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吗?”安安尴尬了,“果然是我自恋了,好丢脸。”

“没错,不过我原谅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原谅我之前的无礼。”见她一个劲点头,贝伦希德露出了温柔的笑意,“那我们讲和了。”

又聊了一会儿,安安把贝伦希德送出星耀神殿,再一个人回来。

秋季的雨像是粘稠的丝,在层层雾气中编织成细密的网,网住晨曦中的阿斯加德,就像是被人遗弃的古楼被蜘蛛网缠住。

唇上没有余温,只有一片凉凉的冰冷。

你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吗?

——如果这时有人这么问安安,安安肯定会一口否认。

即便岁月如梭,如飘零的雪转瞬而逝,留在生命中的只有一幕幕回忆到那时,若再有人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还是会坚定自己的立场。

你会不会喜欢上贝伦希德殿下?

——如果那时有人这么问她。

她不会承认也不否认,会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只会流泪。

她看见那个背影高挑美丽,又因瘦削显得有些寂寞。

这只是个普通的阿斯加德秋季清晨,潮湿而泥泞,在安安未来的记忆中,却因为有了贝伦希德而变得灿烂起来。

秋雨连下了很多天,助长了黑暗势力的崛起。

上个纪元,阿西尔部落第三层,克穆斯通森林中有大量的黑暗妖精的怨恨。这些魂体都是在因阿西尔部落突变而无法逃离死去的精灵之魂,因为强大的灵气和怨气而存活下来,徘徊在阴暗的森林角落。神赐纪元1年奥汀发起的星耀革命后,这些妖精的怨恨也随着其他生物迁入暗之神界。暗之神界的黑暗气息远远超过之前的克穆斯通森林,这些魂体在百年内渐渐有了肉体,成为了半肉体半灵魂的新物种,黑暗妖精。黑暗妖精本身没有神族的力量,但身体如水般飘忽不定,很难除尽,魔法也阴森鬼祟而防不胜防,所以一直是让神族们头疼的存在。

595年莎兰西城妖精之战中,艾奇死在妖精王的利刃下。所以,黑暗妖精是艾奇的挚友们最憎恨的物种。

克穆斯通森林。

就像是潮湿地带生长出的危险毒菌,千万条黑色的影子在丛林中若隐若现,无规则却排山倒海地占领了半片森林。

所有妖精的正中央。

一个留着黑色大卷发的女妖精掐着尤茵的脖子,四五厘米的指甲几乎要戳破对方豆腐般的肌肤。

密集的黑色妖精群对面,是数量更多的阿西尔神族部队。贝伦希德和莱斯威带领着银铠骑士们占领了另一半森林,与他们久久对峙。

贝伦希德骑在龙背上,双手握住巨剑剑柄,眼中几乎喷发出熊熊怒火:

“克瓦希尔,滚出来!”

作为资深的战士,她很少有这样着急的时候。但这一回还没等上两秒,她已下令让旁边的弓兵一箭射向劫持尤茵的女妖精。

女妖精身形一暗,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掐住尤茵脖子的指甲却更加深陷了:“贝伦希德殿下,将来这女人要么是你挚友的老婆,要么是你的嫂子,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她一边说着,尤茵的鲜血就顺着指甲划过的地方流下。

“公主!”莱斯威慌了,“尤茵还在他们手上啊”

“克瓦希尔!”贝伦希德对着前方大声喊道,“我叫你滚出来!”

她的声音在森林中阵阵回荡。

过了一分钟,另一个婉转的男人声音从黑暗妖精中传出来:

“难得公主盛情邀请,我却无法亲自招待,实在对不住。今天我要见的人是法瑟殿下,他不出来我不会露面。”

“我哥没时间跟你这种低等生物废话。”

“啧啧,真不愧是奥汀的女儿,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真让人喜欢。”男人顿了顿,“薇法,把你手里那个小姐的眼珠子给我挖出来,送给贝伦希德殿下当纪念。”

“不要!!”莱斯威紧紧攥着缰绳,急切地说道,“公主脾气大不会谈条件,有话好好说,你千万不要伤了她——”

“还是有清醒的人啊。”男人冷笑了一下,“那去把你们的大王子请过来吧。”

话音刚落,神族军队上方便有了回话。

“不用请了。我在这里。”

一条庞大的金翼龙从天而降。法瑟从龙背上跳下来,他的保镖女佣助理保姆厨师顾安安也跟着一跃而下,站在他前方当挡箭牌。

“哦,原来我们的人间火焰是去搬救兵了我就说怎么闪得这么快。”

黑暗妖精群中,有一条黑影在地面穿梭,停在尤茵前方,又以一种幽灵般的形态慢慢从地面滋生而出。

那是一个留着长长黑发的黑衣男人。就算是在人类里,安安都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头发。他的一边头发别在耳后,露出轮廓分明的脸,眼角斜飞着,银色的猫眼竟像是透明玻璃珠一般。他的额心系了象征王位的银色头链,衣衫虽然华贵,领口却大大地敞开,露出耳根到颈上连成一片妖艳的黑色纹理。

他的黑暗气质与前方的神族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军队中除了不明状况的顾安安,就只有法瑟不会因他的暗黑魔力而惧怕。

“克瓦希尔,你又有什么事?”法瑟有些不耐烦,却不急。

“这回不是老话题了。”妖精王克瓦希尔露出微笑,“我发现了一个被历史遗落的古老部落,它的富裕程度恐怕是阿斯加德的十倍。这个部落的子民种植都用金做的花盆,路面镶满了珠宝,就算是全身挂满首饰在路边睡一晚都可以安然无恙如何,有兴趣么?”

“做美梦是好习惯,但为此向人炫耀就没必要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神族总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以为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下,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你们看不见的?”

法瑟平淡地回应:“这不是重点。我不会跟黑暗妖精有任何往来,这才是重点。”

克瓦希尔故意做出吃惊的模样:“是么,那我也不勉强你了。”

他又化作一团黑影,即刻出现在尤茵身后,代替那个女妖精掐住了尤茵的脖子。他银色的眼中露出一丝邪笑,手心出现了一团浓浓的黑雾,然后高高举起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

克瓦希尔仿佛看见了有一道人影闪来。

若是阿西尔神族的瞬间移动,以黑暗妖精独特的眼球构造,完全可以看清他们隐匿后的行动轨迹,而且还是慢动作版。

但是,那人影的速度快到他以为是幻觉。

那不是瞬间移动!

克瓦希尔刚想躲起来,捧着黑雾的手腕已经被人握住,喉咙也被人卡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安安盛怒的容颜:“放开尤茵,不然捏断你的脖子!”

“日本空手道竟有这么厉害。”在这样的关头,克瓦希尔还不忘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我这么快的动作都能抓住”

“你太二了!看清楚——”安安一个勾拳打在他脸上,“这是中国功夫!”

在安安的暴打下,尤茵被克瓦希尔放开。

其他黑暗妖精想要攻击安安,却连靠近她都很难——统统被她挥舞的拳脚踹走。

“安安,别打了,那里危险!”法瑟一边说着,一边瞬移过去想要拉回安安,“回来!”

老大下令,安安哪敢不听,不然接下来会被禁闭多久想想都可怕。她推开克瓦希尔,冲出黑暗妖精群。

但再次看向法瑟,却也同时看见了出现在他身后,高高举起黑镰的女妖精。

法瑟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没有留意到身后出现了什么人。

“小心——”

安安闭着眼闪到法瑟身后,张开双臂——

“安安!!”

“八神安!!”

贝伦希德和莱斯威惊恐地从龙背上跳下来。

法瑟回过头的时候,大量滚烫的鲜血刚好溅在他的脸上,伴随着安安撕心裂肺的悲鸣。

他迅速转身单手抱住安安,扔出一团火烧死了女妖精。安安瞳孔无限缩小,肩膀处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断涌出血液。

“——快!快叫人!”法瑟抬起头,脸颊完全失去血色,只剩满满的惶然,“莱斯威,救她,快点救她——”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莱斯威立即围过来。

“我回去找大祭司。”贝伦希德当机立断,又一次跨上金翼龙,眨眼就消失在空中。

神族军队和黑暗妖精交战起来。一旦失去了威胁,黑暗妖精力量数量都不及神族,很快就开始撤退。

喂安安喝下急救药剂,法瑟跪在地上把安安紧紧搂在怀里,声音极度不稳:“你要挺住。安安,要挺住”

是真的痛得快要死了,但保护病弱美少年一直是安安的梦想。

而且她知道,这一刀虽然飙血很多,但冲过去的时候就有把握不会伤到要害。在这种剧痛的情况下,看见法瑟这样着急,安安却觉得有一点点开心。

于是她攥紧法瑟的衣服,露出濒死的脆弱。看见法瑟脸色更加苍白,她不仅痛苦缓解一些,也更加开心了

Chapter 14

夜晚。

星耀神殿。

大雨冲洗过的街道上依旧有水光闪闪发亮,金色的蔷薇就像是从黑夜中生长出来般,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金蝴蝶躲了一天的雨,终于敢在这时候偷偷震动薄翅,从叶片下探出来。

露天的平台上,晚风带来的植物清香在空中流转。

法瑟穿着一袭黑衣,静静眺望着城中心那棵擎天的世界之树。在夜之女神的笼罩下,一切都已渐渐转暗,就连他蓬松柔软的金发也铺上了一层深色。只有他的眼睛——像是白水银中镶嵌的紫水晶,就算隔很远,就算有浓密的睫毛覆盖,都能看见其中流动的光芒,与世界之树晶亮的叶片相映成辉。

他看着那棵伟岸的巨树已有很长时间,甚至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走到身旁。

“有人为你挡了攻击,受了重伤,你竟就把她这样丢在一边,连问候都没有一句。”只有风声的寂静中,灵动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法瑟转过头去。

安安的手臂上已裹了厚厚的绷带,此时正眨巴着眼看他:“就算不问候,起码也要感谢一下。我救人无数,但这是我第一次为人当挡箭牌哦。我把你保护得很好吧?”

夜晚的幽静将法瑟年轻的皮肤显得苍白。

“早点休息。”他顿了顿,轻声说道。声音很疲倦,好像受了伤的人不是安安而是他。

安安用没受伤的手扶着栏杆,把头靠过去,笑道:“没有感谢?”

“谢谢。”

嘴上是这么说,语气却平淡得接近冷淡。安安有些迷惑了,用揣摩的目光打量着他:“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古怪?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是因为我保护不周,让那些妖怪刮伤了你的衣服?”

法瑟的脸颊白如初雪,紫罗兰的眼瞳却慢慢变得深不见底。

安安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心地说:“还是因为我装受伤很重把你吓着了?”

法瑟依旧没有回话。

“好啦,我是逗你玩的嘛。很难见你露出那样着急的样子,好奇心驱使才会装一装,这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吧当然,我也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你是在替我担心,你是担心我没了,就没人能救洛基殿下了对不对?”安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瑟瑟,对不对?”

法瑟没有理她。

“瑟瑟。”

“瑟瑟,瑟瑟。”

“瑟瑟,瑟瑟,瑟瑟”

“够了!”

法瑟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安安一跳。看着他有些凶狠的目光,安安捂着胸口一副很害怕的模样:“哇,我救了你,你还凶我,太过分了!”

法瑟看了一眼她受伤的手,原本就紧绷的眉间皱了起来:

“为什么要替我挡伤?”

“这个问题会不会太笨蛋了一些?”安安又眨了眨眼,“因为你是我在阿斯加德最好的朋友——和贝伦希德殿下、尤茵、萝塔还有妮娅她们一样,是我重视的人。虽然你在契约的事上做得很阴险,但是你一直在帮我。总有一天我要走,可是在那之前,我有责任保护你们全部。”

虽然法瑟早已知道她的口味,但她好歹也是理性的成年人了,没什么勇气说出“我喜欢保护病弱美少年”这种丢死人的话。

雨后的星辰分外明亮。

千万点银沙几乎照亮了阿斯加德每一寸角落。

“没有必要。”

“嗯?”安安的耳朵竖起来。

“你没必要把我当成你重视的人。我们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之前我向你求婚,是因为听信了莱斯威的胡言乱语,觉得就算是短时间的恋爱也可以玩玩。”

安安僵住。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不是这种人。”他没有正眼看安安一下,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跟人类就算只是玩一玩,也不行。”

半晌,安安才尴尬地笑了:“王子殿下,老玩种族歧视不大好吧!何况我们只是朋友,朋友有必要想那么多吗?”

“我们之间只有契约关系,仅此而已。”

安安再不说话,只是平静而无声地看着他。

金蝴蝶舞动着翅膀,像是飘零的花瓣四处散播星光,在法瑟美丽的脸孔上也留下了明明赫赫的金痕。

“刚好你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养好伤去潜伏打听霍德之门的消息吧。”法瑟的声音很冷漠。

安安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吧。”

“结婚的对象你可以选任何人,我不会再阻止你。”

“好。”

“井洺那边我会尽早把他救出来,早点完成彼此的任务,你也可以早点离开。”

“行。”安安抓乱了右耳上面的头发,轻轻吐了一口气,“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法瑟怔了怔,低声说:“没了。”

安安走后。

空气变得更凉了,金蝴蝶环绕着神殿纷乱地飞舞,仿佛坠落烟花的光芒落满了法瑟的黑衣。

刚才安安的抓头发的动作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小学的时候总是喜欢乱打人,还带了一帮小弟欺负其他班的同学,安安被无数家长告过状,但屡教不改。终于有一次顾妈妈受不了了,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几十下,把她扔到门外一个晚上不让进家门。安安在门口蹲了一个通宵,竟看见被欺负的男生牵着妈妈的手朝她耀武扬威地说“顾安安的妈妈不要她了”

当时,安安就用右手抓乱了右耳上面的头发,吐了口气说:“我才不在意呢。胆小鬼。”

有一次,她的同桌买的新手机丢了,非要说是她偷的,她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教训了一顿,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后来班主任强迫她写检查,还逼她当着全班念完检查的内容。这件事结束后第二天,同桌发现手机在书包角落里,向她道歉。而面子下不来的班主任非但不道歉,还怪她解释不够多。

那时候,安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说:“随便你吧,反正我马上毕业了。”

和好友绝交后、被父母狠狠批评后、被人口头欺负后、被误解后不管是什么情况,只要安安做这个动作,接下来说的话就绝对是诸如“我不在意”“随便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之类的话。

同时,几乎没有例外的,每次这个动作结束,她在底下都会难过很久,甚至会哭鼻子。

站在很远的地方,法瑟又一次眺望着世界之树。

他握住双拳,力量渐渐加重,直到关节变成完全失去血色的白。

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拂乱了法瑟的头发。

“我不是你。”对着那棵茂密的神树,他自言自语道,“不会让自己和你一样。我还要让你回来。”

力气被抽空一般,双手松了开来。

“爸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