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再见,因为再见,势必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场面了。

保罗沙恩在走出办公室时,露出微笑。

“此间风景甚好,虽不是最高,但让人心神愉悦,的确值得珍之惜之。李先生,保重。”

目送保罗沙恩离开,李维陷入沉思。

自高中时代,他渐渐开始吸引异性的目光,也常有星探当街拦住他,问是否有兴趣向娱乐圈发展。每次,他都极端反感地拒绝。而从那时起,他已经意识到,无论他如何抗拒,如何否认,他遗传自那个人的特征,显示了他流着那个人的血。即便他刻意掩饰弱化了他的混血儿面貌,他仍然显得比之其他同性英俊性感成熟。直至进了大学,遇到了有相同困扰的五人组,他才走出阴霾。

只是,他极力想抛开的过往,又向他挥动巨大的手掌,想将他牢牢地掌控。

真是讽刺,当日他苦苦冀求的关注,怎样努力也得不到。今天他已经无所谓有或者没有的时候,反而有人双手奉上。

唉,罢了,他已经没有继续工作的心情了,收拾好桌上的文件,锁上办公室的门,他扬长跷班而去。

才步出公司大楼,已经有鬼祟的记者跟在他附近,他不十分介意,童不在,他不担心被骚扰。

“李维先生。”温雅的女中音唤住他。

他循声望过去,看见一张不算陌生的脸。一个半月前,就是这张脸,这管声音,将童一瞬间由开怀推至阴沉。

“请原谅我冒昧地当街叫住你,但我打电话想预约,可是--”

“没关系,我知道。我们找个地方谈吧。”他礼貌地征询她的意见。“前面的商业俱乐部如何?”

“没问题。”她不在意地点。

李维将她领至俱乐部,在和几个熟识的会员打过招呼之后,要了一张位置比较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还没有请问你是--”在侍者送上水后,他问。

“沈彤。”她注视他,带着评价与估量。“我无意与你攀亲带故,但我的确是在看了你在报章上的报道与照片后,才决定来找你的。”

“照片?”他挑眉。最近媒体热炒他的绯闻,所配的照片,不外是他和男装的童,在遇见沈彤那一日的街头额吻照,以及时装发布会那一晚,他拥抱童的照片。

“是的,我来,是为了童。”她道出自己的目的。

她们是旧识,他立刻肯定。公司和工作室从未向外界公布童的姓名资料,媒体一直称童是神秘女郎。但是她却一眼就认出了童,直呼她的名字。所以他静待她的下文。

“我,只是她的老师。”她的眼黯淡了下来。“如果她还肯承认的话。”

李维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凌厉。眼前的这个中年女子,是伤害童的人?!

“我看到了你拥抱童的照片,你看上去很真诚,不似在作戏。而童的脸上--我不知道过去数年里她是否快乐,但是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是愉快的。所以,恳请你,让她幸福。”

“什么--使你认为我能让童幸福?如果,不是童要的幸福,那么,任何人所给予她的,都不会使她感到幸福。”他冷冷地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幸福?”

沈彤神情痛苦,罪恶感日夜不停地折磨了她五年了。她不以为有一日她可以放下。如果童没有得到救赎,则她也得不到。

“我想,她是不会愿意提起往事的。我…”

“不用告诉我。”他沉声打断她。“我不想从你口中得知她的过去。绝对不想。等她有一日肯向我敞开心扉的时候,我会认真聆听。但不是自你这里。”

她苦笑,是呀,童根本不想再见她,也不会乐意她的自以为是吧?

“请好好待她。”

“就一个曾经伤害过童的人而言,你似乎毫无立场要求别人如何对待她。”他脸上英俊的线条凝成冷硬肃杀。

她却并没有被他骇住。这个男人,并不似外界传闻的一般,是一个脾气温和,也从不曾对女人认真的英俊浪子。又或者,只为了童,他才有这样森冷阴骛的表情。她淡淡笑了。

“如果五年前甚或更早以前,你就出现在童的生命里,或恐今日的童,会是另一番面貌。但愿,你对童的付出,能令得童留下来,展开新的生活。再见。”她起身告辞离去。

李维没有动弹,倒是有熟人凑过来。

“维,那女人是哪一位啊?你不会是把人家的女儿的肚子弄大了,人家的娘亲上门来同你谈判吧?”易世广告的小开笑谑。

“那位女士看上去很眼熟呢。呃…似乎是沈彤。”易世的创意总监小吴接口。

李维有了反应,问:“小吴,你认识她?”

“谈不上认识,只是知道她而已。她是国内最著名的声乐教授,但是五年之前收了山,不再收徒。她教出来的学生,大部分都扬名国际乐坛。”小吴笑着拍了他一把,“据我所知,她没有女儿,你应该不会是犯了类似的错。怎么,想通过她约见她的学生拍广告吗?脸色那么严肃。”

“她有哪几位高徒?”他追问。

“颇多,不过最有名的还是圣童。”

“圣童?”李维与易世的小开都望着小吴。

“你们一定都不听古典音乐和宗教音乐。”小吴嘲笑他们。“圣童是男女声组合。他们的声音美丽得仿佛是天使的吟唱,所以被称为圣音天童。教皇保罗二世在梵蒂冈播放他们的音乐,说是可以荡涤他的心灵,使他更接近主。只不过,五年半前,他们突然宣布解散,真是令人遗憾。那么美妙的声音,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小吴说得眉飞色舞一脸陶醉。

“你有圣童的唱片吗?”

“有。”小吴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全球限量发售一千张,每一张都附有圣童亲笔签名照片。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托人帮我买到的。每当我心情低落或者是恶劣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听。只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便觉得整个世界都纯净了。”

“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小开半信半疑。

“能不能借给我听一听?”李维问。

“这--”小吴一脸的为难,那可是他最心爱的珍藏啊。

“没关系,哪一日你有空,拨冗带上你的唱片,光临我的工作室,我们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

“好罢。”小吴大方地应承了下来,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可是?

“那就谢谢你啦,今天算我请客。”李维微笑。

“维,你的神秘女郎呢?”小开拍朋友的肩膀,“最近很少见到关于她的消息哦。报纸上翻来覆去不过是说她有易装倾向,而且宜男宜女,一时惊为天人之类的报道。却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实姓,连她的艺名也没有向外公开,你们也将她保护得太过滴水不漏了罢?”

“易杰,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模特,事实上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愿,我们对外封锁了有关她的一切消息。”想起童凝对于名利没有半分热衷的态度,他笑了开来。“如果我捧住豪宅名车美钻华服去巴结讨好她,她大概会教我吃闭门羹。而且,天使新娘那样的装束,可能不会再有了,除非是她的婚礼上。”

“啊?”小开和小吴齐齐愕然。“那岂不是很难伺候?”

是啊,讨好她,十分的难。可是,很简单的事已经能令她微笑。

“什么时候为我们引见一下吧。”

“我会和她说的。但见与不见的决定权在她,我无力左右。”他耸肩。

“这样大牌!你可是她的老板诶。”小开困惑。

“公司不能逼迫她,她随时可以离开。”他摊手,是他至今为止最大的无奈,童一点留恋的迹象也无。“而我不想冒险。”

“维--你可是认真的?”小吴问。

“我想即便不是全世界,至少在我生活中的人,都知道我是认真的。”

“那,我们真的要祝你好运了。”小开朗声笑。

“你说什么?!”利文思顿难以置信地追问,“你再说一遍。”

保罗沙恩望着眼前的老人。他老了,头发已经灰白,脸上也已经布满岁月的痕迹。他,有一点可怜他。

“二少爷没有明确的答复,只是让我带这句话给您。”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少爷恐怕是无意随您回法国。”他实话实说,并不兜圈子。老爷的中文说得不会比他差,不用他当翻译,再解释一次。

“为什么?难道他真的不想回家?”他喃喃自问。

“老爷,就二少爷本人而言,他是没有任何立场和意愿的。但是如果夫人有意回法,事母至孝的二少爷,一定也会一同回去。”

“是吗?”他却不这样以为。佳纳恨他,却爱儿子。她会尊重儿子的意愿,却不一定会买他的面子。

“您不想见他吗?”

“在你的调查里,他们最重视什么?”

保罗沙恩考虑要不要实话实说。终于,他采取比较折中的说法,“他们很重视自己的生活、朋友、工作。这都是他们在此地的重心。”

“替我安排一下罢。找个机会让我见见他们。”

“夫人去了日本洽公,近期可能无法见到她。”

“日本?”

“是的。”

“那么,就先见维德罢。”

“好,我立刻安排。”他退出豪华然没有人气的办公室。

“路可,童还好吗?”李维坐在沙发里审视着童凝著婚纱的照片,是与他交好的记者冲印多一份送给他的。

“还好,工作时的她一贯认真,只不过休闲享乐她就不拿手了。宁可躲在房间里睡觉也不肯下水来游泳。”

“游泳?”他的语气不自禁地扬了起来,眯起眼睛在脑海里勾勒着童穿着泳装的曼妙身姿,半晌后才粗声问:“谁出的该死的主意?”

“呵呵,呵呵,维,你在吃飞来横醋哦!放心罢,童对自己的喜好很坚持。她不爱的东西,绝对敬而远之。她现在不过是穿得似修女一样坐在沙滩上看我们玩沙滩排球。”

“维,告诉你哦,刚才有人向童求婚!”周抢过电话报告最新动态。

“什么?”他的声音沉冷下来。

“将岛上美丽私宅出借给我们的屋主,一早已经知道有可能会见到令他神魂颠倒的神秘天使女郎。所以他根本就是恭候我们的到来。昨天他看到童,就大力赞美她,说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又说什么仰慕久已。今天他就向童求婚了,当着众人的面,单膝下跪,捧上一枚三克拉美钻白金指环。哗!心动。”

“心动?心动你何不自己答应了他,嫁了算了!”李维恨不能插翅立刻飞到岛上去。“童怎样说?”

“经典的拒绝台词,她用很低但却清晰的声音说,她没有爱人的心,她不爱任何人,包括她自己。所以,婚姻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周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李维皱眉,童对他说个过相同的话。“童呢?叫她听电话。”

“她在看书,我叫她。”周的声音好大,“亲爱的,维的电话。”

隔了一会儿,童凝来听电话。

“童,外景拍得还顺利吗?”

“今天只是第二日,说顺利似乎言之尚早。不过,岛上风景真正美丽,象荒岛余生里的那个岛屿。如果想找一个地方颐养天年的话,这里不失为一个上佳之选。空气清新,生活简单。你没有一起上岛,实在是遗憾。”

他听不出她的话里是否有想念,但是,至少她希望他同行,也算是一大进步。

“在岛上吃得惯吗?”

“尚可。这里的鱼茸粥极其美味,我学会了之后做给你吃。”

他在这一端傻傻地笑了,她要回来烧给他吃,她心里有他呢。

“不要累到。如果感到疲劳,你就和他们说,歇息一下,不用特地赶进度。”

“知道,老板。”她的轻笑声传入他的耳中,撩动他冷清的心。

“把电话给路可。”他说。

电话再度转手。

“路可,好好照顾她。”

“会的。时时刻刻有一个人在她的左右,不会由她一个人离开我们的视线。”

“进度怎样?”

“服装师少带了一箱衣服,所以乘船回去取,一来一回,便浪费两天。”路可奸笑。

“谢谢你,路可。”

“不用谢我,只要记得将来不要一声不响地跑去偷偷结婚就好。”

“借你的吉言。”

路可挂是电话,走向童凝,拍拍她的肩膀,脸上带着一抹促狭的笑容。

“童,你的行情看俏,恩?我只不过走开去和维闲聊几句,就有人向你求婚。看来,我们要好好地看住你。不然,有人要伤心了。”

她放下书,仰起头看向他碧绿的眼。

“路可,你们和维,是那种很好的朋友罢?”

“恩,我们是十余年的好友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好奇很久了。六个男人,性格迥异,风格迥异。风趣、持重、佻达、优雅、冷静、温和,他们怎么会成为朋友的。

他坐下来,和她并排,观望海天一色,回想过往。

“童,你没有看出我们的共同点吗?”

“你们的外貌都十分英俊。”她说出自己的观感。

“是,我们都很英俊。但是有时候,出色的外表,实在是一种困扰。就好象你的美丽,无端地招来一个陌生的求婚者。我们亦有相似的苦恼,只不过,我们很容易被指责为负心薄幸冷血无情玩弄女性之徒。”

她注意到他冷静的眼里有深重的痛苦。

“其实,我们都是混血儿。”

“维也是吗?”

“是。”他微笑,“我们都部分地伪装了自己。”

“那么显然我的观察能力还不够。”

“呵呵,童。如果很容易就让你发现的话,我们的伪装岂不是太过失败?”

“为什么?”她问。

“其他人的理由,有朝一日他们自己会告诉你。我的理由很简单,我强势遗传了父系的特征,稍加改进,便是最震撼的武器。我要父系方面怀疑我是他的儿子,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出面说明事情的真相。”

“这是你的报复?沉默?”

“是的,这是我的报复。我只要活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健康自由幸福。我知道一切,但我不会与他们对质。我什么也不做,心平气和不以为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报复手段,亦是最高明的手段。”

“路可,为什么这样说?”她不喜欢他这种气定神闲却淡漠的表情,“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痛苦,有令自己厌恶的人或者事,却一样无法回避。那么,就直面他罢。你要令得自己比对方活得开心,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我想,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有的时候,不为,就是最好的反击了。”

童凝的脸上显出迷惘的神色。她做得到吗?不为?开心?她能吗?

路可静静地陪她坐在海边。她肯想,愿意思索,是好现象。他这个做朋友的,在维的情路上,所能帮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但愿,维与童,可以摆脱各自背负的重桎,走在一起。