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的对比让好多人都忍俊不禁,杜恒泽偏头咳了两声,那位幼儿园的老师沮丧着脸回过身来,完全陌生的脸,他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失落。

出神间,一位医生叫他过去帮忙包扎伤口,他连忙走过去接手了工作。这个小男孩的伤口,看着比床上那个只因一个小口子就鬼哭狼嚎的更严重,不止脸上有一条长抓痕,手臂上一大块擦伤冒着鲜红的血珠。但他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泪。

杜恒泽用酒精消毒前,轻声说:“小弟弟,可能有点疼,忍忍…哥哥等会儿买糖给你吃。”

这是惯常哄小孩儿的话,谁知小孩儿斜他一眼,慢慢说:“怪蜀黍,你当我三岁小孩儿?我已经五岁了!”

杜恒泽大受打击,轻轻擦拭伤口,小男孩儿也不哭,只是紧紧咬着嘴巴,一脸倔强。杜恒泽觉得他很有趣,逗道:“痛就哭出来,没人笑话你的…”

“才不哭!男子汉怎么可以哭!”

杜恒泽这次是真忍不住了,哈哈笑起来,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可爱吗?再看这位小大人嘟着嘴巴的脸,竟然觉得很亲切,微笑着问:“那小男子汉,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告诉你…谁知道你是不是电视里那种穿着白大褂装医生实则卖小孩儿的坏蛋!”

杜恒泽摸摸鼻梁,真是伶牙俐齿的小孩儿…

兴许是看他可怜,小孩儿又趾高气扬地说:“算了…告诉你吧,我叫余浩,允许你叫我小浩吧。”

杜恒泽闷笑,忽略掉某个熟悉的姓氏,边包扎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一周来最放松开心的竟然就是现在。

伤口一包好,刚才那位妈妈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大声说:“你个小兔崽子!我宝贝儿子哪里惹你了?你竟然敢动手打他!”

余浩一言不发,不解释不回应,那位妈妈气急败坏地伸手拉他,正好拉到他受伤的地方,杜恒泽听到他轻嘶一声,连忙把他的手解救出来,抱着他退开一些,温和却皱着眉说:“女士,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被这样一位看似青年才俊的医生提醒,那位妈妈有些讪讪,抖着手指指了余浩好一会儿,才恨恨地回到自家儿子的病床前嘘寒问暖。

杜恒泽把余浩放在靠里的床上,蹲下身检查了下他的伤口,听他低声说:“叔叔,我可不是坏小孩儿,是那个人说我家里人的坏话,我才骂他的,结果他们几个人一起打我…但我也没吃什么亏。”

最后一句还是恢复了惯常小P孩的口气,不过这么小就知道维护自己的形象,真是…

杜恒泽笑着点头,仰头摸摸他的头,“叔叔相信你。”

余浩一脸得意地正要说什么,余光瞥了门口一眼,就迅速地耷拉下眼皮,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也委屈地皱起来。杜恒泽蹲着身子又背对着门,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正准备问话,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凌乱地来到了身后,然后响起一个半愤怒半讥笑的声音:“余小浩!你可真能干呀!”

杜恒泽的手指神经瞬间僵掉,麻木地握成拳搁在床沿,没有了起身回头的力气…不,是没有了勇气。

这样的句子,他也曾经听过啊。

那时是初冬,夜晚有初冬夜晚该有的湿冷温度,缩着脖子站在红绿灯下的少女气愤又哭笑不得地讥讽他:“杜恒泽,你可真能干呀。”

原来,他对她的声音还是如此熟悉。

连同她说过的话,她习惯的语气,甚至…她会有的表情,所有的一切,只要触及,便一一于记忆尘埃中清晰。

Chapter 35

在杜恒泽发愣的当口,余浩已经爬下了床,刚才那么痛都没有掉泪的他,现在却迅速在眼眶里积蓄起眼泪,绕过杜恒泽跑过去,抱住来人的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又把包了几层的纱布的手伸出来,撒娇道:“手好痛好痛…”

“啊啊…”装柔弱的声音瞬间凄厉起来,“你别揪我耳朵啊!叔叔…快救我!”余浩适时运用刚建立的友好关系。

杜恒泽无可再避,站起、转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静。

半蹲着身侧对着他的,果然是她。

杜恒泽深吸一口气,双手放进外褂的口袋里再一次握紧。

时间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面前的侧脸,如果不是每一寸他都如此熟悉,他只会把她当做街上引起较高回头率的都市明艳女郎——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蹬着好几厘米的高跟鞋。

忙着训人的她仍旧没有留意到他,反倒是余浩瞥见他如见了救世主,指指说得起劲的她说:“叔叔,你不是说医院不准大声喧哗么?你也管管她…”

“什么叔叔?”盛怒中的余微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顺着余浩的目光看过去,旁边逆光站着一个高大身影。难得的明媚阳光从窗台倾泻进来,就她蹲着身的角度,竟然看不清这人的脸,然而,仅仅是轮廓也已让她莫名紧张起来。

被她困在身前的小浩已经趁机偷溜过去,抱着那人的腿使劲摇,抱怨的声音竟那样远。余微慢慢站起来,腿有些发麻,还有些因贫血而起的惯常的眩晕,终于看清微笑着低头和小浩说话的人,她下意识地用手心盖住了眼睛。

“余微,好久不见。”杜恒泽安抚好小孩儿,自然地问候。

余微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紧巴着杜恒泽不放的小浩,话语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来,“余小浩,你给我过来!我们回家!”

杜恒泽虽然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她这样云淡风轻,连一点惊愕的表情也无的重逢反应还是深深打击了他,难道她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兴许是认为找到了靠山,余浩往他身后躲去,余微气得倒吸气,先和“助纣为虐”的人交流,“那个…这是我的家务事,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也就是把你身后的那个人供出来。

杜恒泽后知后觉地想起,余浩和她什么关系?再细想,小孩儿的五官其实和她有相似之处,难怪他刚才看着会觉得亲切,于是他答非所问地说:“他是你…”

他还没问完,余微就赶紧说:“我弟弟!”说完又觉得这样的急迫像是解释,耸耸肩尽量无所谓地说:“阿姨05年生下他的,我爸爸高兴坏了…你知道,老来得子么。”

杜恒泽哦了声,蹲下身温柔地对余浩说:“和姐姐回家吧?记得按时擦药。”

余浩头摇得似拨浪鼓,眼角瞟一下余微,低声说:“回去姐姐肯定要打人。叔叔,你不知道…我姐姐可凶了,全家人都怕她。”

“余小浩!”余微恨不得把这叛徒抓过来暴打一顿,和一个外人说这些干什么!

然而杜恒泽此刻在意的却是,既然余浩叫她姐姐,最好也得叫他哥哥,叔叔的话…他平白比余微大上一辈,凭什么。

正僵持着,刚才那位妈妈又过来了,拉着余微说:“这小孩儿是你家的?”

“对不起…我是他姐姐。”余微迅速换上温和的表情道歉。

“哼…你跟我过来,我们谈谈。”

余微应着好,回头瞪一眼余浩,意思是“我回来再收拾你”。

被完全忽视掉的杜恒泽心里闷闷的,他曾经想过再遇时,他应该摆出怎样的脸,气急败坏的?刻意冷淡的?还是云淡风轻的?“好久不见”说出口时并不难,只是像一根紧压心脏的弦,颤动得他整个身体都疼。

纵然他脑中演练了无数次,这六年后始料未及的第一次会面,他还是落了下风,不管他是何种表情,那都是他伪装出来的,而余微的云淡风轻,找不到一丝刻意的痕迹,她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都好像…好像他恰巧是她认识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得承认,在绝情这方面,他永远比不上她。当年喜欢他时尚且可以说消失一年就消失一年,说不见面就不见面,更何况是现在?已经不喜欢他的现在。

穿过繁忙的诊室,能看见她和那位妈妈站在门边谈话,对方说一句她就点头,歉疚却不卑微。

此刻他终于发现她和过去最大的不同,那是自信。

曾经的余微,哪怕被再多人真情或假意地喜欢着,仍旧缺乏该有的自信心,而现在自信的神采,从举手投足中散发出来,哪怕是在向人道歉呢。

杜恒泽笑了笑,低头问余浩:“你姐姐周末还工作?”那一身明显是工作装。

本来警惕很高的余浩因为他刚才的救助将他视为了盟友,立马说:“姐姐周末经常加班…”看他注视着那边,又小气地说:“你想追我姐姐吗?那你得先在我这里领号码排队,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给你走后门,让你排在前面。”

杜恒泽也不否认,忍住笑意问:“那你能给我几号?”

“嗯…鉴于追我姐姐的人可以从你们医院门口排到一中门口,我给你个中间位置吧,你可是插队。”

说到一中,杜恒泽眼神黯了黯,拍拍余浩的肩膀,“我和你开玩笑的。”

“哼!我还不乐意呢!追姐姐的没一个顺眼,还是等我长大了给姐姐幸福好了。”

杜恒泽大笑,再看门口,余微旁边多了个男人,他正想这位是不是从医院到一中那条队伍的其中一员,那人在余微的指点下转过身朝屋内走过来,竟然是萧夏。

几年不见,曾经的少年都已经变为男人了啊。

萧夏看见他总算有一丝吃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余微,然后礼貌地问候道谢。余浩扑过去叫哥哥,萧夏笑着一把抱起他,嘲笑他打架居然自己也受伤,态度和余微截然相反。

杜恒泽挑眉,他们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

杜恒泽领着萧夏去给余浩拿药,开单子时萧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实习…”杜恒泽指指外卦上的吊牌,又加一句,“半年而已。”

萧夏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到诊室时,余微已经不在,萧夏打了个电话就牵着余浩道谢告别,被哄好了的余浩乖巧地挥挥手,说:“叔叔再见。”

萧夏脸上闪过尴尬,拍拍余浩的脑袋,“这位呢,你得叫哥哥。”

余浩一脸茫然,“是吗?可是…他看起来像叔叔。”

杜恒泽摆手说没关系,由衷地称赞余浩很可爱。

萧夏和余浩走出医院,余微抱着手臂嘟囔:“怎么这么慢。”

萧夏没头没脑地说:“他说小浩可爱。”

余微撇撇嘴,“不稀罕他讲,我家小浩本来就可爱。”大概是气消了,她笑眯眯地捏捏余浩的脸,“小浩,回家姐姐给你做水煮鱼。”

“又是鱼啊。”余浩兴致缺缺,余微瞪眼,眼看又要爆发,萧夏拉过余浩,连声说:“好了好了,今天我做饭。”

“你不用回学校?”萧夏现在在B大读研究生。

“今天周六,大姐。我说…你的人生里到底有没有周末?”

余微耸耸肩,“周末也没什么特别的?”

周末你应该找一个人出去约会。

但萧夏可不敢真这样说。

和谐的姐弟三人回到家,忙碌生意的父母果然不在,安顿好余浩,萧夏进厨房做饭,余微帮忙淘米,切着菜的萧夏突然说:“他说要在这里实习半年。”

“哦。”余微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

“没事啊…”余微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按下按键,打了个呵欠说:“折腾了一上午,我好困,先睡会儿,吃饭时叫我。”

萧夏担心地看着她往卧室走,摇头低声说:“死鸭子嘴硬。”

如果真没事,今天回来的路上为什么一直发呆,还差点坐过站?如果真没事,这么多年何以一次感情也不愿意尝试?如果真没事,B市的某些地方,为什么再也不愿意踏足?

余微当然不是真的想睡觉,只想静一静。她坐在书桌前看着小镜子里自己平静的脸,自我鼓励地笑了笑。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除去最开始那一秒他没留意到的错愕,剩下的表演完全是奥斯卡影后级别,也不枉她这六年对着镜子排练了无数次。

只是…还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见。半年的实习啊…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吧。而且医院那种地方,她平时是不踏足的。

余微搓搓脸,起身准备打起精神出去帮忙,不经意看见墙上的日历,2010年3月20日,她如遭电击,一手撑在桌沿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怔怔地盯着那个日期,眼睛酸涩起来。

细细回想起来,1999年的3月20日,气温和今天相差无几,只是十一年过去了,B市的花没有以前开得好,天空也没有往日的湛蓝。

十一年,像一个轮回。

上一次遇见他,她用三年半来确定自己的心意,用一年的时间沉溺于那份脆弱美丽的感情,而后用半年亲手斩断情丝,最后用六年抚平所有痕迹。

这一次呢?

余微苦笑一下,他应该已经不恨她了吧?他今天看起来也冷冷淡淡的,想来已经忘却得差不多了,不像自己得靠这么多年静心的排练才撑住脸色。

而且,他们的人生也没有那么多十一年。

既是如此,不如不见。

*

下午下班时,杜恒泽终于接到多年好友李征的电话,他来得不巧,李征一直在外地出差,今天才回B市,刚下飞机就很自觉地打电话来说晚上给他接风。

两个小时后,李征开车来接他,刚上车,他就迫不及待地消遣道:“看看…资本家就是比我们好,车都买好了。”

李征没好气地笑,“得了吧…别挖苦我了,你自己跑去读医,一读就七年…”

李征已经工作三年,现在也算事业小有成了,杜恒泽知道他近两年还准备结婚,人生该有的都差不多了,可惜他自己的人生,好像还没真正开始。

“诶?你有六年没回来了吧?想吃什么?”等绿灯的间隙,李征问。

杜恒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无所谓地说:“随便,反正你请客,越贵越好。”

“是是是…”李征重新启动车子,往他早就想好的方向开。

杜恒泽闭了会儿眼,突然说:“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谁?”李征注意着路况,漫不经心地问。

“余微。”

旁边的车突然往这边窜,李征低咒一声踩了刹车,更加惊愕地转过头来问:“谁?!”

“我说…”杜恒泽看起来很正常,“我今天在医院遇见余微了。”

“OMG!”李征由衷感叹。后面的车狂按喇叭,他嘟囔着继续开车,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也遇见过几次,不过都装不认识,哈哈。”

“唔…”杜恒泽表示理解,当年的事李征是知道的,他亲眼看着他是如何痛苦地度过了那个冬天,对余微的印象大打折扣,批评她太耐不住寂寞,他不能陪她就赶紧找候补,再看见她自然冷面以对。

李征从后视镜里小心地观察他游移的眼神,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不会还喜欢她吧?!”

杜恒泽笑着看他一眼,没回答。

李征瞪大眼,“不会吧?!…人家可是过得好好的,面色红润,每次见她身边都是不同的对象,你也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杜恒泽想起上午他站在窗边看余浩一手牵哥哥一手牵姐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很和睦温馨的画面,淡淡地说:“我看她是过得挺好的…”至少比他好。

李征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在下一个转盘处突然打道往回开。

“怎么了?”杜恒泽问。

李征似笑非笑地说:“我啊…决定带你去吃…鱼。”

刻意的断句和发音,不得不让杜恒泽瞎想。

Chapter 36

半个小时后,杜恒泽站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餐馆前,茫然地用眼神询问李征,李征指指餐馆的招牌,“看见没…鱼之乐。”

他又不是瞎子,当然看见了,他茫然的是,李征满脸神秘地把他带这里来干什么?

“干嘛这样看我?我就是想起来这家的鱼还挺好吃的,想推荐给你而已。”

李征哥俩好地搭着他的肩膀进去,由门口的服务员引着往里走。这餐厅不算小,大厅起码有五十桌,最热闹的晚饭时间,只有寥寥几张空桌子。

李征环视一圈没寻到称心的位置,干脆让服务员开了个小包间,点单时他看似无意地问:“今天你们小余经理也在?”

服务员是位年轻的女孩子,奇怪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乐意地说:“先生,我不太清楚领导的事情,您可以尝试一下我们店里新推出的这道菜…”

真有职业道德…李征默默想。

杜恒泽在窗边接完一个电话看他把菜谱递还给服务员,等服务员出了门才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待会儿给我点面子,淡定点?”

杜恒泽挑眉,彻底糊涂了。

好在李征很快就用行动进行了阐释,热腾腾的鱼端上来没一会儿,他就使坏往里放了一根自己的头发,然后做气急败坏状让服务员过来看。

杜恒泽目瞪口呆,不明白他唱的什么戏,看着那小姑娘瞬间煞白的小脸,正想开口,李征使了个要他配合的眼色,他挣扎了片刻很罪恶地帮腔说:“你们店里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样让我们顾客怎么放心进食呢?”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可怜兮兮地鞠躬道歉,“我去给您换一盘。”

李征翘起二郎腿痞里痞气地说:“这可不是换一盘的问题,这影响的是你们店的形象,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小员工的错,把你们当班的经理叫过来…”

小姑娘大概是紧张坏了,没细想这话,皱着一张脸出去叫人。

“你搞什么鬼?”没了外人,杜恒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李征,让他淡定就是淡定地看他栽赃嫁祸?

李征切了一声,“我是那种人吗?还不是为了你。”

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李征快速说:“记得淡定。”

还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推开了门,神色仍旧有些拘谨,杜恒泽觉得李征这无厘头的招数实在太损人,想自作主张说算了,不过跟在小姑娘后面进屋的人让他的话哽在了喉咙。

他迅速扭头瞪李征,这个罪魁祸首已经事不关己地低头用筷子拨其他盘里的菜,好像他才是那个投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