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清风, ____________。”

这道题倒没什么。

可余淮大声念出来的答案是:

“我一定弄死心湘阴。”

余淮在门外罚站了大半堂课。

自打我上了高中以来,就没见过罚站这种事情了。振华的老师们都会把学生们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连课堂上大声训斥的情况都鲜有发生。

我举手示意要去上厕所,张老太白了我一眼,点点头。我赶紧从余淮桌上拿起几张他写了一半的演算纸和一支笔,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给你。”

余淮感激地哈哈笑了:“雪中送炭!小爷会记在心里的。”

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学张老太翻白眼:“行了我还得假装跑一趟厕所呢,你小心点儿别让她发现!”

下课铃一打响,张老太还没走下讲台,我们就蜂拥出去看余淮,发现他坐在地上,几张纸垫在屁股底下,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虽然睡相很丑,半张着嘴,还流着口水,β他们都在拿手机拍,可我不由得心疼。

虽然现在还是盛夏,夏天的落拓气质纵容了我们的懒惰,可我知道,两年前洛枳跟我说过的那个“黑色高三”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而我身边这个一直让我蓄满太阳能的余淮,最近明显有些光芒暗淡。

虽然依然浑不吝地在语文卷子上搞笑,可我看得出他的疲惫。

对他来说,最后一次全国物理竞赛开始了。

继高一的时候得了三等奖之外,余淮在 高二时又得了一次二等奖,上海和广州分别有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余淮当然没有接受,因为“还不错”三个字是以我的标准而言的。

如果说高一那次他的紧张是因为自己和自己较劲,那么这一次,就是真刀真枪的紧张了。高一时尚且可以和林杨一起在小酒馆里嘻嘻哈哈哈地说三等奖好难得,而高三的时候,一等奖变成了不得不。

曾经拍着胸脯说没关系还有机会,现在不敢行错半步。

考场上一寸得失,交换的都是人生。

当然,即使考不好,他照样可以参加高考,考上顶尖大学的概率依旧九成九——但是如果真的考砸了,那么他这三年物理竞赛的意义何在?一场坚持,岂不是又成了徒劳?

余淮和我不一样,他做事情直奔目的,重视意义。所以对学文科的事情他只是想一想,而我真的跑来毫无意义地学理科。

所以我格外希望他能考好。

就在看着刚醒过来忙着擦口水的余淮被大家调戏时,贝霖也拿着水杯从后门走出来,扫了一眼走廊中的热闹,轻轻哼了一声。

韩叙也跟着走出来,问她:“怎么了?”

贝霖笑了笑:“你知道的,得天独厚。”

这四个字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某种暗号,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得懂韩叙脸上心照不宣的苦笑。

我看着他们朝着背离人群的方向离开,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和谐得很,都是白白嫩嫩、冷冷清清、一副很能装的样子,剃个度就可以出家了。

收回视线的时候,却看到简单也在看他们。和余淮打趣的一群人中,只有她转过身盯着走廊尽头,目光像海洋突兀地漂浮着的浮球。

她也注意到了我,苦笑一下,走了过来。

“得天独厚是是恩美意思?”我歪头问她,但没有说这四个字出自贝霖口中,“我怎么不明白啊?”

简单微微楞了一下,笑了。

“是这四个字啊……你当然不会明白。”

两点多开始上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热得像蒸笼。我的胳膊肘总是和余淮碰在一起。曾经这个时候我们总是会心一笑,各自往旁边挪一挪,余淮继续低头做题,而我则静静地等怦怦的心跳稍稍平复下去。

但是现在,胳膊肘上也全是汗,噌一下,两个人都一激灵,闷热汗湿的教室里,我们嫌弃地互看一眼,恨不得咬死对方。

所以我拿起英语单词本,说:“受不了了,我要出去看书。”

张平对于大家自习课的时候到学校各个角落乘凉的行为是默许的,只要不是太过分。说到底自由散漫的也不过我们后排的这几个人,不会影响大局,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当然这也成了β心中张平魅力的一部分。反正她特别能往张平脸上贴金。两个月前,徐延亮第一个说起在办公室听到张平分手的八卦,β一言不发,默默走下楼,又拎着一只大塑料袋上来——她请全班同学吃最近很流行的绿舌头冰激凌。

满满级都是颤巍巍的绿舌头,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呢。

余淮对于我主动让位出去看书的行为给予了赞扬,称我高风亮节。

这时候,简单也站起身,说:“耿耿,我和你一起去。”

我以为β也会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出来——行政楼顶楼的小平台已经快要成为我们仨的据点了——可她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朝我露出一个叹息的神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抱着文具在走廊里并肩走的时候,简单忽然问我:“耿耿,你为了余淮才学理,现在后悔吗?”

“我才不是为了余淮才学理的呢!”我回话速度极快。

简单抿嘴笑了,不知怎么。周身的气质是那么沉静,沉静得陌生。

我越来越不认识这样的简单。虽然曾经她远没有β疯癫大胆,但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热情又善良,有点儿胆小,爱看偶像剧,爱哭,比我还笨。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笑不露齿地沉默。

“可是我后悔了。”简单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

我想到那句暗语一样的“得天独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们终于走到了行政区的楼梯楼,我先上了几步,发现简单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头,红这眼圈看我。

“耿耿,补课一结束,我就要转去文科班了。”

简单的名字和我一样,是她爸妈的姓氏的结合。当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妈妈一直好好的,很恩爱。

“我爸妈一直特别宠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由着我做什么。不过我也挺乖的,从来不胡闹。我小时候就想,等长大了,要跟找到一个比我爸还好的男生,然后和这个男生初恋就结婚,跟我爸妈一样白头到老。”

简单真的很简单。她相信从一而终,天荒地老。所以她小学认识β。β就会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学前就遇到了韩叙,韩叙……

我的思路断在了“韩叙”两个字上。

“你们平时,会不会觉得我追着他到处跑,特不要脸啊?”简单早就不哭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会笑。

她早就不是那个一被我们拿韩叙的事情臊,就会脸红地到处打人的小姑娘了。

我摇头:“怎么会。”

简单从不胡思乱想,从不患得患失,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从没让韩叙为她做过一件事,但也从没怀疑和动摇过。

她对韩叙的好,只会令人羡慕。

简单的爸妈从没逼迫简单去学过任何才艺:舞蹈、唱歌、奥数、英语……然而凡时简单有兴趣的,他们都会大力支持。

比如简单上学前班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古代才女素手执墨,皓腕轻抬,镜头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蝇头小楷,旁边的风流才子不住带你头,好字,好字……

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喊,妈,我也要学书法!

简单小时候一直不懂的一个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写字的那位姑娘的脸。

于是简单就开开心心地去少年宫学书法了,手腕上绑了两天沙袋就累得大哭,发誓再也不去了。爸妈劝她再坚持几天,学习总有个过程,不能怕吃苦。

这几天里,简单遇到了韩叙。

趴在玻璃柜前浏览少年宫学员获奖作品的时候,小小少年指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说,这是他得奖的作品。

好字啊!好字!

简单拖长音,十足十地像个要泡大家闺秀的风流大少。

小少年却白了简单一眼,好像被她这种一看就没什么品味和鉴赏力的女生夸奖是特别丢脸的一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对人家陌生小姑娘说那副字是你写的?

韩叙果然从小就不可爱。我心想。

总之,简单为了学闺阁小姐的字而来,却在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会写字的大家闺秀。

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

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我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

一个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的小跟班,和一个从不稀罕听小跟班赞美的“大小姐”,简单和韩叙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好像就是青春期开始的某一天,被开了几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剧里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韩叙……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纹理,简单的纹理中,镶嵌的是关于韩叙的细枝末节。

有些事情讲出来是会被听众骂成犯贱的。比如简单咬着牙决定为了前途应该去学文科,韩叙也没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别的时候,说了一句,以后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于是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简单回家就跟爸妈说,她不要学文了。

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付出一千一万,只得到一句叹息,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简单早就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考虑韩叙。也许因为我高一才认识余淮,所以偶尔看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会不满。而简单从小就屁颠屁带你地跟着韩叙,“为他好”都养成了习惯,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都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不需要韩叙回应。看到汉语一帆风顺时的开心,她自己也开心。她把自己的那份开心当成这段感情的报酬。

“后来我懂了,”简单笑着说,“他喜欢我对他好,但是他不喜欢我。”

“他怎么会不……”我本能地脱口就去安慰她。

“我知道的。”简单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总是会笑电影和偶像剧,在那里,不该被听到的谈话总是会被听到,不该被看到的相见总是会被看到……

我不知道简单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翘了体育课,趴在桌上睡觉,醒来时发现全班的人都走光了。韩叙的宝贝练习册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不小心抖落了里面几张夹着的字条。那时韩叙平时和贝霖的聊天。简单在韩叙身边坐了那么久,从来没发现韩叙和贝霖有过什么交流。

简单在贝霖刚来班级不久的时候说过,这个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么冷漠,平时偶尔也会跟她讲讲话的。

讲话的都是韩叙。

简单是个心思如此见到的家伙,她以为贝霖和我与β一样,慧眼发现了她对韩叙的小心思,故意用这种话题来拉近关系,所以就一股脑儿地把她所知道的韩叙的那些辉煌和糗事都倒给了贝霖。

贝霖是多么聪明的姑娘。

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她装作对韩叙一无所知,说出来的每句话却都“无意中”命中韩叙的喜好和往事。

所谓一见如故。

像是老天爷怕简单不够死心一样,当她绕过体育场背阴处,就看到了韩叙和贝霖,躲开了自由活动的众人,坐在台阶上聊天。

贝霖说,她很羡慕简单。

简单不知道贝霖的真实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导致连她这样的也可以被羡慕一下。

“她和β她们都很令人羡慕。我羡慕这些在某方面得天独厚的人。余淮聪明,简单家庭幸福又单纯,β可以去北京占分数线的便宜,耿耿家里好像很有钱。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命运。但是,有时候,真是很羡慕。疲惫的时候总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好像这样就有勇气继续独自加油下去了。幸亏有你。”

贝霖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说话。

简单看到韩叙轻轻地拍了拍贝霖的肩。

韩叙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简单她们的生活,羡慕不来,你和我,我们只能靠自己。”

“她们”和“我们”。

简单发现,原来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韩叙

她知道韩叙有洁癖,知道洁癖来源于小时候亲戚家的斗牛犬湿乎乎地强行“法式深吻”过,却不知道那亲戚有钱有势,他哭了半天,父母据理力争,姑姑却轻蔑地不理会,只顾安抚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韩叙学什么都能学好,却不知道她在少年宫书法班玩票,说不学就不学了,韩叙却不敢浪费一分钱的学费……

曾经简单以为韩叙不爱讲话。

后来她才知道,韩叙只是不爱和她讲话。

简单在背后静静看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直到她离开也没有。

这世界上的爱情有时候一共也就那么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

简单在树荫下独自坐着,将几张密密麻麻的字条看完。

蓝色的字迹是韩叙的,简单一眼就能认得出。

真的是好字啊,好字。

“高三再去学文,还来得及吗?”

简单歪着头,盯着窗外的树,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

“你不用为了躲着他俩就跑去学文啊,跟张平说一声,调换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瑶换换,朱瑶肯定特别乐意和贝霖离得近一点儿,她特别关心贝霖是怎么学语文的……”我还在想着办法。

“我真的很后悔选了理科啊,”简单笑,“所以学习特别努力,希望能补救一下。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妈,他们这么信任我,我次次考试都排在四十多名,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一句。”

简单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中午去校门口和小商贩交涉的人变成了我们俩,只是为了帮简单在午休时多挤出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

她缺觉到了会一脚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绩却没有一丁点儿好转。我们都知道简单不是这块料,而且坐在韩叙身边的日子只会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钟的自习课,她到底学进去了多少,可想而知。

“狗男妇。”我到底还是气不过。

虽然关于韩叙和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终避免在简单面前提起,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才不是呢,”简单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怪任何人。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他有什么错呢?”

我们谁不是这样呢。

“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简单说。

学文科于她而言,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她想去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我坐在台阶上看她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单突然转过身,笑着说,“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们也永远都是好朋友。”

“废话。”我皱皱眉。

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句话我记得。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简单和β抱在一起哭,简单突然这样朝我们喊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稀里糊涂地就掏出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我学理科是不是个错误?”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种行为太矫情。简单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乐意。

愿赌服输。

行政区的顶楼没有比教室里凉快多少。我看了三页例句,大脑实在是不愿意工作,气得我只好扔下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屁股。心烦意乱的我站在小平台上四处看,无意中发现一面墙上刻满了刚毕业的那批高三生的涂鸦。

“谁得笔下能盛开一朵朵雪莲,却画不对双曲线的对称轴。”

“楼主真矫情。”

“画雪莲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双曲线对称轴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楼上你画的那是啥,双曲线在哪儿?”

“楼主不是只想画对称轴吗?要啥手表!要啥自行车!”

这片涂鸦拯救了我的心情。

有人在抱怨成绩,有人在指名道姓骂某班的某某,有人跟着骂,有人帮某某回骂,有人说毕业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许愿,有人在承诺。

很多年后他们还会记得吗?那些许愿都实现了吗?那些烦恼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

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

不管他们有多少未完成,时间依旧稳步向前,将他们通通赶出了振华。墙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或许是留给我们的呢。

我看得津津有味,从仰头读到弯腰,最后蹲下来。

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夕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留言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那些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很轻的一行字。

字迹很新很新。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霎那间很多瞬间像脑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来不及去捡,只能看着它们从眼前生蔌蔌落下。

升旗仪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