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我妈带我去吃了牛排,我好奇之下百般请求,她终于同意让我尝点儿红酒。

“刚才服务生说买一赠一呢,多划算。”

我妈勉强答应让我尝试一下,于是我就心满意足的开始学着电视剧里的人一样晃着杯子,第一圈就泼了自己一脸。

我妈的额头上写满了“我女儿怎么可能这么蠢一定是妇产医院给我报错了”。

我妈要开车,于是没有喝酒,剩下的一瓶红酒被我们带上了车。

“妈,这瓶酒送我把!”

“你有毛病啊?你才多大?你问这问题前没用脑子想想?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你吗?”我妈语调又提高了。

但我是寿星,我才不怕她。

“不是的,”我摇头解释,“就当生日礼物,反正我也不喝。我可以摆在书桌上当摆设,平时想象一下上流社会的生活,学习一定特别有动力。”

我妈沉默了很久很久。

“耿耿,你觉得爸爸、妈妈在精神上亏待你了吗?”

“……”

我们从饭店走出来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雪,才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我爸打来电话,问我们吃完饭没有,最好早点儿回家,大雪天交通事故会比较多,嘱咐我妈妈小心点儿。

“我想跟我女儿多待一会儿,用不着操心。”

我这边正跟我爸说话呢,就听见我妈在旁边边开车边甩出这么一句,我连忙捂住话筒,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

“我爸也是担心咱俩的安全。”

我妈冷笑着哼了一声。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我妈妈却开的格外慢。妈妈说,现在这边空旷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后面那几条主干道出事故了,车都过不来。

我透过车窗的确看到有很多在大雪中等公交车的路人,看着黑压压的阵势,估计是很久没来车了。

我忽然觉得应该做件好事,就磨着我妈让她把车停在某公交车站牌边上。

我按下车窗,暖烘烘的车内灌进一股清冷的风。

“我和妈妈要开车去西大桥方向,你们有人在哪附近住吗?我们可以捎两个人过去!”

我都笑成花了,站台上的众人依旧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看我。

等了半分钟,我只好重新关上车窗。

“他们不会信你的”。我妈妈平静地说。

我郁郁的盯着窗外,很快那几个公交站台就被我们的车甩了后面。

“妈,你胡不会觉得我有点儿缺心眼?”

我妈笑了,是那种从鼻子出气的笑法,没说话。

车经过教堂广场的后身,美景从建筑群的中缝一闪而过,我惊叫了一声,转眼就看不到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理会我,默默地把车掉了个头,朝着教堂广场的正面开了过去。

她停下车,说:“下去看看把,挺漂亮的。”

阴霾的天空在夜晚比白天要迷人。我仰起头,看到城市的灯光将天幕映成美丽的暗红色,鹅毛雪从不知名的某处纷至沓来,落进我的眼睛里。

这座老教堂还是殖民时期的俄国人留下的,美的令人窒息,不知怎么在砸碎一切的混乱年代中幸存。小时候家里特困难的那段时间,我就住在这座教堂附近。那时候商业区还没发展起来,附近只有一个“第一百货”,还是没改制前的国营商场,东西都摆在玻璃柜台里面卖,只能看不能摸。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到教堂附近探险,爸妈都很忙,没人管我,我记得我差点儿就把教堂后们的大门锁捅开了。

可能是记错了把,记忆中我太善于神话自己了。

几年前,市政府终于花了很大力气将它从商业区的围剿中解救出来,画出一片空地,拆拆补补,修了这样一个广场。

在夜晚十六组橙色的射灯光芒围绕之下,它头顶无尽的暗红色天幕,安静地伫立在雪中,像错乱的时空随着大学一起降临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中央,天一亮就会消失。

和我小时候印象中那个灰不溜秋的丑家伙一点儿都不像,她这么美。

我一会儿忧伤地抬头看雪看教堂,一会儿又发疯了是的在干净无暇的雪地里打滚儿,开心的不得了。我妈一直站在车前远远看着我,没有呵斥我把自己弄了满身的雪,也没有过来和我一起玩。

我折腾出了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回到我妈身边。

“你明天非感冒不可。”我妈摇摇头,但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嘿嘿一笑,和她一样靠在车上,安静的看着教堂,又看看她。

妈妈穿着一件很漂亮的黑色羊绒大衣,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头发潘得一丝不苟,化了妆,很漂亮很漂亮。

就是那种,如果我长得像她,可能我的大部分烦恼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刚过了四十岁,四十岁之后是五十岁,五十岁之后是六十岁。

妈妈也会老的。

看着教堂旁边的一道斜坡,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大雪天的晚上,我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接妈妈下班。妈妈那时候在一家小营业厅里对账到深夜,看到爸爸和我出现在她单位门口,还特别不高兴,埋怨我爸胡闹,孩子冻感冒了可怎么办。

我那时候那么小,怎么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妈妈单位离当时的出租屋挺远的,我爸在那么冷的天里骑车,愣是累的满头都是汗。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妈妈坐在后座,三个雪人在空无一人的夜里数着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跋涉几千米回家。

我爸骑上教堂边的斜坡时,一不小心就摔了。幸好地上有很厚的一层雪,我穿的多,像个肉球一样滚出去很远,却毫发无伤。我记得我躺在地上,因为衣服太厚了而爬不起来,远远看着爸妈连滚带爬地趴在我这边赶。

他们一起喊着我的名字:“耿耿,耿耿。”

我觉得他俩焦急的样子好好玩,于是傻缺的咯咯笑了。

突然有些鼻酸,我们都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

后来就不在一起了。

上英语课的时候,赖春阳给我们讲过一句英国那边的谚语:Tough days don’

苦难总会终结,坚强之人永存。

坏日子总是会结束的。

但是很多我们以为是最坏的日子,回头来看也许反而是最好的日子,只是坏日子里面的苦难消磨了很多可贵的温柔,轻松的好日子来临时,我们却没有多余的勇气了。

我侧过头去看我妈。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正专注地想着什么,眼睛望着教堂的方向。

可我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座教堂。

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试。

我的复习过程大概就是,在计划表上按照数学、语文、外语、物理、化学的顺序将每一天要复习的章节列好,用五种颜色的笔,使整张表格看起来横平竖直、充实丰富、精彩纷呈。

但是根本复习不完。

每次做数学题都能错很多,也不知道为什么错,练习册后附的答案太过简略导致我看不懂,扔下数学先去做物理——结果是一样的。

于是转过头投入语文和英语的怀抱中,可是更加找不到方向。因为除了语文背诵篇目之外,这两门课都没有复习范围——字音、字形的选择题题库浩如烟海,英语卷子的难度则是高一和高三毫无区别。

赖春阳和张老太的态度同样“无耻”:“本来就是靠平时的积累嘛,没有复习范围就对了。”

所以复习英语和语文虽然没有太大难度,但是给我三十天恐怕也不够学的。

我坐在书桌前充满挫败感,每十分钟就站起身去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小林帆刚从外婆家过完新年回来,见我蹲在并向冷柜前,惊讶的张大嘴巴。

“姐姐,你还没瘦下来呢,怎么就不减肥了?你不要放弃自己呀!”

我毫不客气的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齐阿姨刚好从厨房出来,只看到我打了林帆一巴掌,林帆捂着脑袋逃窜。

我顿时有些心虚。我认为和这个小屁孩已经很熟了,但是他妈妈知道这一点吗?不会误会了吧?

我假装没看到齐阿姨,笑得愈加灿烂的补救道:“再气你姐姐,我可揍你咯!”

林凡居然已经窜进自己房间去打游戏了,我的亲热玩笑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真是尴尬死了。

齐阿姨控制情绪的本事值得我好好学习,她明明都看在眼里,依然和善的走过来笑着问我:“耿耿,饿了?要不要我给你煮点儿馄饨吃?”

“不用,”我摇摇头,“我就是想打开冰箱看看,我不饿。”

我连这种胡话都说出来了,她依然眉毛都没挑一下。

简直太牛了。

新年三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又回学校上了两天课,期末考试就来了。

考场分配还是和期中考试时一样,我还在一班。

天还蒙蒙亮,我就到考场了,在门口边喝豆浆便拿着余淮给我的数学笔记本看了好一会儿,教工大爷才拿着一大排钥匙过来开一班的门。

“这么用功啊,吃早饭了没?”他朝我笑笑。

我点点头。

“起这么大早来用功,一定考得好。”他继续说。

我摇头否认:“我学习不好的。”

“哦,”大爷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怪不得来这儿临时抱佛脚了啊,平时不好好努力,早干什么去了?”

关你什么事儿啊!刚才是谁夸我起个大早来用功的?我对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嗷嗷嗷咬了好几口。

余淮和林杨都是临近开考的时候才匆匆赶进教室的,余淮顶着一脑袋睡的东倒西歪的头发,林杨则狂打哈欠。

语文考试波澜不惊的结束了。余淮说得对,语文考得好不好,完全看风水。每次考完语文,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考得怎么样,反正我算是把所有空都填上了。作文题目又是些成功失败相互转化的陈词滥调,我敢打赌,十张卷子里有九张写了爱迪生和他那1000个废灯泡的故事。

闲的没事儿做了三只丑凳子的爱因斯坦,拿着退休金不好好享福,却跑去炸鸡翅的山德上校,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老爸的樱桃树给砍了的华盛顿……其实我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事儿是真是假,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又通过什么途径开始知道这些励志却又古怪的名人事例,但他们现在就固守在我们的语文作文卷上,被用各式各样的句式与词语重新包装,内里却始终是一团迷惑。

我们既不关心这些故事的真假,也不关心抒情是否足够真诚。这只是一场用绝对正确的价值观换取分数的交易,我们从小就明白。

十一点考完语文,中间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从书包里掏出热水壶和一包饼干,打算用中间这几个小时再好好背一背简便公式。

笔记本还没来得及掏出来,余淮就从后面扯我的校服。

“你怎么不去吃饭啊?”

“食堂人太多了。”我解释道。

余淮一皱眉:“那也不能只吃饼干啊,你也不怕噎得慌。”

我的目光被他头顶上那两根飘摇的头发所吸引,有点儿不能集中注意力。

“啊?哦,不噎得慌,我打了热水。”

他被我气乐了:“你可别逗了。我和林杨要去学校对面那家饭馆吃饭,你一起过来吧。”

我不得不说实话:“我想多儿点时间看书,不吃这顿也饿不死。”

不许跟我说临时抱佛脚没有用!

我的眼神泄露了我内心的凶狠,余淮到嘴边的话明显是被我瞪回去的。

“可是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答谢你的呀,昨天晚上竞赛出成绩了,你不想知道吗?”

“啊?真的?”

林杨从余淮后面走过来,也朝我笑着点点头。

“那你考得怎么样?”我急切的问。

“边吃饭边说,走吧!”与坏不由分说的把我拉了起来。

由于今天考试,午休时间较长,所以学校的大门没有关,我走在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背后,一路上会接收到各种探寻的目光,尤其是林杨,长的好看本来就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偏偏还交友甚广,走几步就能遇见一个熟人,还有不少是主动打招呼的女生,我差点儿被她们的视线烤熟。

“你往哪儿躲啊,”余淮浑然不觉,对我躲躲闪闪假装陌生人的行为十分不解,“怎么搞得好像我们俩民警拷了你一个小扒手回所里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什么联想能力啊,你有这本事怎么作文老是挤不出来?

终于到了饭馆,却找不到位置。高二、高三和我们同一天考试,高年级的学生比我还讨厌食堂,更喜欢到外面来吃饭,此刻饭馆里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在林杨出卖色相之后,我们仨好不容易在角落里老板娘单独支出来的一张小桌前坐定,点好菜了,我终于有机会问起余淮竞赛的成绩。

“太偏心了,怎么只问他啊?”林杨坏笑看着我。

然后被我们集体无视了。

“我得了三等奖”余淮说。

“我们昨晚已经庆祝过了,所以早上都睡过头了。”林杨笑着补充道。

我瞬间绽放一脸笑容。

这个消息比我数学最后两道答题都做出来了还让我开心。

真奇怪,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一种和自己没关系的开心,以前我爸妈遇到好事情,那都算是我家的事,是会让我沾光的;好朋友的喜怒哀乐会让我牵挂,可是要以他们的悲欢为悲欢,我可真做不到。

但是余淮的事情不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你知道三等奖意味着什么吗,你就这么开心?”林杨在一边奇怪的问道。

对哦,代表啥?

我疑惑地看着余淮,余淮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和他第一次在地理课上阐述了开普勒三大定律之后一模一样,满是隐忍的得意。

“全国三等奖已经有保送资格了,明年秋天,他就是大学生了。”林杨笑着宣布。

我手中的筷子差点儿掉下来。

老板娘亲自过来上菜,桌上很快就要摆满了。

“来来来,以饮料代酒,我们先喝一杯庆祝一下,恭喜余淮迅速脱离高中苦海,即将成为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的大学生拉!”林杨给我们两都倒上可乐,然后率先举起杯子。

林杨真是一个有气质却没架子,亲切又可爱的帅哥,在拘谨的我和神情诡异的余淮之间活跃着气氛。

可我现在看他特别不顺眼。

我心乱如麻,但还是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挤出一个非常假的笑容,对迟迟没有举杯的余淮说:“恭喜你啊,真是……真是太好拉!”

余淮皱眉看着我,似乎在仔细研究我那一脸快要绷不住的假笑。

别看了行吗?我都快哭了。

像是被这个消息一击昏头,饭馆里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此时离我那么远,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映,来面对这样一个“好消息”。

我刚才说我真心为他高兴,那我现在难过什么呢?

“林杨,你闹够了吗?”余淮无奈地踢了林杨一脚。

林杨比我还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地指着我的脸,笑的那叫一个开怀。

“……怎么了?”我被他这样一闹,更迷糊了。

“是这样的,”林杨那张可恶的俊脸凑近我,笑眯眯地说:“全国一、二、三等奖都有保送机会,但是二等奖和三等奖进北大、清华的概率自然会小很多,不够好的大学余淮是肯定不会去的,所以呢,他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的。”

随着他的话,我的耳朵慢慢恢复了正常功能,不再像是和这个空间隔着什么了。

“那你干吗那么说……”我呆呆地问。

“你看你刚才的表情,哈哈哈,太好玩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余淮要走了?”

余淮全程保持着奇怪的沉默,无视林杨和我之间的交谈。

“小姑夫,我跟你有仇吗?”我咬牙看着他。

“我几次三番帮你,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你却过后兜头全部告诉了余淮,把我卖了个干净,你说我们有没有仇?”

想起陈雪君,我缩了缩脖子。那件事情,我在保护林杨这个线人方面,的确做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地道。

但是余淮不走了呀。

一瞬地狱一瞬天堂的,我心脏有点儿受不了,连忙低头往嘴里扒饭,努力调整情绪。

“不过,三等奖对高一的学生已经很难得了。”林杨继续说,“这说明余淮在竞赛这条路上非常有戏啊,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余淮终于有了反应,扫了林杨一眼,哼声:“谁是你徒弟。”

“那小姑夫,你得奖了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