫要为难的好。”

郑少凡伸手接过药,微微一笑,便喂给了张洁。

昊锦见状大惊:“你没有中”

“贵教摧心散果然厉害,郑某怎能逃过,只是已用真气化解了而已。”郑少凡站起身,略一拂白衣,又恢复了平日的潇洒自信。

“郑盟主是故意中毒吧。”淡淡的声音。

郑少凡并不看脸色发青的昊锦,只拱手含笑道:“郑某也知道瞒不过黑风教主,多谢。”

说完,他看着张洁。

张洁缓缓站起身,看看他,又看着黑风。

金黄的面具上,两道寒星般的目光不经意从她身上扫过:“两位若先行离开,本座更感激。”

“教主!”

昊锦似要说话,黑风冷冷一眼,他便吞了回去。

“郑盟主何等人物,自然是君子一言了。”

不行,不能走!

张洁拉了拉郑少凡,恳求似地望着他。

郑少凡却忽然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你先走吧,我随后就来。”漂亮迷人的单凤眼眨了眨,一如既往的自信温和,居然还带了些俏皮。

张洁心中更痛,她早已猜到这话。

这是在诀别么?如今众人皆手无缚鸡之力,还有昊锦他们,外面还有十二个堂主,他依然要独自留下来

郑少凡却又道:“黑风教主一向言出必行,想必昊堂主也不会阻拦,你尽管放心下山,恩?”这话果然说得妙,一半是向着张洁,一半却是提醒黑风注意手下,又提醒了昊锦。

“我不走。”

早知道这个结果,郑少凡无奈地摇摇头,声音竟似带着企求:“听话,我”

黑风静静地看着二人。

“郑盟主不走?”

郑少凡见她执意不走,叹了口气,看着黑风:“沈庄主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尊长,郑某怎能让你行此不孝之事。”

话虽这么说,其实张洁等何尝不明白,他是不能丢下这二三十个人不顾。

曹让却始终是个直人,冷哼一声道:“这魔头罪恶滔天,跟他讲什么孝与不孝!”

郑少凡微笑不语。

“郑公子不用管我等,此事与你毫无关系,快带张姑娘离开吧。”说话的却是长孙成,语气歉疚。

众人心中皆涌起热流。

“这”曹让明白过来,垂下头,“郑盟主莫要管我等,快走!”

“不错,我等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手刃这魔头为当家的报仇,纵是变成鬼,我也不甘!”说话的却是那吕夫人。

郑少凡只静静地看着黑风。

“郑盟主莫非连身边人的性命也不顾了?”淡淡的声音提醒他。

郑少凡一愣,看看张洁,漂亮的单凤眼中升起一丝犹豫:“黑风教主想用她要挟我?”

寒星般的目光一闪,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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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哥哥,你”张洁终于忍不住开口。

众人有些惊讶,她如何叫这个魔头叫得这么亲切?

“你已经杀了”说到这里,她看看地上木然的江舞,心中更痛,哽咽道,“你现在高兴么?杀人又有什么用,就算沈庄主当年错了”

“他何止‘错了’!”昊锦忍不住勃然大怒,“今天,老夫就让你们看看,这个前辈大侠做了什么事!”

他上前指着沈静山,咬牙切齿:“就是这个前辈大侠,不敢与路教主交手,便让自己的女儿勾引他,待路教主答应解散黑血教时,他又叫那个女人偷了本教圣物寒玉箫,设计引他到云台,六大门派联手将他害死,这便是光明正大吧?”

“路遥要解散黑血教?”长孙成忍不住叫出来。

众人立刻看着沈静山,却见他并不反驳,反而面露痛苦之色,看来竟似实情。

“自从认识那个女人,两年,路教主不曾再杀过一个人,”昊锦冷笑,环顾众人,“但如今,老夫只恨他当年没把你们这些白道之徒统统杀光!”

张洁又黯然,这对苦命而忠贞的夫妻始终没有好下场,或许是路遥作恶太多吧。

面对他的指责,沈静山不但不反驳,竟似又走神了。

此时,众人脸上渐渐浮起惭愧之色——路遥既已真心悔过,江湖不知少了多少是非,沈静山此行的确非正道所为。

不过他们会惭愧,更多的原因并不在此。

路遥虽然是一代魔头,恶名至今未改,但其人已死,又过了这么多年,真正恨他的人反倒不多了。

何况,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仇恨总是容易忘却的。

.

“当年是老夫的错,但是,”沈静山沉默半天,忽然开口,“小女并没有背叛路遥,如今她已不在,你倘若还敬路遥,就莫要侮辱她!”

他虽是对昊锦说,脸却向着黑风。

“没有背叛?”昊锦一声大笑,“没有背叛,就凭你们一群鼠辈,就能将路教主逼上绝路?你们谁信?啊?谁信?”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面对他的质问,众人年长些的已然低头。以路遥当年的武功,没有人敢对这句话说个“不”字。

“她偷走寒玉箫,引路教主来云台,害了他以后,竟还狠心将他的亲生骨肉废了全身筋脉,弃于街巷,教主当时年仅五岁!”昊锦看着黑风,目中满是痛惜,“这样的女人老夫只恨她死得太早,不能亲眼看见今日的教主!”

“原来你——”长孙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废了全身筋脉,就意味着终身不能习武,沈姑娘生于武林世家应该深明其中痛苦,她竟会对亲生儿子如此狠心!而一个五岁的孩子流落街巷

不少人面上已有同情之色,一时竟忘了自己是满心仇恨而来。

半日。

“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曹让忽然冷笑,“废了全身筋脉他还能杀人?”

黑风制止了正要说话的昊锦,唇边掠起一抹微笑:“不错,那个女人必定也没想到。”

众人也有些怀疑了。废了全身筋脉,真气难以凝集,永远都不可能再习武,武学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个武功无敌的大魔头。

“因为药魔。”郑少凡忽然开口。

黑风看了看他,不再说话。

众人却都明白了。当年路遥与四大堂主威名赫赫,若说全身筋脉被废还有人能治愈,除了沈静山,就只有药魔。

昊锦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天上,似无限惋惜:“可惜药魔与凌堂主比老夫先走一步,不能亲眼看见教主报仇。”

“毒手散人还活着?”立刻有愤恨的声音响起。

原来,药魔是四大堂主中杀人最少的,凌宇也并未有过十分的大恶,是以提起倒没人注意;而毒手散人名声本就极差,路遥死后,他便脱离黑血教,从此更以杀人为乐,不论老弱妇孺高兴便杀,所以恶名昭著,仇家甚多。

果然,已有他的几个仇家红了眼,只恨没了力气起来四处搜寻。

“死了。”淡淡的声音。

众人一惊。

“难怪这七八年没有他的消息,”长孙成却说了出来,“不知是谁杀了他?”

“自然是本座。”

听到这话,那些与毒手散人有仇的人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眼前的仇人竟是替自己报仇的人。

曹让忽然大笑:“原来魔教中人也会自相残杀!”

“他早已脱离本教,”昊锦冷冷截口道,“何况他虽心狠手辣,却也是凭真本事杀人,比起玩弄诡计、背叛夫君、抛弃亲子之人,却已好得多。”

顿了顿,他又看看黑风,露出长辈一般的慈爱之色:“老夫当年几次找那个女人,她却宁愿砸了寒玉箫,也不让教主跟老夫走,老夫以为她必会好好爱惜,谁知她后来竟废了教主全身筋脉弃于街市!十几年,老天有眼,八年前还是让老夫寻到了,虎毒不食子,她”

声音哽咽,他已经说不下去。

寒星般的目光早已冷得像冰。黑风静静立于庭中,对众人面上的同情悲哀之色视若无睹。

他缓缓道:“可惜她死得太早了,老天有眼,却也无眼!”

“你住口!”一声呵斥。

走进武侠 - 39 - 第三十九章 真心与背叛

“老夫明白了!”沈静山似已想通了什么,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这是老夫的报应啊!老夫对不起小女与路遥,可罪孽明明是老夫作下,为何又偏偏要孩子来承受!”

他茫然望着门外:“羽儿,我对不起你们,如今,终于还是找到他了。”

看他口呼“羽儿”,众人便知道他叫的是儿子沈羽了。当年沈羽是江湖有名的美男子,人称“玉公子”,不知多少名门闺秀倾情而待,是以这么多年后人们还记得这名字。

但人人都知道,沈羽,正是死在路遥的黑血掌下,幸好有遗腹之子,也就是现在的沈忆风。

看沈静山如此失态地唤着儿子的名字,众人皆为他伤神不已。

昊锦却冷笑起来:“果然是报应!”

见他幸灾乐祸,立刻便有几道愤怒的目光向他射去。

沈静山忽然移回眼神,并不与昊锦计较,只直直地看着黑风:“她并没有抛弃你,老夫害死路遥,她已与老夫断绝关系!”

黑风看着他不言语。

昊锦一愣,随即嘲讽道:“是么,她背叛了路教主,竟还剩这么点良心。”

“你!”沈静山终于长叹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之事一吐为快,“她对路遥实是真心一片,寒玉箫是老夫骗她,而后也是老夫将她制住藏了起来,引路遥上当,一切她并不知情。”

“如今自然由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你若还敬路遥,就该听老夫一言。”沈静山亦冷冷道。

昊锦嗤笑:“的确与她无关,废了亲生儿子的全身筋脉,还弃之于街市不顾!”

黑风亦看着他,负于背后的双手已然微微握起。

面对他的目光,沈静山只淡淡道:“小女医术纵然再差,你也莫忘了她是我沈静山之女,若真要废你,又岂是药魔能救回。”

黑风与昊锦皆愣住。

“她必定留了两处没有封住,是也不是?”

没人回答。

沈静山却又扭头看着昊锦。

“她与老夫断绝关系后,带着孩子流落江湖五年,此事本无人知晓。路遥仇人无数,又岂容他有后?倘若不是你四处寻找,此事又怎会传到五大门派引人追杀!”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昊锦面色惨白。

“你一心想找回路遥的骨肉,却害死了她!”

“五年后,她忽然回来了,”沈静山目光茫然,似乎又想起了可怜的女儿,“她静静的看着我,说孩子中了百毒山庄的离元散,她对不起路遥。老夫原本不信,她从小就机灵古怪。然而第二天,百毒山庄几位老友登门告知确有其事,因她是老夫之女,所以他们未曾对她下手,老夫才信以为真。谁知第二天夜里,小女便服毒自尽。此事极少人知,老夫为了她的名声,才宣称她是因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已有些哽咽。

“我不信”昊锦失神地喃喃自语。忽然,他眼中又一亮:“那离元散既服下,便不会有生还,教主又如何逃得过?”

“因为服下离元散的不是他。”

昊锦与黑风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当初小女身边有两个丫头,清儿与小尘,你是知道的。小尘有一弟,正好也五六岁,小女自尽后,小尘姐弟一直没回庄。而两个月后,小尘忽然独自回来了,神思恍惚。老夫问时,她只称弱弟走失对不起死去的双亲,过了两日便也自尽了,老夫只当作是弱弟丢失,她一时想不开的缘故。”

半晌。

沈静山直直地看着黑风:“老夫若猜得不错,你在走失之前必定是小尘带着,是不是?你当时才五六岁,却不知那时小女已经身亡了。”

黑风愣住。

“服下离元散的只怕是小尘之弟,而走失街巷的是你!”沈静山终于老泪横流,“小女将你托付与小尘,宁愿自尽来了结此事保全你,却不想小尘竟将你丢失!”

庭中寂静,无一人出声。

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而今又被翻出来,真相竟是如此!纵然路遥作恶多端,痴情的女子却也让人感动。

“但她为何不将孩子交与老夫?”昊锦声音颤抖,“老夫几次找过她,她宁可砸了寒玉箫,也不肯让老夫带他走。”

众人也看着沈静山。

沈静山却摇摇头:“老夫不知。”

时隔二十多年,沈姑娘为何要废了亲生孩子的筋脉,为何又不让昊锦带走他?倘若不愿他修习武功,又为什么要留下后路不完全废了他?谁也猜不透她的用意,其人已死,众人心中将永远只剩下一个谜。

“怕他报仇,”沈忆风忽然开口道,“一个人成天想着仇恨必定难受。她废了他的筋脉,或许是怕自尽后你们强行从小尘那里带走他,或许”他看了看黑风,“或许是怕他不幸被仇家发现,希望他们能看在全身筋脉已废的份上,放过他一命吧。她必定没有恶意。”

真相如今已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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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她没有背叛你,是老夫想错了!老夫害了她路教主”昊锦忽然哭倒在地,他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般。

“她没有抛弃你,”沈忆风看着黑风,又露出湖水一般明净的笑,“她是在保全你。”

黑风长叹一声,面具上光芒闪烁:“她没有好”

谁知谜底揭开,沈静山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面色痛苦地看着黑风,似要说什么,又不愿说出来。

张洁却很开心,她跑到黑风身边看着他:“她没有抛弃你,黑风哥哥,你别再杀人了好么?”

目光一冷,他看着庭中众人:“她的确没有抛弃我,但若非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用卑鄙手段,父亲怎会死,若非他们逼人太甚,连孩子都不放过,我母亲又如何自尽?我又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张洁心上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