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来到段俨口中的首饰铺,抬头一瞧,门口牌匾上写着“珠翠阁”三个大字。

他平常也会逛这里?

其实不然,段俨基本不来这些女人聚集的地方,一是胭脂粉味儿太浓,二是容易碰到达官贵人的夫人,而他一个都认不出来,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如今带女人来是第一回。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提前让管事来过。

店里掌柜是个半老徐娘,大抵之前受过嘱托,见他们过来,忙把他们迎去二楼。楼上比楼下安静得多,是会见重客的地方。掌柜让丫鬟端来茶水,笑容满面道:“茶水粗陋,王爷不要嫌弃。”

段俨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直入正题,“上回让你留的首饰还在?”

掌柜眼唇一笑:“王爷要的东西,我岂敢卖给别人?”

说着便让丫鬟捧上来,眼波一转,落到殷岁晴身上。

虽然戴着帷帽,但想必就是瑜郡王妃了。她识趣地没有多看,等丫鬟上来,便把雕漆紫檀木盒放在桌上,素手打开,露出里面的石榴花簪。

簪花打磨得精致,上面用细小的珍珠装饰花蕊,花瓣纤薄,透明有如蝉翼,一看便知价格斐然。跟簪子配套的还有一副花钿,也是石榴花瓣的形状,颜色殷红。若是贴在殷岁晴光洁的额头上,段俨想象了一下,必定美艳不可方物。

殷岁晴最喜欢石榴花和桂花,她从未跟他提过,他如何得知?

摘下帷帽,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疑惑。

段俨替她解惑:“你只用桂花香露,用石榴花染指甲,你最喜欢这两种花,本王猜得对么?”

说不触动是假的。

殷岁晴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弯起一抹笑,“王爷猜得很对。”

她嫁入陶府的时候,一两年之后陶临沅才知道她喜欢桂花和石榴花,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做出举动。想想也是,他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又指望他对她做什么呢?

目下她才嫁入瑜郡王府三天,他就把她的喜好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不得不叫人佩服。

段俨合上紫檀盒子,“若是喜欢就带回去。”

殷岁晴这回没有忸怩,大方地笑道:“那就让王爷破费了。”

段俨起身轻笑,“本王俸禄多得很,你不用着急为我省银子。”

说着让掌柜把两件首饰装起来,一旁的侍从跟过去付账。

*

从珠翠阁出来,段俨准备带她回府。

还没走到马车前,殷岁晴让他站在这里等一会,她带着白术去街角对面一趟。

段俨没问她去做什么,就站在车旁耐心地等候。

不多时她去而复返,两手空空,倒是白术手上拿了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凑近了一看,全是针线一类物什,段俨略略抬了下眉:“府里缺这些东西?”

殷岁晴摇摇头,走上马车,“有些颜色不齐全,既然要给王爷绣钱袋,自然要准备万全才好。”

段俨轻笑,跟着坐进马车。

殷岁晴果真心灵手巧,这方面陶嫤遗传了个十成十。她说要给段俨绣钱袋,隔天就把绣好的鸳鸯戏水钱袋送进段俨的书房,让他看看如何。

彼时段俨正在看书,接过去仔细摩挲了一遍,抬头正好看到她眼下一圈淡淡青色。

这两天她睡得晚,在灯下做绣活,让她上床睡觉也不听。以至于段俨都有点后悔了,让她给自己绣钱袋是不是错的?

他递给她:“替我挂在腰上。”

殷岁晴接过,俯身动了动手指,便把鸳鸯戏水钱袋挂在他的白玉绶带上。

正要直起身,他弯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眼睛,“累不累?”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所致,摸在她的脸上,有种酥酥.麻麻的触感。

殷岁晴抿唇微笑,“有一点。”

段俨叹一口气,“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是想让你慢慢绣的,又不是急着用,把眼睛累坏了反倒不值。”

她说:“王爷对我百般好,我总要想着回报你才是。”

段俨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笑了半响,“你听过哪家夫妻是讲究回报的?”

她无话可说。

段俨又道:“书房里面有床榻,若是累了就去里面躺会。”

他整日在这里看书,置备个床榻随时休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过殷岁晴是第一次来这里面,床褥都折叠得很整齐,她躺下来后,没多久多就沉沉睡去。

段俨坐在外面的翘头案后面看书,槛窗外吹来一阵清风,燥热的天气里平添几分凉意。

院里石榴花开得正盛,火红一片。

他腰上的钱袋垂落下来,晃晃悠悠了两下才停住。一室静谧,满屋芳香。

段俨弯起嘴角,停笔往里屋看去。

第169章 番五

再次醒来,天已黄昏。

殷岁晴发现身上盖着一块薄毯子,屋外段俨还在看书。他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下侧脸尤为平和,好似自从她睡着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动。

听到声音,他转头往这边看来,“醒了?”

殷岁晴坐起来穿鞋,顺道把毯子重新叠起来,抿了抿鬓发走出去,“王爷怎么不叫醒我…”

语气颇带了点埋怨的意味。

段俨眸中带笑,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本以为你能一觉睡到明天早晨,没想到这会就醒了。”

他这是揶揄她还是真关心她?殷岁晴分辨不清,索性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正好看到他在作画,宣纸铺在翘头案上,上面画的正是院子里的石榴花。她喜欢石榴花,因为火红的一片最是热烈,好像要将整个生命都开出一般。

没想到他竟在画这个,殷岁晴好奇地观摩了一下,“王爷画得颇为精致。”

段俨把镇纸收起来,笑着问她:“喜欢么?”

她点点头,“王爷画完打算挂在哪?能挂在梧桐苑么,日后也能天天见到。”

他说了一声好,“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你若是喜欢,挂在内室也行。”

只不过这是个半成品,才画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要润色好几天。殷岁晴看到石榴树下有一个女人的轮廓,袅娜多姿,只是浅浅勾勒了几笔,仅能看出一个形状,尚未完成。她指着那处问:“这是谁?”

段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带着她往外走:“走吧,天色不早,是该用晚膳了。”

殷岁晴以为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追问,跟他一同走出书房。

路过院子里的石榴树时,他让她站在树下,双手负在身后端详了片刻,“岁岁,你觉得我在画谁?”

殷岁晴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道:“明日就画这个动作吧,虽然会有些呆傻。”

说着继续往前走,殷岁晴总算回神,牵裙三两步跟上他的步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酝酿多次,终于化成一声无奈的轻笑,“王爷怎么喜欢戏弄人?”

明明就是在画她,偏要拐这么多圈,让自己猜。

段俨也笑,哦一声好奇地问:“你倒是说说,本王怎么戏弄你了?”

殷岁晴当然不会真斤斤计较地说出来,她微微一笑,跟在他身旁。“王爷英武高明,必定不屑于这些小奸小诈。”

她可真会说话,先给他扣了顶高帽子,后半句又明着暗着嘲讽他,让他想反驳都没办法。

段俨倒也毫不介意,口头上被她占点便宜,他又不会少一块肉。

*

晚膳是跟段淳一起在正堂吃的。

段淳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两个都在,叫了人后便坐下来吃饭。他跟段俨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顿饭下来根本说不了两句话,教养极好,根本听不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殷岁晴是习惯了热闹的,她的教养固然也好,到底不习惯这样的沉默。

总觉得不像是一家人吃饭,反倒像行军打仗一样匆忙。

待回到梧桐院,殷岁晴把自己的想法给段俨说了以后,他若有所思:“你觉得府里冷清?”

殷岁晴顿了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笑,“如果在给淳儿添一个弟弟妹妹,应当会比现在更热闹。”

好好地跟他商量事儿呢,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殷岁晴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情绪,不满地嗔了他一眼,“王爷怎么不好好听人说话?”

丫鬟接连把热水抬进来,送进内室的屏风后面,段俨试了试水温,刚刚好。他回头看殷岁晴,“我怎么没好好听了?我也是回答的很严肃的。”

丫鬟还在屋里,他就毫不避讳地说:“岁岁,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房间里的桌子椅子,什么都没听见。

饶是殷岁晴已经三十多岁,经历过两次姻缘,也免不了闹了个大红脸。她把头一扭,“淳儿如果想要弟弟妹妹…”

她不再是小姑娘了,如果再生可能会有危险。如果只是为了段淳,那她不介意多收养几个孩子。

段俨打断她:“是我想要,本王想要跟你的孩子。”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让她后半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响,殷岁晴道:“那…那就顺其自然吧。”

结果她刚说完这话,当天晚上便被狠狠“顺其自然”了一番。没想到段俨看着温和,那方面却体力惊人…殷岁晴开始后悔说过的话。

*

不出几个月,她就怀上身孕。

本来是有点担忧的,好在大夫说母子都很健康,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她才松一口气。

自打有身孕后,段俨对她更加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原本他就对她很好,如今更是体贴了,常常让殷岁晴想闹脾气,都找不到理由。

都说孕妇的脾气差,她也不例外。这段期间生气的次数比以前都多,经常把梧桐苑的丫鬟下人训得抬不起头来,悄悄地抹眼泪。她训人时极有威严,不是那种撒泼一般的大喊大叫,而是用凌厉的眼神看着对方,眼神似刀,再配上责问的话语,几乎没人能承受得住。

这回有人上错了茶,还有人打翻了屋里的绣墩,又有人买错了她想吃的果脯蜜饯…

一个个教训过去,殷岁晴道:“若有下次,便扣你们两个月工钱!”

底下求饶声不断,叫苦不迭。

往往这时候,段俨都会站在廊庑下看她,不介入也不阻止,眼神温和,好像对她很纵容。

殷岁晴走回去,他笑着问道:“同他们较真做什么?别把自己气坏了。”

殷岁晴以前也不是这么这么严厉的人,实在是最近心情烦躁,逮着谁都想发一顿脾气。要怪只能怪怀着身孕,脾气容易暴躁。

她不说话,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摸摸她的脸,把她耳边的鬓发别到耳后,“不如我下午带你出去走走?”

好些天没出门,出去走走应该会心情好点。

殷岁晴答应下来,当天下午便同他一起上街。

*

东市是商贾贩卖货物的地方,西市贩卖的东西较为零碎,也很精致漂亮,姑娘家大都喜欢到西市来。

段俨带殷岁晴来到西市,扶着她下马车,“要不要去前面的茶楼坐坐?”

听说那里新上了几种点心,口味颇受百姓喜欢,他便想带她去试试。

殷岁晴最近孕吐,吃的比较少,目下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胃口,便答应下来。两人一起到茶楼要了个雅间,点了一壶太平猴魁和几种点心,临窗而坐,顺道观赏街上的风景。这里二楼景致好,放眼望去,能将太半个长安的盛景都收入眼中。时常有人到此处喝茶,靠在桌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知疲惫。

殷岁晴倒没这么好的兴致,她只是单纯想喝茶吃点心罢了。

段俨替她倒半杯茶,“心情可是好些了?”

她抬头问道:“王爷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才带我出来的?”

段俨理所当然地抬了抬眉,“不然这么热的天,你以为本王为何出门?”

他是看她这阵子心情都不好,怕她孩子没生下来,先把自己闹出病来。这阵子他照顾她的情绪,凡事都以她为主,可惜还是好几天没见她笑过了。

如果不是在乎她,何必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殷岁晴无从反驳,自个儿也觉得这些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抿抿唇,“我脾气不好,王爷多担待…”

段俨嗯了一声,“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正因为如此,他才看到了更真实的她。

真是个泼辣性子。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

殷岁晴故意瞪他一眼,“王爷就不能说假话哄哄我?每回都这么诚实,我也是会不高兴的。”

自打她有身孕后,她在他面前已经不怎么拘谨了。反正脾气再差的时候他都见到了,她还经常指挥他向东向西,他要是生气,根本不会带她来这里闲坐。

段俨低笑出声,他笑时有如一缕清风,温润清凉,“可是为夫就喜欢夫人这种脾气。”

殷岁晴脸一热,看着他。

也不知道他说的真话假话。

可他就像能看穿她心事一样,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在哄你。”

殷岁晴的心彻底热了起来,比这盛夏的太阳还要炽热。她被陶临沅辜负了许多次,从那之后心就冷了下来,对男女之事再也提不起什么热情,即便嫁给段俨,也只是本着好好过一辈子的想法来的。

没有再多的情绪。

她的心不是石头,被宠着哄着捧了那么久,总是会热的。

现在他的一句话,轻轻松松破开了她心里坚固的城墙,在她心里扎根生长,等回过神的时候,根已深埋在土壤里,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充盈了她整个心房。

殷岁晴抿起唇,最终忍不住笑起来。

第170章 番六

走出茶楼,行将黄昏,太阳不如来时那般热辣。

大抵是刚才吃的糕点太甜腻了,殷岁晴刚出茶楼就觉得不大舒服,扶着墙角干呕起来。段俨担心她的身体便没急着回去,把她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馆请大夫帮忙看诊。

老大夫扶着脉老神在在地说:“并无大碍,只是吃的东西不对口罢了。”

说着让小童子端来一杯茶水,给殷岁晴漱口。另外又熬煮了一碗药汁,能够缓解她的孕吐症状,殷岁晴喝过之后才算平静下来。

大夫开了一副药方子,“要是以后吐的还厉害,就可照这副药方抓药吃。”

段俨让他抓了三副药,等殷岁晴不那么难受之后才扶着她走出医馆。

没想到刚出医馆,就遇到了不那么想见到的人。

陶临沅来西市采买物品,走了一个下午,被太阳晒得头昏脑涨,觉得自己约莫是中暑了,便来医馆请大夫看看。没想到刚下马,就看到从里面走出的两个人,他身子一僵,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

段俨一手提药,一手扶着殷岁晴的肩膀,低头关怀地问:“觉得好些了么?”

他不认识陶临沅,把他当成了路人,自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然而殷岁晴是看到他了,但也仅限于看到而已。她收回视线,朝段俨微微一笑,“好多了,大夫的药很是管用。”

段俨放下心来,手从她的肩上滑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就回家吧,想必你也累了。”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仿佛根本没看到陶临沅一样,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殷岁晴走过他身边,傍晚带点闷热的风吹过来,吹得陶临沅头脑更加胀痛。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余香,是殷岁晴惯用的桂花香露,她一直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对他的感情而已。

瑜郡王府的马车早已远去,许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举步踏入医馆。

小童子在柜台后面称药,他上前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两人,包了什么药?”

小童子从药堆里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那对夫妻?”

陶临沅一滞,一时竟无法承认。

他没回话,小童子就当他默认了,笑呵呵地说:“那位夫人有身孕了,最近孕吐得厉害,她的夫君很关心她,特地陪着她来看诊呢。”

陶临沅如被重击,身形狠狠地晃了一下。

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话:“有了多久的身孕?”

他问得多了,小童子警惕地看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说罢埋头干自己的活,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然而这就够了,陶临沅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馆,最后怎么上的马都不知道,一路上横冲直撞地回到陶府。他没有回自己院子,反而来到殷岁晴曾经住过的白云谣,自打她走后,他每隔几天就要来这里一趟。

院子里再也没有殷岁晴的踪影,却无处不是她留下的痕迹。

她就像埋在他心里的一根线,悄无声息地伸进去,长在他的心里。平时注意不到,关键时刻,那根线猛地从心脏里抽出来,留下彻心彻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