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溪只露出一双眼睛,用力点了下头。“但是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脸?”

徐即墨把纸巾放在她手边:“因为眼睛不会骗人。”

千溪却没去接那张纸巾,抬起胳膊随意抹了一把,转过头平复了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脸色:“好了,现在没事了。”

一张明明面颊哭得泛红,眼睛布满血丝,却还在微笑的脸。

这一趟也许来得不是时候。又很是时候。

徐即墨收拢五指,纸巾在手心窸窸窣窣的,像夏夜不断迸裂的细碎火花,为这个夜晚徒增燥热。

终于,他说:“那就走吧。”

“嗯。”她点头。

但最终没能走成,因为千溪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

接起电话,千溪的语言自动切换成英语,语气礼貌语调平稳。徐即墨上一次接触英语还是大一考CET-6的时候,忘得七七八八,勉强能从千溪流利又带有许多专有名词的话里听懂,是关于留学的问题。

随着谈话渐深,千溪脸上的光彩也渐渐黯淡,到最后只是单方面地应着,头低得看不见她的脸,毫无指望地恳求“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从她呜咽的声音来看,应该是失败了。

这个电话打了足足有半小时。

挂掉电话的时候,千溪几乎忘记了自己在接电话之前在干什么,茫然地四下张望。乍然看见徐即墨坐在一边,吓了一跳:“你没有走吗?”

他笑笑:“打完了?”

“嗯。”

徐即墨仔细地打量她——虽然看起来情绪依然低落,但竟然没有再哭,脸色也比刚刚还要平静的样子。明明能花半小时苦苦哀求的东西,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没有成功,竟然也不要紧吗?

千溪察言观色,没事人一样晃晃手机:“在好奇这个吗?”

他默认,但不询问。

她却撇撇嘴,大大方方告诉他:“那是我dreamschool的教授。面试的时候他很喜欢我,大力欢迎我去他的实验室。但是现在不行了。我爸妈替我拒绝了学校的offer。已经过了时限,我发邮件向他求助,希望可以挽回,但他说他也无能为力。”

“本来就没有报多大希望的,所以也不值得很难过。”她埋着头,指甲在已经暗了的手机屏幕上轻轻地刮来刮去。

半晌,她抬头看他:“不好意思啊。我马上要从银远离职了,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刚刚我神智不太清醒,耽误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没关系。”怕她不信,徐即墨故意说,“本来没有报多大希望,所以没有很难过。”

千溪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仰头看了看已至中天的月亮,说:“能不能借你的身份证用一下?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介绍其他投资机构负责人。”

徐即墨从钱包里夹出一张卡片,说:“要干什么?”

千溪连忙接过去:“我离家出走了啊。走得太仓促,没有带身份证。”她弹一下这张来之不易的卡片,“没有它我就住不了酒店了。”

“你不会觉得,酒店前台连性别男女都分不清吧?”

“…也对哦。”

徐即墨重新拿回来:“走吧,我送你过去。”

此时已近十一点,小区外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千溪踩着徐即墨被一盏盏路灯拖得长长的影子,心情复杂地走在…去开房的路上。

怎么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还是千溪小朋友的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身为远近闻名的乖宝宝,就算是最叛逆的中二期,她都没怎么忤逆过父母。鬼知道到了二十几岁,居然还会遇上这种事!

想着想着,酒店就走到了。徐即墨帮她开了一间单人房,千溪坚持要自己付钱,结果发现带出来的现金寥寥,好不容易才凑满一间房钱。前台不停戳着一支圆珠笔,不耐烦地等着她数零钱,最后还白了她一眼。

恐怕没有比今天更糟糕的夜晚了,她心想。

一回身,徐即墨早就不见了。

金黄色的玻璃旋转门外,一个身影慢慢走来,还拎着一个印有便利店LOGO的袋子。

“拿着。”徐即墨把袋子打开给她看,全是饮料和食物。

千溪茫然地抬起头。

“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所以都买了一些。”徐即墨想了想还有什么遗漏,“需不需要给你留一点现金?”

千溪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用了,我明天可以回家,拿东西出来。”

他怔一下:“不打算回家?”

“不打算。”她显得很坚定,接过袋子,“吃的我收下啦,以后会还你的。你人这么好,一定能谈到赞助的,祝你好运。”

她挥挥手,很委婉地送客:“今天谢谢你啦。”

徐即墨知趣地向后退两步:“那,再见。”

“嗯。”

千溪翻过房卡看了眼房号,径直走进电梯。

换掉勒得人喘不过气的礼服裙,把今夜的一身晦气洗干净,已经是后半夜。千溪倒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打开朋友圈发了条摘抄。

“我们不敢坦白地愿望我们教自己不存愿望。这样也许来一个意外的喜事,像半天里掉下来的,像好风吹来的。假使结果并不如意呢,我们至少可以自`慰说,本来没有抱什么奢望。

——钱钟书《人生边上的边上》”

好友里还有不少没睡的夜猫子。

底下陆陆续续出现评论,几乎都是“夜班小护士”闺蜜团的,一水儿的“矮油,uli千溪小公举走文艺路线了嘛”,“大半夜的不睡熬鸡汤?”,“谁惹我们千溪宝宝啦?”

平时挺习惯的插科打诨,这会儿不知怎么的,越看越难过。

她刚想关掉手机,消息里突然弹出一个新的赞同——秦筱。

千溪迟疑了下,点开和秦筱的私聊框,发送:“还没睡呀?”

秦筱很快回:“嗯,带队加班。”

千溪有种打扰了人家的愧疚感:“好辛苦啊。”

秦筱笑着回:“初创期嘛,都是这样的。你怎么也大半夜不睡?”

千溪打打删删好多遍,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她现在的状况。

不想再轻易妥协,却无路可走。有点怀疑自己的坚持,却不愿意放弃。

“好羡慕你啊,家里都支持你创业。”

秦筱很快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怎么了,跟家里闹翻了?”

“差不多。”但是有点不想说这个了,千溪连忙调转话题,“你的公司进展得怎么样啦?”

“万事俱备。只要主播资源充足,发展势头应该会很强劲。”

“主播?”她不太懂这一行。

“嗯,就是各种种类的。主要是游戏,市面上最火的《TheContinent》啊,魔兽啊之类的。最近一直在和几个名人沟通,但是进展不太顺利。网络直播这一块才刚刚兴起,很多职业选手都不太清楚它的价值,沟通有障碍是正常的。”

《TheContinent》,那不就是中文版的《第七大陆》?

秦筱紧接着又发来一句:“所以我们打算先找几个明星把人气做上去。你表姐不是个主机游戏迷吗?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托你介绍——”

她家表姐叶乔何止是个主机游戏迷,而且是恐怖惊悚类游戏狂魔。真是搞不懂,身为一个以文艺气质著称的电影明星,究竟为什么沉迷手撕僵尸。

这时,微信上又弹出另一个人的消息。点开一看,是徐即墨的:“我的身份证在你那吗?”

她猛然惊坐,果然在口袋里翻出一张卡片。刚刚前台拿去登记,见徐即墨人走了,就直接把卡片交给她了。一晚上过得疲于奔命,居然忘记还给他了!

千溪发了一头啜泣的草泥马表情:“在…不好意思啊。我明天给你送去?”

“没事。我明天会路过你的酒店,到时候见吧。”

“好。”她点了一头对手指的草泥马。

徐即墨约好时间之后就很快消失。

千溪怅然若失地回到秦筱的聊天窗口,对方还在兴致勃勃地畅想着通过她来请动她家大明星表姐的蓝图。她很不忍心地戳破她的幻想:“还是算了吧…我表姐那个恐怖游戏狂魔,上去播能吓跑不少用户呢。”

她想起什么,顺手把徐即墨的名片推送到微信里:“喏。明星我帮不上忙,职业选手倒是有一个。”

秦筱看了眼徐即墨的昵称,语气相当震惊:“这个是…徐即墨?!”

千溪还来不及把那句“是啊”发送出去,秦筱直接一个深夜电话拨了过来。

她莫名其妙地接起来,刚喂一声,就被秦筱激动的声音盖过:“你是怎么认识的K神?”

“就…公司业务啊。”

“你们熟吗?”

她迷迷瞪瞪:“还好吧…”

如果排除她现在睡的这间房是用他身份证开的,以及刚喝完那瓶柠檬汁是他买的…应该…不熟?

“你有办法联系他,让他见我一面吗?!”

Chapter05

“啊?”

秦筱噼里啪啦一通说:“《TheContinent》受众广泛,是我们着重发展的核心部分。我们做过评估,在所有神级选手里,Kill的粉丝是出了名的基数大,忠诚度高。如果能拿到他的合约,我甚至可以给你中介费!”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忙我肯定会帮啊。”千溪大脑转速缓慢,没跟上秦筱的节奏,勉强整理了一下。“但是我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把他约出来欸。”毕竟她都说了她已经从银远离职了,“要不…明天你来我的酒店?”

“酒店?”

“说来话长!”千溪挠了挠头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诡异的渊源,“总之明天中午你过来,应该能堵到人。不过堵人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不会!”秦筱迅速记下酒店地址,高兴地挂了电话。

一切猝不及防。

千溪挂完电话,茫然地看着黑漆漆一片的窗户:今晚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真是…好不真实啊。

晚睡的代价是,第二天到十点才自然醒。

她尖叫一声,连忙收拾东西下楼退房。前台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稍等,我们服务员查一下房。”

“嗯。”千溪点点头,百无聊赖地在微信上和徐即墨保持联络。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他说:“马上到。”

千溪一边回着消息,一边问前台:“好了吗?”

前台摘下耳机:“好了。这边显示您在房间里使用了一盒避孕套,需要额外付款。”

“哦…等等,你说什么?!”千溪蓦地抬起头,放下手机,“你确定没有搞错吗?我是一个人入住,怎么可能用这种东西?”

“没有搞错。误拆也要付款的,小姐。”

“一定是搞错了。”千溪一阵无语,“你再让她们看看清楚,是我的房间吗?”

前台不耐烦地撇撇嘴,戴上耳机:“张姐,再看一下1103,是不是用了一盒避孕套。”很快,她确认,“确实是1103是吗?好的。”

千溪一阵绝望,翻了翻手包,里面的钱根本不够付款。而且,她根本没有用过的东西,她为什么要付啊!

前台冷眼地看着千溪,仿佛把她当做了一个想赖账的客人:“小姐,请问是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和现金都不够好吗!

千溪在崩溃的边缘:“你们酒店的服务就是这样的吗?用已拆封的产品来坑骗客人的钱?我都说了我是一个人入住,又不是三岁小女孩,我拿避孕套干什么,吹泡泡吗?”

前台见多了这种情况,立刻把查房的那位服务员也叫来,变成三人大战。后面排队退房的顾客不耐烦了,用鄙夷的眼神斜睨着千溪,催促:“好了伐?我们要赶飞机的。”

另一边,徐即墨进大堂找了一圈没见着人,终于在柜台边看见了被围成一圈的千溪。

三人大战吵得不可开交,他好不容易挤进去,扣住千溪的手腕:“怎么回事?”

千溪的眼眶还是红的,不知是昨晚哭过的成果,还是吵架气红的。她脸皮薄,语无伦次没解释清,倒是那个叫“张姐”的服务员理直气壮:“小姑娘住酒店拆了避孕套还不承认,说我诬陷她。我一个服务员为什么要诬陷她啦?客人入住之前,房间里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是检查过的,没有拆封,你有什么证据说那盒避孕套是本来就拆了的啊?”

她一口一个“避孕套”,千溪这下红的不止是眼睛,直接蔓延到耳根…更说不出话了。

倒是前台机灵,认出了徐即墨:“这不就是办理入住的那位先生嘛?哎哟,早点认不就好了,也就是几十块。真是,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随着“奸夫”的现身,千溪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还想再说下去,徐即墨立刻交了钱,把千溪带了出去。

结果事态毫无缓解,千溪小朋友的眼睛更红了,一副比刚刚还委屈的样子。

“昨晚还是应该给你留点现金应急的。”徐即墨反省。

“不是这个问题啊!”

他这么爽快地交了钱,不就是默认她在撒谎逃款了吗?而且…还被那个碎嘴的前台狠狠揣测了一番他们俩的关系,连“用途”都坐实了。千溪小朋友觉得她真是从未背过这么大的一口锅,还甩不掉!

她张口想辩几句,一看见徐即墨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就撒不出气…又不能对他发脾气。他这么好心地帮她的忙,而且待会儿秦筱还有求于他。

不能惹,又气不过。

啊啊啊,她的清白,她的名节!

千溪想在大堂里乱蹦一通,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泄气道:“算了。这钱我也会一起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