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着路边的植物。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

“哦,”他点点头:“再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不用。”

“没准已经回来了。”

“不用!”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压低了声音调整情绪:“不用打了,反正快到了。”

“那就不打。”父亲说,他静静地吸着烟,开始沉默。

我看着他,那天早晨他站在小街上的样子和现在如出一辙。一只山雀从树上飞下来,落在田里,它大摇大摆地,啄地上的东西吃。

我们一起看着山雀。

“这鸟儿不错。”他吸了一口烟说。

“嗯。”

“是喜鹊吗?”

“不知道。”

“挺像喜鹊的。”

“是吧。”

“英伦,”他看着我:“要记住……”

“记住什么?”我盯住他:“记住什么?前面的路是黑的?”我感觉眼泪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所以我们不会幸福?”

父亲拿着香烟,看着我,这是我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的表情。

他咬了一下嘴唇,像是很费力,我突然很内疚,他一直在为我担心。

“英伦,”他看看田里的那只鸟儿,又去看更远处的楼房,停了一会儿他说:“既然前面的路是黑的,所以怎么选择都没有错。”

他转过头来接着说:“怎么都行啊。”

我看着他,他的背后是树干和马路,在震惊中我的眼泪停了,他给了我答案。山雀飞起来,它并不害怕我们,继续落在树上。

父亲微笑着,温和地说:“还是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她早就说要做鱼给你吃。”

方骆从同山县回来,在同城火车站下了车。他拿出手机,拔着她的号码,他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会儿,他就打一次,每次都一样,每次都关机。

同城山就在不远处,太阳已经落在山顶。他走出出站口,看着太阳。一个和十个?他冷笑了一声,或者是一个和一百个,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找到她,爱她、哄她、照顾她,然后爱她、哄她、照顾她。他每天都在心里对她说:我爱你、只爱你。他想他一定要告诉她,还有另外三个字——只要你。

53

当她说起爱情崔曼莉

——读崔曼莉《最爱》

鲁敏

不知在成年男女里,有多少人还在坚信爱情。这是个虚无的命题,并且,我们常常会忘了这个命题,一天天浑浑噩噩、步履踉跄地过着。读了崔曼莉的《最爱》,突然的,像黑夜里划过闪电,像长梦中突然惊醒,四顾茫然、百感交集之时,又想起了……爱情。

《最爱》的故事并不特别复杂:当她是乔英伦,由于家族的教养和训练所致,她是僵硬的、冷漠的、宿命的;但到方骆这儿,这个38岁的、成熟老道的男人让她成了“小乔”,小乔便是柔软的、多情的乃至放浪忘形的。她惊异地发现了潜伏在身体后的另一个自我,一个全新的、有违于乔家世代血脉基因的女人……当乔英伦放松了她一直坚持的戒心和抗拒、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小乔”,方骆却因为身体的“背叛”而毫无创意地演绎了一段破绽百出的欺骗花招。也许方骆是出于所谓的爱,但我们的小乔不能承受这种爱情之重。她不明白,她以为她要的其实不多,只是情人中的一种忠贞与坚守,但在这个时代,上床跟吃饭一样容易的时代,把“爱情”当成行为艺术的时代,她大概有些落伍了吧,她其实已经要得太多。于是她又退回去,重新变成了乔英伦,她再次清晰地记起乔家人最爱说的那句话:前面的路,是黑的……

不复杂的故事后面却有着弯弯曲曲的事物变化,正是这些细节与情绪承托起书中一个又一个的华彩:祈求与奉承、热烈与放荡、恶毒的诅咒、甜蜜的呢喃、涨潮一样的愤怒、退潮一样的平静,爱情中男女高度敏感的千转百回一一在笔下复苏,着实令观者惊叹崔曼莉描摹再现的功力。也许由于描写太逼真了吧,我像许多看这本书的人一样,怀着同样原始的好奇心:这是她的真实经历吗?崔曼莉还算善解人意,在后记中回答了这个问题——“既不可能是我的经历,也不可能是别人的经历。”这话说得很狡猾,狡猾到智慧的地步,虽然这回答令人不满足,却不免又想到书中的乔英伦,同样的,如果,她不是那么聪明、聪明到敏感的地步,不是那么当真、当真到天真的地步,大概,她就会快乐些吧。

再回到最初的问题,成年男女里,还有多少人是相信爱情的呢?崔曼莉把我们唤醒,想起了这个古老的话题,但是她也没有答案,她只说了一个温情却感伤的故事,然后,她就沉默了,像乔英伦或小乔那样沉默了。我们只得合上《最爱》,重新进入黑夜,进入长梦,并试图在梦中与一直寻找的那个人相见相拥,以此慰藉后面的漫漫来路。

54

最爱?只爱!崔曼莉

——读崔曼莉长篇小说《最爱》

彭飞

看过《最爱》的朋友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好看!

就具体的读者而言,“好看”是因人而异的:男人、女人、爱过的和从未爱过的,都会在《最爱》中各得其所,品尝到“好看”的滋味。读完这部小说,男人更了解女人,女人可以更了解男人,爱过的可以勾起往事,而从未爱过的,或许对爱会有一些了解。

《最爱》的好看除了故事的曲折、叙述的明丽晓畅,还有女作家的细腻和敏锐。她对热恋男女的炽热情话和缠绵情事,都做了生动逼真的记录。这记录是如此地集中,以至于无暇顾及男女主人公爱欲之外的东西。正是这神奇的“聚焦”,抓住了生活中最细微最敏感的部位,在琐碎的记录中处处可见神奇,处处令人兴奋。

更令人称奇的是,在这些或简洁或浓墨重彩的叙述中,故事的线索不仅不乱,反而更加的清晰明确,几乎是抓着读者,一路不停地读下去。

一次偶遇、两次相识,当他们还不明白已逃脱不了爱的罗网时,醉酒事故成了他们相爱的契机。男主人公方骆的自然优雅吸引着女主人公乔英伦。他使她放松,她使他神迷,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两个人不厌其烦地绕着口令:我爱你,只爱你,够爱你,最爱你……当“最爱你”从方骆嘴里说出的时候,不祥之兆已降临:男人想的是最爱,而女人要的是只爱。背叛在最初即已发生。当乔英伦终于发现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现了她必须面对那个玩笑:你搞一个,我就搞十个!她选择了离开,消失在了方骆的视线之外。方骆发誓要找到她,爱她、哄她、照顾她,然后爱她、哄她、照顾她。他每天都在心里对她说:我爱你、只爱你。

作者在后记里写道:“不管男人女人,在爱情中遭到背叛,都会很痛苦,而在痛苦中复仇,又是什么滋味呢?想着写这样的小说肯定带劲,我就动了笔。可写着写着,小说就朝着它自己的方向去了。”或许作者想的是把“一个和十个”铺展开来,写成被爱所伤的女人走上复仇之路,但小说“朝着它自己的方向去了”,或者说,乔英伦因为她自己的性格,走上了她自己的最爱之路。

最爱和只爱,在当下的社会中,可能会被人说矫情甚至滥情,但这样的想法和行为总令人感动。看完小说,我不由想起了一段话,如果我是方骆,我一定会对乔英伦这样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瞎子,留连在你的门前,我不给人算命,也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我只希望,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就能够看见你。”

55

不仅是美丽的,而且更是女性的崔曼莉

——崔曼莉长篇小说《最爱》导读

覃贤茂

我喜欢崔曼莉的这部名为《最爱》的长篇小说,我已经很难看到如此优秀的小说了,我把它称之为真正的美丽的女性小说。

我先来说明一下什么是我所理解的美丽。美丽的标准可以来自两方面截然相反的参照体系,其一是在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能把握的愉悦和快意的心理期待值,也就是对于读者来说是安全和易于接受的尺码和距离;另一就是我们日常的理智和常识所拒绝的妖魅魔物般惊艳的奇迹,和这种奇迹给我们带来的讶异与震憾。

要在这两个高度上达到均衡是困难的。这是读者和崔曼莉双边关系上的困难。读者偏爱的是适度的矫情和有分寸的夸张,他们的文学胃口已经被既有的流行范本折磨得既是象老饕一般地饥肠辘辘,又是消化不良地挑三捡四。精神上高难度的体操不是他们的所长,个人思考的力量更不是他们所愿意承受的。

然而我却高兴地看到,崔曼莉很好地解决了这两难的问题。她选择的言语方式和叙述的角度都说明了她在冒险,但在走钢丝般的杂技表演中,她居然显得游刃有余。她忠实于内心,倾听来自灵魂深处悟道的声音。也许正是沉湎于自说自话的这种倾诉有效地帮助了她,她成功地在小说文本里营造出了一个热血缠绵的爱情神话。

这确实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封闭的时间,舞台剧一般有限的场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中自然流露的情爱和富足的热情……崔曼莉给我们呈现了一种女性特异的内省经验,温暖的真实是怎样的不足为凭,局部的细节是怎样的在渴求着长生不老的永恒……

我所看到的最为白热、耀眼的地方,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关于“一个和十个”等等危险且富于煽动力的告白。《最爱》这部长篇小说,我说它不仅是美丽的,而且更是女性的,因为它在蛊惑的感官和肉身的沉沦中,却至始至终保持着难得的克制和旁观的冷静,那是女性主义独有的细密和敏锐,影射着现世伦理道德的迷茫与困惑,从而尝试生命的自觉突围。

优秀的小说在语言的脉络上一定是单向度的,而在主题的意旨上却又一定是多维度的。《最爱》正是这样,它的开篇、推进、演变和结尾,无不揉杂着生命与爱强烈的意志,成人的情色中又无不相伴着孩童般纯洁的欢悦。绝望是真正的救赎,骄傲是内在的谦卑,在高雅和粗鲁、暴力和柔和、欲望和毁灭、迷醉和清醒的对立之中,生命全部的意义在开花结果,我看到了精神永无止境的向上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