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二班所在的楼层,随手从他们班拦住一个正要出门的长发女生,定睛一看,居然是凌翔茜。

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看向我的时候,我一个女生都有些紧张了。

“同学,有什么事吗?”她微笑着问。

“呃,哦,能不能帮忙找一下林杨?”

“好,你稍等。”

她转身朝班级里喊了一声,那声“林杨,出来有人找!”透露出真的熟络,和我那天去找盛淮南时守在门边擦玻璃的大姐姐恶意调侃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喊完了,她就朝我笑笑走开了。凌翔茜抱着一本书,和我一样披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校服上衣,里面酒红色连帽衫的帽子从领口处翻出来,下面穿着一条深灰色的滑板裤,质地很好的样子,脚踩一双NIKE板鞋。乍看上去就是很休闲的学生风格,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是个背景,也比走廊里所以的人都漂亮。

我低头看看自己。

头发半长不短,有几绺还总翘着,每天的发型都取决于前一晚的睡姿;胸前有依恋小熊的红毛衣,牛仔裤,登山鞋。

我觉得不仅仅是脸的问题。

我再次抬头看向凌翔茜的背影。

即使把我和凌翔茜都砍了头,并排放在地上,大家肯定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美女。到底是为什么呢?

“侄媳妇?侄媳妇?”

林杨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我赶紧收回目光,递上本子:“哦,这个笔记,余淮让我帮忙交给你的。”

林杨接过道了谢:“这小子真能支使人啊。欸,你刚才看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沿着我刚刚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紧张地跟着看,生怕他发现我刚才正死盯着美女——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凌翔茜根本没走远,就停在了隔壁班的后门附近,正在把她刚刚抱在怀里的那本书双手奉送给楚天阔。

“不是我八卦,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大家都想多看看的。”我连忙为自己解释。

“唉。”林杨叹了口气。

是啊。我也在内心为林杨叹息。

抢你第一名,抢你们班小乐队,还抢你们班班花,真是太不仁义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林杨忽然开口。

“问!”

“如果你有个好朋友,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你总觉得其实是没结果而且还会受伤的,你应不应该劝劝?”

“你是说楚天阔喜欢上了凌翔茜可凌翔茜不喜欢他,楚天阔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应不应该劝?还是说……情况是反过来的?”

“不不,不,不是,你你,你先回答问题。”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不用劝啊。”

“为什么?”林杨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劝你别去跟着余周周了,你会听我的吗?”

林杨的脸瞬间发青了:“你说谁跟踪……我这个情况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自己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林杨不说话了,半响才笑着说:“谢谢你啊,耿耿。”

不用谢。我摆摆手跟他道别。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听劝的,你以为我在遭受冷遇的时候,没有劝过自己吗?

快放学的时候余淮才回来,我收拾好东西就跟他打个招呼先走了,都到了校门口,才想起今天早上齐阿姨给我带的装水果的乐扣饭盒被我落在了书桌里,连忙跑回去拿。上楼梯的时候,抬头看到余淮正走下来,离我还有一段距离。

我正要打招呼,有个女生在余淮背后追过来,拦住了他。

是文潇潇。

我低着头慢腾腾地逆着人流走上去,因为下楼的人很多,所以我走得格外慢。

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缓慢地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听见文潇潇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正经而紧张。

“今天我去问你同桌你去哪儿了,但我不是想要责怪你,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

其实我什么都没和余淮提啊,文潇潇。

“我听说了你要忙竞赛,排练你不用参加了,我不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我一直都觉得你特别厉害 ,你……你好好加油吧,竞赛的事情要紧。嗯,加油。”

我没听到余淮回答什么。即使我走得再慢,此刻也渐渐听不清楚了。

文潇潇的少女心事淹没在楼梯间嘈杂的声场中。我不知道余淮到底听没听见。

我爸和齐阿姨又各自加班,我爸发短信让我去抽屉里拿钱,晚上带小林帆出去吃饭。

我家楼下正好新开了一家饭馆,名字起得特有气势,叫“洲际大酒店”,进门前不整整领子都不好意思往里迈。这个转角的位置十分神奇,自打我十年前搬进这里,那个临街店面大概换过了十几个门面了,从美容美发到洗浴中心,从夜总会再到各式大酒店……

关键是不管开啥都开不起来,不出半年准倒闭。

我市的美食节缺乏创新精神,别的地方什么东西火了,我市就能毫无节制地遍地开花。张国荣和袁咏仪的那不《满汉全席》火了,我市遍地“满汉楼”;小笼包传入北方,我市遍地“开封灌汤包”;更不用提后来的“水煮鱼”了。不过,拜楼下这个流动性极强的铺面所赐,不管市面上流行什么,我都能等到一个不怕死的新老板来开一家同样的店。

“跟风跟到死”这种现象反复了几次,餐饮业痛定思痛,再也不敢乱上新菜式了,终于又都恢复到了“富豪海鲜大酒家”这种吹牛皮不上税的传统模式。

我穿戴好帽子围巾,带着小林帆下楼,问他是想要吃“肯德基”还是“洲际大酒店”,没想到他坚定地摇头,说自己想去街角买个“土家族掉渣儿烧饼”吃。

哦,对, 今年我们这里最流行的是这个用四方牛皮纸袋包装的“土家族掉渣儿烧饼”,又一代新食品以小窗口的形式星火燎原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逐渐了解了小林帆的性格:只有他喜欢上了某种食物,他就会执着地一直吃,吃到闻其名而色变为止。比如虾,比如掉渣儿烧饼。

“洲际大酒店有竹筒虾,你不想吃吗?”

林帆迅速地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要不我们先去买掉渣儿烧饼,然后再去饭店点竹筒虾,好不好,姐姐?”

他眼睛闪亮地抬头看我。

我知道,现在我就是他的女神。

我吃得很少,竹筒虾大部分都留给了小林帆,自己就着虎皮尖椒和椒盐里脊吃了半碗米饭。

“姐姐给你!”

小林帆发现了我的异状,大义凛然地从竹筒里面拿出两串虾递过来,虽然这样做的时候表情甚是不舍。

“姐姐不饿,”我摇摇头,“本来就想吃少点儿。”

“为什么呀?”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吃不下呀。”

“是想要减肥吗?”

“没有啊,”我摇摇头,“你个小屁孩儿从哪儿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是我同桌说她要减肥的。”小林帆咬着大虾从竹签上撸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她可胖了呢,我们都不乐意跟她坐同桌,要被挤死了。”

“她才多大啊就减肥,”我不忿,“你看看,你们把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女逼成什么样了。”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小林帆委屈地拔高声音,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他们班戟的事情,“我每天都跟她说让她给我让出点儿地方,让她别把零食渣儿掉得满地都是,她从来没搭理过我!还笑我矮!”

我喜欢看这个小男孩急着解释的样子 ,他渐渐开始把我当亲姐姐了,说话越来越随便,再也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躲在一边埋头吃虾的小猫了。

“好吧,既然她不在乎你们怎么说她,怎么又忽然要减肥了?”我追问。

“我们要举办广播操大赛,排队的时候,体育委员把她和其他几个特别胖的男生挑出来,让他们不要上场了。因为她喜欢体育委员,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当场就哭了。”

最后一句的“因为所以哈哈哈哈”被小林帆这个还没有被青春期击中的晚熟孩子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我放佛听见了小胖妞玻璃心咔嚓碎掉的声音。

“女为悦己者容嘛,这句话你知道吗?”

小林帆整张脸都埋进了掉渣儿烧饼的袋子中,我只看到一个牛皮纸袋对我摇了摇头。

你不懂吧,我就知道你不懂。

我懂。

我把碗往前面一推,一口都不想再吃了。

从饭店出来,我们俩去了附近的副食品商店买冰糖葫芦吃。本来想在回来的路上就一起吃掉的,可冬天夜晚的风真是烈啊,我用围巾把整个脑袋都蒙上了,根本没办法露出嘴巴,又帮小林帆也围了个严实,只留一双眼睛眨啊眨,像个小木乃伊。

终于跑进了楼道里,我赶紧把围巾扯了下来,上面早就因为我呼吸的水汽都结了冰,越围越冷。

“好了,好了,可以吃冰糖葫芦了。”我把林帆的围巾也摘下来。

“姐姐,我觉得你真好。”

在张嘴咬第一口冰糖葫芦之前,小林帆眨巴眨巴眼睛讨好地说。

“因为掉渣儿饼、竹筒虾和冰糖葫芦吗?还是因为你又没考好?”

林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两级两级地往楼上跑,把糖屑撒得满围巾都是。

“不是,我是说实话。”他想了想,用了一个对三年级男生来说有点儿高级的词汇,“有感而发。”

我笑了:“那你觉得姐姐哪里好?”

林帆陷入了让我难堪的沉思,我不由得开口诱导他以挽回面子:“你觉得姐姐好看吗?”

我也就只敢问问他了,处在食物链低端的我还能欺负谁呢?

“好看啊!”他张口就来。

“好好回答我!”

“真的!姐姐最美。”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说。

“哪儿美?”

我忽然有点儿期待他的答案。

“……心灵美。”

小林帆在家里乖乖地做作业的时候,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发呆。

我也没有觉得心情多么不好 。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丢了魂儿。

我把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家居服,然后拎着那件红色的依恋小熊研究,为什么就是不好看呢?这也是还不错的牌子啊,为什么就没有别人的好看呢?牛仔裤倒是可以理解,我怕冷,在里面套了两条厚秋裤呢,每天费了吃奶的劲儿穿进去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指望它能想凌翔茜的裤子一样松松垮垮地有型。

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在衣柜玻璃的反光上,于是爬过去仔细端详起自己来。

不看脸,不看脸。

我最终发现了自己穿依恋小熊毛衣不好看的原因:我上身实在不瘦,手臂虽然细,可后背还是有肉的,这毛衣本来就不是宽松款式的,套在身上既不显胸也不显瘦,里面再穿件衬衫,就更加显得虎背熊腰了。

我怜惜地将它叠起来。你死在衣柜里吧,再见了。

紧接着,我不可避免地看起了脸:虽然没她漂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啊,而且不怎么长痘痘,就是有点儿粗糙。是不是面霜不适合我?是吧,每次擦完后脸上都是油油的,怎么可能好看呢?

这也是个问题。

我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我爸回家后推开我的房门,看到的就是他女儿跪坐在地上,把脸贴近大衣柜玻璃的奇怪姿势。

“你……你这是要干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我爸的脸问道:“爸,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穿秋裤呢?”

我爸特别惹人喜爱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会像我妈一样疑心病很重。这种情况下,我妈必然会咬定主题不放松,一拧眉毛呵斥我:“是我问你现在在 干吗,别人穿不穿秋裤关你什么事儿?你照镜子干吗?”

而我爸则会温和地顺着我转移话题:“不穿秋裤可能是不怕冷吧,很多老外因为常年锻炼,又喜欢吃肉蛋奶类,所以体格比我们好,冬天还只穿短裤呢。”

不光转移话题,而且还能扯很远。

我摇摇头:“我是说跟我一样大的,女生,比我还瘦呢。”

我爸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臭美吧。”

对嘛,怎么可能不冷呢?我深以为然。

“但有没有可能是,她坐着私家车上学,车上有暖气,进到教学楼里,也有暖气,比家里还暖和,所以不用穿呢?”我爸提出令人信服的假设。

凌翔茜一看就是很有钱的样子,应该是的吧,嗯。不过……

“体育课、课间操和周一早上升旗,还是要在外面站很久的啊!”我争辩道。

“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嘛。”我爸和颜悦色地反驳道。

对哦,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没有代价的事情!

“或者有可能她穿的是很薄的那种红外线保暖内衣,就是电视购物上经常卖的,什么南极人啊、逆时针啊……”

我眼前一亮。对啊,谁规定必须穿这种厚重的秋裤的?我小时候穿的还是我奶奶给我做的背带花棉裤呢,现在不也淘汰了吗?科技在进步,人类在发展啊!

“爸,谢谢你!”我笑逐颜开。

我爸和我妈的显着区别暴露无遗。他都 没问问我问这些问题到底是为了个啥,就笑笑说别坐在地上,地上凉——然后关门出去了。

下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能绕开我妈这颗大地雷了。

我必须让我妈陪我去买衣服。我属虎,现在都十七了,但还没有自己去买过一次衣服。我市的三大着名服装批发市场我从来没去过,因为我妈说我们班里那些周末结伴叽叽喳喳地去淘发卡、指甲油和小裙子的女生“都不正经。”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一直是我妈的拿手好戏。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钱。我爸明天给我二十块零花钱,用来坐公交和买中午饭,我每天大概能剩下十块钱,但是每当我需要花大钱的时候一翻口袋,就会发现它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话说回来,除周末外,每天十块,即使攒一个月,也买不了几件好看的衣服吧?

所以我还是得说服我妈。

让她陪我到处逛逛倒不难,但是要无比小心地掩饰自己的真正意图,否则我会死得很惨。

我妈从不吝惜在我身上花钱,但是我指的是吃快餐、买书、学才艺、上课外补习班,至于衣服和能拿出手的玩具,呵呵,免谈。

用她的话说,我花钱不是为了让你不学好的。

她认为,女孩子开始注重发型和打扮是不学好——也就是早恋——的重要苗头,所以我至今还梳着半长不短的男生头。

其实她说得倒也没错啦……

我心中忐忑,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

脑海中一会是凌翔茜仰头看着楚天阔的侧影,一会又是文潇潇扶扶眼镜秀气地说:“嗯,你加油”的样子。

我要怎么才能让我妈妈明白,我既不是看到校花的美丽妄图东施效颦,也不是为了勾引一个压根儿没开窍的男生而去买衣服,去减肥,去变漂亮的。

即使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开窍,我也希望他一眼能看到我的变化,但真的不是,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具体而狭隘的理由。

我说不清楚。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胸部发育(虽然它们俩好像开始了一下就没后续了),初中二年级大姨妈驾到,可直到今天,才忽然有种青春期降临的感觉。

开始想要发光,想要和别人不一样,想要得到一点点注意的目光,最好来自于想要的人。

虽然满屏幕的电视节目都在教育观众们不能盲从,要“做自己”--可“自己”也分为更好的自己和更坏的自己,不是吗?

然而,我知道我妈会说什么。

更好的自己来自于更好的成绩。

不是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满心惆怅,一脑袋自己也理不清的乱麻,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睡着了。

一整夜我都没做什么好梦,不是赶不上考试,就是偷东西被抓包,反正都是需要狂奔的情景。

梦中的我手脚并用像条狗一样,居然还是跑那么慢,我爸常说梦是对现实的反映,这反映也太欺负人了吧?要不是上学要迟到了,我可能还会在衣柜前多纠结一会儿。

我悲哀的发现,我冬天基本上就那几件衣服轮换着穿,当我把红毛衣判死刑之后,我就少了20%的选择余地。

最后还是憋憋屈屈地套上一件深蓝色蓝帽衫去上学。

不过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倒真的接到了我妈妈的电话,看来我向宇宙发射的“衣服、衣服、衣服、衣服”电波还是被我妈妈成功地接收到了。

妈妈说,她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外地出差,昨天刚回来,这周末休息,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心中狂喜,但还是故作平静地表示希望她好好休息,要是太累的话就过段时间,我很好,不用她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