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明天他们走的时候,要把他留在这里么?

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出发去松州了,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或许是上辈子离别的事情太多,导致陶嫤十分害怕分别,从长安城离开的时候便是如此,她一直哭了一路,情绪才缓和过来。如今周溥又要走,她心情低落得很。

周溥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从袖子里拿出事先写好的纸,放到她的跟前。

陶嫤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明日一别,日后再见。”

陶嫤眨了眨眼,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日后再见…你日后还会去长安吗?”

周溥笑着颔首。

陶嫤总算高兴起来,不那么难过了,她把那张纸郑重地收进袖筒里,“这句话我留着,以后长安城见面时,我再还给你。”

周溥没有反对,看样子是答应了。

*

在客栈休息了一宿,晚上还洗了一个热乎乎的热水澡,第二天早上陶嫤满脸朝气地出现在客栈楼下。

想必三天的山林生活把她折腾坏了,这姑娘从小没吃苦受累的,爬山路还是头一遭,所幸挺过来了。就是下楼时有些腿软,方才她一不留神,险些从楼梯上栽下去,被玉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楼下折冲校尉和副将等人坐一桌,江衡坐在另外一桌,陶嫤走过去时,他说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先用早饭,一会我们便上路。”

陶嫤哦一声,只好坐到他对面,左右看了看,“周大夫还没下来么?”

桌上摆着包子稀饭以及其他小菜,这个镇子不大,更不繁荣,客栈里也只有寻常吃的早点,做不来那些珍馐玉馔。陶嫤吃了几天的烤肉之后,反而更喜欢吃清淡小菜,这回没再挑食,老老实实坐在桌上开动。

江衡告诉她:“周溥一早便出去了,是去置办路上要用的物品。”

陶嫤喝了一口小米粥,甜甜的,味道还不错。又拿起桌上的香蕈豆腐包子咬了一口,包子皮薄馅多,蒸得又大又圆,她又咬了一口,撑的一边脸颊鼓起来,像那天在松香山上见到的小松鼠,“他说了何时回来么?”

江衡收回视线,“没说。”

“哦。”陶嫤咽了下去,“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江衡道:“等你吃好了便出发。”

可是她想等周溥回来见最后一面…陶嫤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包子。

她这点小心思怎么能逃过江衡的眼睛,江衡睃了她一眼,弯唇一笑,“叫叫,你若是不想吃,我们现在便可以出发。”

陶嫤忙阻止他:“我想吃的。”

说着还配合地咬了一大口,正在此时,听到门口传来崔夏的声音,转头一看,果真是周溥回来了。

他去街上买了辆新的马车,把行李都装了上去,另外重新买了一些路上需要的干粮和救急的药材,这才回到客栈。

正要上楼,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周溥转头一看,陶嫤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包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对面的魏王没什么反应,低头喝粥。

周溥对她回以一笑。

*

一刻钟后,陶嫤在客栈门前跟周溥告别。

因为一年后还能见面,陶嫤昨晚离别的愁绪一扫而空,站在马车前对他道:“那我们长安再见吧。”

崔夏拿出一个药方交到白蕊手上,解释道:“这是我家公子研制药丸的方子,请郡主收好,日后那十颗药吃完后,还能找大夫照着这方子熬制。”

这可是能救陶嫤性命的药方,白蕊不敢马虎,郑重地收好。

陶嫤踩着脚凳上马车,将军紧跟在她身后,待到帘子放下,前面折冲校尉喊了声出发,马车缓缓启程。

陶嫤掀开布帘往后看去,一直走出很远,周溥还在客栈门口站着。

直至马车走出了城门,白蕊突然咦了一声。

“姑娘,这药方后面好像还有字。”

陶嫤没放在心上,“什么字?”

白蕊一字字念了出来:“明徽二十二年,六月初三。”

她疑惑地抬头,“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见陶嫤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僵硬里坐在那里,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姑娘怎么了?这个日子是什么意思?”

今年才是明徽十三年,周大夫为何要写九年以后的日子?

白蕊不知内情,可是陶嫤记得一清二楚,那一日是距离殷岁晴忌日还有两天的日子,也是她上辈子死的那一日。

周溥为何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天?

陶嫤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她以为自己重活一次已是不可思议,难道周溥也重生了?否则他怎么会记得这一天,还特意写在纸上?

若真这样,那一切的变化便能说得通了。

他知道上辈子家里的下场,于是想办法改变了家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他知道她患有心疾,所以开始学习医术。来长安一趟,只是为了救治她的心疾。

陶嫤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的手不受控制微微颤抖,多想立刻就回去找周溥证实。她不管不顾地掀开帘子,朝车夫道:“停车,停车!”

前方江衡听到动静,折返到马车旁边,“怎么回事?”

陶嫤着急得很,帷帽下的声音带着颤音:“魏王舅舅,我要回去找周溥,我有事要问他!”

江衡问道:“何事?”

她没法跟他说,可是她真的想向周溥问清楚,陶嫤握着木板的手渐渐收紧,“很重要的事…”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城外军队驻扎的地方,赵斌已经把人数请点完毕,只等他们回来便可以赶路。

陶嫤看向前方,抿起粉唇。

他们赶路要紧,她若执意要回去,一定会耽误他们的行程。

可是…

如果不问的话,这一年她恐怕都没法安心。

陶嫤挣扎良久,最后挫败地垂下双手:“没事了,我们走吧。”

这一切看在江衡眼里,就成了她舍不得周溥的表现。

小姑娘重新进了马车,江衡骑马回到队伍前头。

走了一段路,仁勇副尉赵斌发现不对劲,回头搜寻了一会儿,“方才怎么没见那位周大夫?”

江衡直视前方,“走了。”

“走了?”

一旁的折冲校尉解释:“他要去扬州,不跟我们同路。”

赵斌略感诧异,“他不是去松州么?”

他还以为这周大夫是为了郡主要去松州呢,原来竟是自己会错意了。不过看那周大夫对广灵郡主的态度,想必也不会单纯到哪去。

想到这儿,不由得多看了魏王两眼。

他总觉得,魏王对广灵郡主好得有些过分了…

这些年不见魏王身边有任何女人,军营里的人还当他对女人没有感觉,经过昨天那回事,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魏王不是对女人没感觉,而是没遇到让他有感觉的那个人。

不过看魏王的态度,似乎自己还没察觉?

赵斌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笑意。

走过最初的山路,后面的官道便好走多了,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接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平安抵达松州。

第58章 失约

走过护城河,进入城门。

松州商客居多,城内泰半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盐商茶商,街道繁荣,熙来人往。

当他们得知魏王今日回松州时,早已肃清了道路,自发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目下江衡和几位将领骑马走在前面,陶嫤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喧杂的声音,她想撩开帘子看一眼街道,但又怕被人指点,只能作罢。

江衡在松州有一座很大的府邸,位于松州最繁荣的街道,四通八达,往来十分便利。

因为陶嫤此行是为静养,他的府邸不适宜居住,是以江衡便把陶嫤安排在另一座宅邸。那里环境清幽,周围风景宜人,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不过别院距离江衡的魏王府有一段距离,一南一北,来回一趟需要花费两个时辰。

江衡让赵斌和折冲校尉领着队伍回军营,他则护送陶嫤去别院。

与他们分离后,转过一条街道,耳根子总算清净不少。

这两个月下来,从初春到孟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尤其越往南走便越热,陶嫤已从冬衣换成了凉薄的春衫。粉白裙子织着花鸟纹,服帖地勾勒出腰肢纤细的弧度,小姑娘十三岁多,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该长的地方正在慢慢成长,像初春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娇艳鲜美。

直到听不见人声后,陶嫤迫不及待地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路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路旁柳树成荫,草木繁盛,微风拂来,能闻到阵阵清香。陶嫤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这地方安静清宁,确实适合她居住。

走了有一刻钟,马车停在一个朱漆大门前,门前牌匾上写着两个飘逸大字——魏府。

跟魏王府一字之差。

门前有两座石狮,威风凛凛。阍者得知江衡今日要过来,一早便开门迎接了,周到得很。

江衡在松州有四处别院,他很少过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魏王府。别院常年没有人居住,底下婢仆闲得发慌,如今得知有位郡主要到这儿来常住,都高兴得很,他们总算能有点事儿做了。

江衡跳下马,来到马车旁,“叫叫,下来吧。”

一只葱白小手掀开帘子,接着慢慢探出个脑袋,陶嫤看着面前的府邸,“就是这里吗?”

江衡弯唇一笑,“就是这里。”

她扶着江衡的手臂,三两步跳下马车,刚要转身呼唤将军,便被它扑了个满怀。

它又不是跟半年前一样,像个小猫那么大,陶嫤如今哪能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托着它踉踉跄跄后退两步。“你…”

后腰被一只大手扶住,她勉强稳住身子,朝江衡弯眸一笑,“谢谢魏王舅舅。”

江衡的手一顿,收了回去,他弯唇:“小心些。”

这一行陶嫤共带了许多行礼,婢仆光是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江衡命他们把东西送进百华院,百华院是他给陶嫤安排的院子,院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一到春天百花齐放,争妍斗艳。花园旁边还有一个湖泊,湖里种着莲花,湖中搭建一个湖心亭,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

这个院子可是整个府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从来没人居住过,可见魏王对郡主的重视程度。

*

江衡在前面带路,领着陶嫤来到百华院门口。

入府之后陶嫤便摘了帷帽,她对新地方多少有点好奇,跟在江衡身后左顾右盼,妙目盈盈,新月般皎洁的小脸挂着笑意,看得一旁的婢仆都忍不住跟着微笑。

这位郡主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一看到那双弯弯的杏眸,便会被她吸引过去。她眯起眼睛笑时,比头顶的太阳还要夺目。

到了百华院之后,丫鬟正把一箱箱的东西往屋里抬,白蕊玉茗站在廊下指挥她们,这个该放哪儿,那个该放哪儿。

有白蕊玉茗在,这些事几乎不用陶嫤费心,她提议要去后面花园看看。

江衡答应了。

时值深春,许多花都开始凋谢,唯有牡丹还傲然绽放着,红黄紫白,美不胜收,真不愧是国色天香。

江衡一回头,正好看到她唇角勾笑,似有主意,“笑什么?”

陶嫤快步走到他身旁,示意他往另一边看去,“那里有一片空地,我想在那里建一个花藤,花藤下面再搭一个秋千。夏天的时候可以边荡秋千边看风景,多惬意呀。”

这么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还规划得这么好。

江衡平常很少来这里,更没时间打理院内的布置,一切都是由别院姜管事管理的。既然她想搭秋千,江衡自然不会反对,“明天本王从王府调遣人手过来,你想建什么样便建什么样。”

陶嫤清脆地嗯了一声。

少顷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偏头诧异地看着他:“魏王舅舅不住这里么?”

这一路江衡都没跟她说过,她以为江衡把她送来这里,会跟她一起住。然而江衡却摇了摇头,“本王回魏王府去,你住在别院若是有何需要,便让人去王府通知我。”

江衡毕竟是一个男人,而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他们住在一起难免会引人非议。

再加上魏王府距离军营较近,来往方便,他有事情可以直接在王府处理。而且魏王府常有宾客来往,不利于她静养,两相权衡之下,江衡才把她送来这个地方。

陶嫤眼里的光彩倏忽暗了下去,她失望地瘪瘪嘴,“那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刚才来的时候看了,这个院子很大,虽然比不上陶府和楚国公府,但要是她一个人住,便显得格外冷清。陶嫤虽不喜欢热闹,但也受不了冷清,她上辈子大概孤单怕了,身边要是没个熟悉的人,会很没安全感。

尤其是远在异乡,愈发显得孤孤零零。

小不点眼里的失落太过明显,让人想忽视都不能。江衡微微一愣,不忍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会常来看你。”

陶嫤不放过他,“那你多久来一次?”

他刚回松州,有许多事务处理,但抽空来看看她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三五天一次。”

深思熟虑之后,江衡答道。

他不好来得太频繁,隔三差五来一次正好。

陶嫤竖起小指头,生怕他出尔反尔,“那我们拉钩。”

就像上回在明秋湖山庄一样,江衡有过第一次的经历,这次显得很是从容。他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指头,一大一小两个拇指印在一起。她生得精致,连拇指甲盖儿都是漂亮的,粉红小巧,圆润饱满。

陶嫤心满意足地松开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江衡凝睇着她的笑脸,半响无语。

*

第二天江衡果真让人过来给她搭花藤、建秋千了。

陶嫤把想法跟白蕊说了之后,白蕊便到后面指挥那几个仆从如何搭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花藤和秋千才建好,陶嫤带着将军过去查看,一眼便喜欢上了。

花藤建在湖畔,前面是花,后面是水,花架上爬满了紫藤花,一束束垂落下来,像铺天盖地的紫色花雨。花架下搭了一架秋千,陶嫤坐上去拭了拭,抬脚轻轻一荡,只敢飞起一点点高度。

她怕高,不能像别人一样荡得很高,只能坐在下面慢悠悠地晃。

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头顶是碧蓝的天空,陶嫤看了一会儿,觉得心境开阔不少。将军在她脚边打转,一会儿鸣叫,一会儿挠她的丝鞋,很不老实。

刚住在别院的这几天,陶嫤因为把整个院子逛了一遍,再加上一股新鲜劲儿,倒没觉得多孤单。

三天之后,江衡还是没来看她。

陶嫤不免有些失落。

等到第五天,他还是没来。

不是说好三五天来一次么?陶嫤又生气又委屈,在心里骂了他无数次言而无信,谎话精。

她对松州不熟悉,不敢贸贸然出去,每天只能待在院子里。虽然别院的下人都待她很周到,但还是无法抵消她心底的惆怅。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

原来静养一点也不好玩,相反还很孤独,这让她怎么熬过一年?

何况江衡不来,她怎么跟他打好关系?虽然这一路上他们的关系有所进展,江衡也对她很好,但是保不准将来利益面前,陶府仍旧会成为牺牲品。

当初陶临沅就是站错了立场,选择慧王那边,后来慧王造反,头一个被牵连的就是他们家。

这一次,她一定要擦亮眼睛,站在江衡这一边。

若是有幸能被他重视,日后他登上宝座,起码不会对陶府动手。

陶嫤长长地叹息一声,可是这样下去,她哪来的机会接触他啊?

*

魏王府内。

江衡今日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好不容易得空想去别院一趟,却听前面仆从过来通禀,“魏王,知府大人邀您去府上一趟。”

江衡皱了皱眉,才想起来这事。

他刚回来的那天,知府秦中仁邀请他过几日到府上一趟,后来他一直把这事搁在脑后,正好就是今天。

想到他答应陶嫤三五天去一次,今天是第五天,再不去便是他言而无信。

他们还勾了手指。

江衡揉了揉眉心,“秦知府派人过来接本王?”

仆从答:“是秦知府亲自来的。”

看来这回是逃不掉了,只能失约一次。江衡一壁往外走,一壁跟那仆从说:“让人到城南别院去一趟,告诉广灵郡主,本王明日就去看她。”

仆从应了个是,下去布置了。

王府门口果真有一人等候,秦中仁立在马下,见他出来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拜,“恭候魏王。”

秦中仁不惑之年,一身文人气息,但并不让人觉得迂腐。

江衡与他有过几次来往,此人喜欢找人对弈,因江衡赢了他几次,此后便经常邀请他到府上一较高下。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品茶论道,谈古论今,兴趣广泛得很。

江衡笑着调侃,“本王不在的这几个月,秦知府莫不是手痒了,这才迫不及待地让本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