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淳酝酿了一路,总算找到机会跟他说开了,“我常听家父说起过您,他道您英武正直,为国捐躯,是大晋的英雄。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江衡失笑,“世子也让本王刮目相看。”

段淳又问:“所以魏王定不会做出那等强人所难,有违道德的事,对么?”

感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真是好笑,他以为他对陶嫤强人所难了?他看到了什么,便这么确定是他强迫陶嫤?

江衡面上不显,一如既往地冷静,“那倒未必,该出手时,本王不会含糊。”说罢一笑,“时候不早,本王该回去了,世子也请便。”

还没走多远,段淳再次叫住她,“魏王说要询问叫叫的事,敢问是什么事?”

方才在湖边听陶嫤一说,原本以为是她信手拈来的借口,并未放在心上。到了楚国公府门口他忽然想起来,似乎听说陶府有人在普宁寺出了意外,此事被保护得密不透风,根本调查不出任何结果。

江衡睨他一眼,不打算告诉他:“同世子无关,你无需操心。”

言讫不等他再问,大步向前走去。

江衡来到侧门解开拴马的绳子,不确定陶嫤是否安全回到摇香居,跃上马背听了一会儿。院里传来丫鬟关怀的声音:“姑娘总算回来了!”

接着是殷岁晴迎出门:“叫叫回来了?魏王都跟你说了什么,事情有眉目了么?”

没听见小不点的回话,又或者声音太小他听不见。江衡挑起唇角,一拉缰绳,往回走去。

*

那日抓回来的人仍在地牢关着,翌日江衡去看了一趟。

那人每天被抽一顿鞭子,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衣服破布似地挂在身上,奄奄一息。他见江衡过来,黯淡的眼睛里冒出神采,挣扎着从草堆里爬起来,扒着门框道:“魏王,我什么都说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一开始他还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几顿鞭子抽下来,问过的没问过的他全都交代了。

人就是这样,不给他一点教训,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李鸿护在江衡跟前,怕他冒犯了王爷,“滚进去,还有几个问题问你!问完了再谈条件!”

他实在受不了每天一顿的抽打,有的伤还没结痂,鞭子狠狠地抽下来,再次皮开肉绽了。“好好好,您有什么问题尽管我,我知无不言。”

地牢里一阵酸腐味,这里关着不少犯人,大部分都是杀人纵火,通敌叛国之人。像他这种一没杀人,二没叛国的,委实不多。但谁叫他得罪的不是一般人,而是魏王心尖上的姑娘,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江衡寒声问:“你可有跟指使你们的人见过面?”

他摇头,“没有,我是听老大的吩咐行事,一次都没见过。”

江衡又问:“那他可否说过,事成之后给你们什么好处?”

“会给我们五百两银子。”这个他是知道的,他仔细想了一下,“因为事先已经给了我们一百两,听说只要事情成功后,便会给我们另外四百两。”

江衡问:“银子呢?”

他说了一个地方,是在长安永平坊一个偏僻的巷子。

江衡没有再问,踅身走出地牢

那人伸手哀求,“王爷,王爷你先放我出去…”

李鸿踢了踢他的手臂,得罪了广灵郡主,还想从这里出去,真个痴人说梦。若不是目下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估计江衡早就将他亲手处置了。

“再等等吧,等王爷去永平坊看过之后再说,万一你说的地方是假的呢?”

他连连摇头,“千真万确,若是有半句假话,我赵武天打雷劈!”

李鸿没理他,跟在江衡后面走出去。

*

回到军府,江衡命人去永平坊查看,把那一百两银子拿来。他在屋中坐没多久,便有士兵通传:“王爷,瑜郡王世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

江衡随口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段淳走入屋中,抱拳向他一礼,“魏王。”

江衡坐在桌几后面,他正在查看这几天士兵汇报的情况,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世子找本王何事?”

段淳并不拐弯抹角,“我是为了陶嫤而来。”

他总算抬头,乌瞳深沉。

昨日回去之后,段淳着人去调查了一番,今天一早才有结果。零零总总地消息加起来,他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事关陶嫤声誉,他很理解江衡这种保护陶嫤的做法。在家坐了一早上,还是忍不住到了这里来。

他想帮助陶嫤,为陶嫤出头,这是他身为兄长唯一能做的。

他坐在江衡对面,“普宁寺一案,听说魏王至今没有头绪?”

江衡眸光一凛,“你从何得知?”

“魏王放心,我跟你一样,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淡声道,看来他猜得八九不离十,江衡确实没想到什么办法,才会迟迟没有动手。“我这里有一个办法,魏王若是信得过,不妨一试。”

江衡正眼瞧他,将他打量了许久,他始终稳坐如山,脸上没有丝毫裂隙。

江衡态度不如方才严峻,“世子请说。”

段淳便把他的想法娓娓道来,他的心思缜密,灵活多变。江衡听罢,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若是依照他的计划行事,捉住幕后之人绝对不是问题。

他低声一笑:“看来世子对广灵郡主的事很是上心。”

段淳抬眸,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视线,“那是自然,日后晴姨嫁给家父后,叫叫便是我半个阿妹,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江衡咀嚼这三个字,耐人寻味。

正好去永平坊的士兵去而复返,拿回来几锭银子放在江衡面前,“这便是从他们屋里搜出来的银子,两锭约有一百两,请王爷查看。”

江衡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分量很足,再看银子下面的标志,大抵是被人重新融过一次,上面并未刻进贡人的姓名和官职。看来对方并不蠢,知道先把银子融一遍再拿出来使用,若是照着以前的姓名和官职查找,很容易便能找到对方的身份。

不过也罢,这时候银子的来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要段淳的计划万无一失,便不愁抓不到幕后之人。

*

第二天,长安城中传出一个消息。

广灵郡主去普宁寺路上遇险,险些被歹人所害,幸亏魏王赶往及时,救了广灵郡主一命。魏王当场解决了对方所有人,只留下一个活口,带回军府地牢审讯。然而昨天晚上那人从牢中逃脱,现在下落不明,魏王在全城通缉追捕,并发下悬赏。若是有人能捉到犯人,便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够有些人不愁吃喝一辈子。

城中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各个摩拳擦掌,想在魏王跟前立功劳,更想拿到那一千两的赏银。

消息传到定陵侯府,宜阳公主正在何玉照屋中,听罢唏嘘不已,“叫叫居然遭到歹人危害,这孩子真是从小多灾多难,让人心疼。玉照,你们是好姐妹,不如你跟我去陶府看看她罢?”

何玉照坐在她对面,低头若有所思地摆弄茶杯,闻言轻轻摇头,“阿娘自己去吧,我身体不舒服。”

宜阳公主不满地叹了声,“你这孩子,以前不是跟叫叫好好的?怎么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她不吭声。

宜阳公主说不动她,只有自个儿去了。

留下何玉照在屋里,她静坐许久,叫来跟前伺候的丫鬟:“你上街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那丫鬟名烟茹,在何玉照身边伺候了两年,跟那群人接洽的人正是她。她听话地应下,悄悄从后门走出定陵侯府,到街上转了一圈,从百姓口中大约打听出来是什么状况。

半个时辰后回到定陵侯府,她附在何玉照耳边说了几句话,“姑娘,您看现在怎么办?”

何玉照垂眸,眉头轻颦,难掩戾气。

她不知道魏王为何这么护着陶嫤,就连现在败露了,也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什么遇害,明明是被毁了清白,可惜她被魏王保护得严严实实,旁人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处心积虑地这么做,不就是想让陶嫤名声败坏么?

如果她找到了逃跑的犯人,让他出去宣扬一番,就说陶嫤的清白毁在他的手上,是否一样能达成目的?

思忖许久,何玉照问:“那人现在在哪?”

烟茹猜测道:“他没有藏身之处,现在应该在永平坊里,魏王似乎没让人找到那个地方。”

何玉照起身,“带我去看看,我有话跟他说。”

“姑娘亲自去么?”

她没有多言,只让烟茹下去准备。

马车很快停在定陵侯府门前,何玉照踩着脚凳走上马车,跟车夫说了地方。她是第一次去永平坊,前几次都是烟茹帮她办事,她不屑跟那种腌臜的人打交道,然而这一次为了万无一失,只好亲自过去。

永平坊距离定陵侯府有些远,车夫不大认路,拐了好几个弯才走到地方。

从街上拐入一个巷道,小巷越来越深,里面愈发僻静,处处都透着冷清。这地方实在偏僻,车夫忍不住问她:“姑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何玉照让他别多问:“回去之后不得跟任何说起,否则就把你赶出侯府。”

车夫全靠这一口吃饭,要家里好几张嘴,霎时闭上嘴巴,不再多问。

七拐八拐之后,马车停在一个稍显破旧的房屋门前。木门紧紧闭着,何玉照上前叩响两声,屋里没人回应。

她再叩两声,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啊?”

听着没什么异常,何玉照向烟茹使了个眼色,烟茹喊道:“是我。剩下的四百两银子你还想不想要了?”

许久之后,有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给她们开门。

此人正是被江衡关在地牢的赵武。

第114章 骄傲

门从里面推开一条小缝,赵武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事情没办完,你为何还要给我银子?”

何玉照轻松一笑,“谁说没办完,这不来找你继续办了么。”

对方越是警惕,她便越是放心,证明烟茹打听的消息不虚。此人正是从地牢里逃出来的,他暂时躲在这里地方,目前尚未被人找到。

那人在门缝里思考许久,好半响才推门请她们进去,“只有你们两个?”

何玉照胆子很大,她只带了烟茹一个丫鬟,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必定不敢孤身一人来到这么偏僻的深巷。她迈过门槛,环顾一圈,院内一片荒芜,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没有什么异常,“外面还有还有一个车夫,你若不放心可以自己去看看。”

赵武果真往外看了一眼,见那车夫老老实实地坐在车辕上,这才放心。他阖上木门,领着她们往里面走。

何玉照跟烟茹跟在他身后,她们不知道关上门的这一霎,门外霎时出现几个身手矫健的人影,停在马车四周。车夫正要惊叫,被一个人紧紧地捂住嘴巴,那人一个手刀劈上他的脖子,他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赵武被人打伤了腿,至今都没有好,是以走路一深一浅,“你们也看到了,因为帮你们办事我才被打成这样,如今你们还想让我干什么?”

堂屋跟外面一样简陋,桌椅上积了不少灰尘,不知道多久没擦拭过了。赵武让她们坐在椅子上说话,何玉照嫌弃地皱紧了眉头,她不愿意坐,索性站着跟他说话,“这次要你做的很简单,只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

赵武问:“什么事?”

何玉照早已想好计策,徐徐道:“魏王散布消息,说广灵郡主在去普宁寺的路上被人危害,让城中百姓以为她是受歹人所害,其实不然,那天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清楚得很。她的清白还在么?我只要你把那天的真相说出去,让百姓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什么就行了。”

何玉照有所不知,那天江衡赶到得及时,没让他们得逞。她以为陶嫤已经被坏了清白,其实不然,陶嫤仍旧是完璧之身。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男人碰到了她的肩膀,后来那个人还被江衡砍掉了两只手。

赵武思忖半响,不大能相信她,“我要是说了出去,不会被魏王发现么,到时候他再把我抓走怎么办?那我可没本事逃出来了!”

何玉照让他放心,她绕着房间走了两步,“魏王是我的舅舅,我若想保你安全,他能说什么?”

话音落了许久,都没听到回答。

赵武看向她的身后,表情很有些古怪。

何玉照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定在原地,冷声质问:“你看什么?”

有一道平稳失望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玉照,本王从未想过竟然是你。”

她霎时僵住,泥塑一般僵在原地,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

从她进屋开始,他便一直在屏风后面等着。

当她的声音响起的那一霎,江衡便听出了她是谁。

这是他的外甥女何玉照,他姐姐的亲女儿,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姑娘。

他竟不知她何时生了这样一副歹毒的心肠。

原本跟段淳设下这一个局,是为了引君入瓮,没想到引来了她。若是一开始便在门口捉人,怕对方会矢口否认,是以他才会在后面听这么久,让赵武套对方的话,到时候即便对方想狡辩也不行。然而江衡在后面越听便越心寒,盖因这个不是别人,是他的亲人。

江衡定定地看向她,漆黑双眸深邃复杂,“你为何要加害陶嫤?”

她紧紧闭着嘴巴,瞪着他不说话。

江衡不急,再次问道:“为何?”

她摇头,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伸手指向烟茹,“我没有害她!舅舅,不是我,是她,是她教唆我这么做的。”

可惜现在否认已经晚了,江衡听得真真切切,那个丫鬟从头到尾没有出声,全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他目露失望,“玉照,你当舅舅是傻子么?连是非都分不清楚?”

烟茹一直为她办事,岂料会被她反咬一口,呆呆地站在原地,慌乱地说:“王爷不是我…”

何玉照再次噤声,一步步往后退,大概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必须承认,她被算计了,而且被自己的亲舅舅算计了。她刚走到门口,门外便呼啦啦涌入十几名士兵,将她团团围住。十几个人有如铜墙铁壁,她插翅难逃。

何玉照心如死灰,低头忽然笑出生来,笑声苍白无力,“这是舅舅的主意么?为了抓我?”

江衡停在原地,蹙眉看向她,“本王是为了抓迫害陶嫤的幕后之人,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她放弃挣扎,好笑地点了点头,“对,那个人就是我。”

到了这一步,她没什么好狡辩的。

她有自己的骄傲,那些求饶解释的话,她向来不屑说出口。就算阴谋诡计被抓了个现成,她也毫不慌乱,相反的,竟有一种解脱之感。

江衡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低头,许久才道:“没有为什么。”

毫无理由,就要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而且这个人,是跟她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她们以前关系多么好,成天玩在一块,谁知道会走到这一天?

江衡气笑了,“玉照,你可有想过宜阳公主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听 到这话,何玉照脸上才露出一丝慌乱,她唯一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人,便是父母。上一回她要害那只豹子,被他们在正堂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顿,从此将她关在定陵侯府 里,一年都没能出去。她一开始以为他们会站在她这一边,没想到他们公正得很,对她毫不徇私,若是让他们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何玉照朝他摇头,终于开口求他,“舅舅不要告诉我阿爹阿娘,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江衡没有动容,“这事不是我说了算,被你伤害的人是陶嫤,你应该听听她的想法。”

说着让人看住她,对李鸿李泰道:“去请定陵候和宜阳公主来,顺道去楚国公府,把广灵郡主也叫来。”

李鸿李泰领命,这就下去行事。

何玉照叫道不要,她开始拼命挣扎,想从那道人墙里逃出去。奈何她毕竟是个姑娘,力气怎么能抵得过好几个男人,末了她筋疲力竭,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无望地看向江衡,他正坐在一张矮几后面,桌上摆着热茶,好像对她的挣扎一点都不在乎。

何玉照问:“舅舅真要这么对我么?我是阿娘的女儿,您就算不管我,也要看在阿娘的面子上!我要是出事了,您真的会高兴么?”

江衡没来由地想起陶嫤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那天他闯入她的闺房,跟她说起这件事,她曾经问过他两个问题。

“魏王舅舅会公正无私吗?”

“不会徇私么?”

他当时怎么回答她的?他说了不会,他只对她一个人徇私。

现在想起来,那姑娘就像猜到他会动摇一样,故意提醒他一遍。转念一想,她怎么会知道对方是何玉照,一定是他想多了。

江衡摇了摇头,重新睇向何玉照:“玉照,这是两码事。若人人都跟你一样想徇私枉法,这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大乱。”

何玉照不服,“我只是要毁坏她的名声,不是要她的命!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江衡厉声:“名声对一个姑娘家多么重要,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霎时噤声,正是因为知道,才要这么做。

她被江衡训得没了声音,渐渐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惘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楚国公府距离这里比定陵侯府近,陶嫤先一步抵达此处。

李鸿去国公府找她时,她大约猜到是什么事了,殷岁晴想一起跟来,陶嫤担心她受刺激,便没让她跟来。一路上她坐着马车,不断地问李鸿到底什么事,偏李鸿的嘴巴严严实实,怎么都撬不开。

马车左拐右拐,终于抵达永平坊一个小角落。

陶嫤走下马车,看着这个简陋的院子,皱了皱眉,走了进去。刚进大门,便看到院子里的光景,果真跟她想的一样,院子里围着十几个士兵,何玉照站在中间,黯然失色。

她没有表情,脑子里只闪过四个字。

天道循环。

虽不知江衡用了什么法子捉住她,但既然查明了真相,对她来说便是好事一桩。她心中冷笑,面上却迷茫地走到江衡跟前,“魏王舅舅叫我来做什么?”

江衡让她坐下,“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害你吗?本王为你找到了。”

她佯装不解,环顾庭院一周,“是谁?”

院子里除了他的士兵便是赵武,还有一个何玉照。赵武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只剩下…何玉照一对上她的视线,便皱眉转过头去,不肯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